侯永慧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黃庭堅作為文學和書學大家,在中國的歷史文化長河里,占據(jù)重要地位,對后世極具影響力。崇寧二年(1103),湖北轉運判官陳舉上奏黃庭堅所撰《荊南承天院碑》語涉謗訕,導致黃庭堅被貶宜州(廣西宜州)。赴貶所時,途經(jīng)潭州、衡州、永州、全州、桂林。此有幸有不幸。對于黃庭堅及其仕途來說是為不幸,但對于永州來說卻是有幸。
黃庭堅達到永州時,在朝陽巖書有朝陽巖題名。道光《永州府志》卷十八中《金石略·黃庭堅朝陽巖題名》條云“未見。朝陽巖洞門左右石壁如半環(huán),黃山谷題名于壁,磨石鐫之。(零陵縣武志)”“武志”即指清武占熊《零陵縣志》一書。該書未載題名原文。道光《永州府志·金石略》又稱《湖南金石略》,為金石家宗稷辰所著。他在永州前后居住十三年,致力于尋找地方石刻,未搜見黃庭堅題名。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卷八十五著錄《黃庭堅題名》,原文后注云:“右山谷題名,瞿氏、宗氏皆未之見,今始搜得之。”“瞿氏、宗氏皆未之見”指瞿中溶《古泉山館金石文編》與宗稷辰《留云庵金石審》都沒有著錄。宗稷辰的父親宗沛也致力于搜拓石刻,著有《零志補零》,未收黃庭堅題名。今人黃君《千年書史第一家——從傳世著作看黃庭堅書法的藝術成就》[1]一文附《傳世黃庭堅書法作品簡表》,共104幅,也沒有收錄此題名。
陸增祥的著錄沒有標明石刻位置,以致后之金石文獻不再提及,題名再次“遺佚”。筆者與同學出入朝陽巖不下百次,百般搜尋被遺漏的石刻,才得以發(fā)現(xiàn)黃庭堅的題名①黃庭堅題名的發(fā)現(xiàn),湯軍《零陵朝陽巖小史》101至102頁有詳細記錄,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12月。(如圖一)。題名直接寫在石面上,巖面沒有磨平,中間還有凹陷,整體呈弧形狀。由于字跡較淺,字體顏色與石頭接近,肉眼難以識別。而一經(jīng)辨識,就知道題刻保存尚好,沒有殘缺,特別是制作成拓片后,效果就更加完整清晰。全文共二十三字:“崇寧三年三月辛丑,徐武、陶豫、黃庭堅及子相、僧崇廣同來。”

(圖一)
黃庭堅于崇寧三年三月到達永州。在到達今永州之前,先到了祁陽浯溪(永州祁陽縣),觀磨崖石刻,徘徊多日。南宋黃 《山谷年譜》崇寧三年條下云“三月己卯泊浯溪”。三月己卯即三月六日。黃氏在浯溪作有《答浯溪長老新公書》、《浯溪圖》二詩,還有詩刻《書磨崖碑后》、《書次山欸乃曲二首并跋》和題刻《浯溪題壁》,共三通,真跡皆尚存。
《山谷年譜》“三月十四日到永州”條云:“先生《與李樂道書》云:‘三月十四日到零陵,不肖本欲寄家桂林,而家中堅欲相隨到貶所。至零陵已大熱,骨肉不可復將行,因盡室留零陵。’零陵即永州。”又黃庭堅《跋自書嫩瓚和尚歌后》云:“四月辛未,余將發(fā)清湘矣。”清湘,即今全州。宋時全州仍屬永州府。四月辛未即四月二十八。可知黃庭堅從三月六日到祁陽至四月二十八日離開全州,前后有五十三天在永州。
時黃庭堅已年屆六十,在永州尋訪先賢遺跡,觀摩浯溪、愚溪、朝陽巖、淡(又作“澹”)巖等處,都有作詩刻石。于朝陽巖作有《游愚溪詩并序》,序云:“三月辛丑,同徐靖國到愚溪。過羅氏修竹園,入朝陽洞。蔣彥回、陶介石、僧崇廣及余子相、步及余,于朝陽巖徘徊水濱。久之,有白云出洞中,散漫洞口,咫尺欲不相見。介石請作五字記之。”三月辛丑即三月二十八日。此詩當時沒有刻石,今存清人楊翰補刻,位處朝陽巖上洞洞壁的中心位置。由此可知,黃庭堅曾“入朝陽洞”,并徘徊朝陽巖水邊。
零陵朝陽巖,位于瀟水西岸,景色奇特,始無名字,直到唐代元結將其命名為“朝陽巖”。元結《朝陽巖銘》序云:“至零陵,愛其郭中有水石之異,泊舟尋之,得巖與洞,此邦之形勝也。自古荒之,而無名稱。以其東向,遂以‘朝陽’命之焉。”明丁懋儒《朝陽巖零虛山記》云:“故人知零陵有朝陽巖,自元次山始。”[2]元結還作有《朝陽巖下歌》,都曾經(jīng)刻石,為朝陽巖摩崖石刻之始,可惜已佚。
朝陽巖現(xiàn)存石刻有150余通,儼然成為一處摩崖石刻群。明魯承恩《朝陽巖寓賢祠碑》云:“湖南惟永多崖洞,惟朝陽襟瀟按湘,面城背嶺,獨為幽奇。”[3]道光《永州府志·名勝志》所記朝陽巖“當朝暾初升,煙光石氣,激射成采,郁為奇觀”,描述的就是永州八景之一的“朝陽旭日”景觀。
據(jù)黃庭堅題名可知,與其同游朝陽巖的是徐武、陶豫、黃相及僧崇廣四人。《游愚溪詩并序》中的徐靖國即題名中徐武,陶介石即題名中陶豫。
蔣彥回即蔣湋,字彥回,永州人,黃庭堅至友。黃庭堅在宜州病逝時,把后事交由蔣湋處理。南宋楊萬里《誠齋集》卷一百一十七《蔣彥回傳》記蔣彥回與黃庭堅、鄒浩二人的交往,贊其有秦越之好。于北山《楊萬里年譜》收錄《蔣彥回傳》,按云:“誠齋一生為詩,瓣香山谷。此雖為蔣湋作傳,實有意錄存山谷軼事以昭前信后,補史傳碑志之闕,頗具史料。”
黃庭堅詩刻《書磨崖碑后》序云:“進士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同至《中興頌》崖下。”①黃《山谷年譜》卷三十錄《書磨崖碑后》有“崇廣”二字。題刻《浯溪題壁》云:“余與陶介石繞浯溪,尋元次山遺跡。”此陶豫與陶介石當為一人。②桂多蓀《浯溪志》錄《浯溪題記》注云:“陶介石:即陶豫,字介石。”《蔣彥回傳》也記錄了蔣湋與陶豫的一則逸事,云:“(蔣彥回)一日訪陶豫,豫置酒,且令人汛除其堂之壁。先生曰:‘何為者?’豫離立而請曰:‘敢匄一字為寵光。’先生曰:‘諾。’酒半酣,起,索筆大書,下語驚坐。今亡矣,且忘其詞。”有人稱陶豫為鄉(xiāng)賢,按據(jù)傳文所記軼事,此種說法較為可信,陶豫當為陶岳、陶弼后人。陶岳、陶弼都是祁陽人。南宋魏了翁《郁林州僉書判官陶君墓志銘》云:“陶氏系自柴桑避亂南徙,樂湘中山水而居焉。有弼者,為東上合閡門使;有幾先,從山谷學文。皆寓零陵。”陶岳官至尚書職方員外郎,著有《五代史補》五卷,《零陵總記》十五卷等。陶弼官至邕州知府,終年六十四歲,黃庭堅為其作墓志銘,今存《邕州小集》一卷。
徐武,字靖國。光緒《湖南通志·職官》載:“徐武:永州司法參軍。黃庭堅《徐彥伯墓志》。”《徐彥伯墓志》即指黃庭堅崇寧二年所作《徐長孺墓碣》,云姑蘇徐長孺“有兒曰武”,徐長孺即徐武之父。鄒浩《道鄉(xiāng)集》卷十四《六一巖》記崇寧四年十二月十九日:“余與子初同邵武李師耼祖道、姑蘇徐武靖國、零陵蔣湋彥回、長老永明,由澹巖穿后岡,攀援藤蘿,窮覽勝事,樵不到處,得此巖穴,遂以六人一時同見名之。”
僧崇廣,南宋任淵《山谷內(nèi)集詩注》誤作“僧崇慶”。黃庭堅多與僧人往來,在衡陽時與花光寺住持仲仁有交往,仲仁擅長畫梅,黃庭堅稱他所畫梅花“如嫩寒清曉,行孤山籬落間,但欠香耳”,又作《題花光畫》甚贊其人品與畫藝。時花光寺旁有一株高大雄偉的松樹,黃庭堅為其命名天保松,并作《天保松銘》以昭示后人。此外,《書磨崖碑后》序中云“僧守能、志觀、德清、義明、崇廣”,連續(xù)記錄五位僧人的名字,可見黃庭堅與僧人來往頻繁。
黃庭堅子相,即黃相,小名拾德。自幼聰穎可愛,深得黃庭堅歡心,期待甚高。因生母微賤,黃庭堅嘗作詩“解著《潛夫論》,不妨無外家”為之解嘲。其后在與親友的通信中多次稱贊:“小子相已十歲,頗頑壯,稍知讀書”、“小子相,今年十四,骨氣差庬厚,讀書不甚費人鞭策”、“小子相,今年已十七,誦書雖多,終未能決得古人義味,近喜作古詩,他日或有一長爾,未可量也。”有《東林寺》詩一首可見一般,云:“樹隱肩輿石徑斜,遠聞鐘磬認僧家。云封古洞層層雪,秋染荒林樹樹霞。九陌塵中看世界,一官忙里度年華。寺邊盡有閑田地,待我他年學種瓜。”據(jù)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4],黃相生于1084年,在永州時年僅二十。此后,乾道七年(1171),黃庭堅侄黃虨,有朝陽巖題刻云:“觀伯父太史題刻,嘆慨久之。”伯父太史即指黃庭堅。黃虨,字彪父,乾道間任永州知州軍事。
黃庭堅題名,全幅寬約40cm,高約34cm,楷書。位于朝陽巖下洞洞門右邊,距離瀟水水面3至4米,距離今人所建閣道不到1米①參看侯永慧等《朝陽巖摩崖石刻的田野考察》一文中的示意圖“圖六:下洞右部”,該文原刊于《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后來有所修改,收入張京華《中文本科學術論文寫作指導》一書,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8月出版,可相參看。黃庭堅題名時,朝陽巖還沒有今天所見的臺階和護欄,巖壁下端直臨瀟水,所以書寫時,只能站立船頭,并且可能要抬手才夠得著。題名不僅巖面沒有磨平,呈凹凸不平之狀,而且在第四行與第五行之間出現(xiàn)大的凹槽,凹槽兩邊突出呈弧形,導致難以采拓。筆者與同學把紙張對應凹槽處的兩端分別剪開,大概十厘米左右的長度,再上紙上墨。以此,拓印效果才較為完整。此種情況,也導致陸增詳著錄時出現(xiàn)誤會,陸氏按語稱:“拓本分兩紙,陶豫以上為一刻,后二行為一刻,審之前四行亦是山谷手筆,殆分刻左右也。”這是陸增祥通過拓片進行著錄,沒有見到石刻真跡的緣故。想必當時制作拓片的人也是因為一紙無法拓全,于是分成了兩紙,卻沒有作出說明,陸氏才有“前四行亦是山谷手筆,殆分刻左右”的推測。
題名共六行,一行“崇寧三年”,二行“三月辛丑”,三行“徐武”,四行“陶豫”,五行“黃庭堅及子相”,六行“僧崇廣同來”。首兩行與末兩行分別往左下和右下取側勢,中間兩行取正勢,相反相成,有恣意抒發(fā)之態(tài),題名順著石面本身自然的形狀,不僅行與行之間,字數(shù)不一,而且字與字之間,大小不一。整體章法顯得錯落自然,布局巧成。如“徐武”、“陶豫”四個字在整幅書法中,顯得較大、較突出,各占一行,原因即是此處巖面極為不平,不好書寫小字。而末兩行構架均一,則是巖面較為平整的緣故。特別是“徐”字,字徑14.5cm;“武”字,字徑9.5cm;“陶”字,字徑9.0cm;“豫”字字徑 8.0cm;兩“崇”字,第一個字徑10.5cm,第二個8.0cm;“黃庭堅”三字也較大。而“月”“丑”“子”等字則較小,特別“丑”字,字徑 5.8cm,與“徐”字相差 2.5倍。字體中宮緊湊,外圍舒朗。書寫上又富有變化,如兩個“三”字的寫法就不盡相同。用筆穩(wěn)健沉著,所運用的長橫、大撇、大捺、豎劃、斜鉤等筆劃,不同于以往的瘦硬②南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載黃庭堅書逸事,蘇軾云“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9],較為肥厚。書風敦厚,具有雍容、典雅的氣度。題名與他在鄂州所作《松風閣體》相對比,兩者不僅同有剛勁、厚實、字勢欹斜的特點,而且在“來”、“年”等字的書寫上,神韻頗類。由此推測,題名用行書筆法來書寫,因為各筆劃之間沒有相連,所以仍然是楷書。
黃庭堅《書磨崖碑后》是在中興頌碑前經(jīng)過數(shù)日徘徊與醞釀之后完成的,書寫前更是浣洗沐浴,極顯尊敬與嚴謹。與此相比,朝陽巖題名既沒有書寫內(nèi)容的考量,也沒有取法高古的旨趣,純?nèi)皇且粋€留名之作,甚至不在意石頭沒有磨平。僅以舒適之心境題寫,故大小、筆法、結體純乎自然。是黃庭堅傳世書法真跡中的又一重要作品,亦是我國重要的文物。
[1]黃君.千年書史第一家——從傳世著作看黃庭堅書法的藝術成就[J].書法研究,2006,(11).
[2]康熙九年《永州府志》卷二十《藝文三》.
[3]康熙九年《永州府志》卷十八《藝文一》.
[4]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