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忠
(廣西民族大學,廣西 南寧 530001)
侗族是一個擅長“干欄”(ganl yanc/kan55?an11)①據考證,侗族古歌、款詞中的“干”和“欄”,語義皆指房屋。有關論述,參見擇均·年浩曦著:《侗族民間文化審美論》,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2月,第147頁。建筑和能歌善唱的民族。八百里侗寨山鄉珍藏著彌為珍貴的文明瑰寶:鼓樓、大歌和廊橋。
侗寨鼓樓美,美在她像一棵根深葉茂的銀杉,腳踏大地,頭頂祥云、藍天,挺拔、清雅,雄渾、壯觀。僻靜的侗寨山鄉,因鼓樓多了一份神奇與美麗。
侗族大歌②大歌,侗語“嘎老”(al laox/a55lao31)或“嘎瑪”(al mags/a55ma?323)。“嘎”,指“歌”;“老”和“瑪”,大意指“莊重”、“宏大”和“久遠”,其意與敬仰祖先及表明淵源久遠有關聯,與大自然的風聲、雨聲、水聲、鳥鳴聲等生命形式有關聯;漢語譯為“大歌”。據侗族學者張勇考證,大歌分單聲歌和多聲歌。單聲歌有樂器伴奏的琵琶歌、果吉歌、笛子歌、木葉歌和無樂器伴奏的山歌、河歌、酒歌、龍歌、攔路歌、耶歌、兒歌等;多聲歌有鼓樓大歌、聲音大歌、禮俗大歌、敘事大歌、兒童大歌和戲曲大歌等。現約定俗成,大歌一般指多聲歌,演唱形式是一領眾合,分高、低聲部,高聲侗語稱雄聲、公音、高音,低聲侗語稱雌聲、母音、低音。大歌屬支聲復調民歌,旋律優美抒情,和聲協調完美。在侗族的禮俗中,大歌一般在鼓樓演唱,因此亦稱“鼓樓大歌”。2009年9月28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政府間委員會第四次會議(阿拉伯聯合酋長國首都阿布扎比會議)審議并批準侗族大歌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作者注(亦稱“鼓樓大歌”)美,美在她如同天籟之音,縈繞于白云間,徜徉在藍天下,八百里侗寨山鄉,天穹因之越發的美妙,大地因之勃發無限生機。
侗寨廊橋美,美在她像天陲的飛虹,綻放著吉祥、瑰麗的霞光,于是,天上人間,灑滿了侗家人的遐想和希望。
侗寨山鄉的文明瑰寶,昔日藏在深閨,今日美名不脛而飛,廣播天下。
于是,“古老而純正”有如“清泉閃光”①1986年9月28日至10月12日,貴州省黔東南侗族女聲多聲部歌隊應巴黎秋季藝術節邀請赴巴黎演出,受眾好評。藝術節執行主席約瑟芬·瑪爾格維茨稱“在亞洲的東方一個僅百余萬人口的少數民族,能夠創造和保存這樣古老而純正的、如此閃光的民間合唱藝術,這在世界上實為罕見”;藝術節主席、法國文化部長米歇爾說侗歌是“清泉閃光的音樂,在世界上也罕見”。參見《侗族百年實錄》,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7月,第383-386頁。的侗歌藝術,走出了國門,唱響了世界,崇尚“飯養身/歌養心”,能歌善唱的侗族,因此贏得了“東方音樂民族”的美稱。

圖1 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貴州從江增沖鼓樓

圖2 鼓樓大歌演唱
于是,一座座鼓樓、廊橋和吊腳樓被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據統計,湘黔桂毗鄰處有7座鼓樓、4座廊橋和3座古侗寨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于是,廊橋經典之作——程陽永濟橋——被國務院列為人類文化遺產代表作申報名錄。

圖3 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貴州地坪廊橋

圖4 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廣西三江程陽永濟橋碑文亭

圖5 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程陽永濟橋
為此,堪稱人類文明遺存瑰寶的侗鄉建筑藝術,備受世人矚目和關注。
自此,八百里侗寨山鄉,游人絡繹不絕,觀者如潮。

圖6 笙歌迎賓客

圖7 觀者游人圖
觀者游人,有年長者,有年少者,有專家、學者,有平民百姓。
觀者游人,感受深切,感慨良多。一是嘆服這僻壤山鄉,有如此動聽迷人的歌聲,如此美妙絕倫的風情風物;二是似乎領悟到了什么叫生活的真諦,什么叫詩意地棲居①詩意棲居理論鼻祖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借詩人的詩句對棲居境界作精辟的描述,認為人類想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就得仰望“神性”,“按‘神性’來測度自身”;“神性”就像荷爾德林在《追憶》中所描述的那樣:“用光替人加冕/就像怒放的花朵為樹加冕”。在海氏看來,“神性”等同于“替人加冕”給人以“詩意棲居”的天地自然。有關論述,參見張澤忠、吳鵬毅、米舜著:《侗族古俗文化的生態存在論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6月,第128頁。。
崇樓杰閣,翼峙中流。復道長虹,往來利濟。非獨行人利其馳騁,農耕樂其休息也耶;況蘆笙晚唱,佳麗紛臻,琶笛臨風,明月朗照,則更增韻事於無窮矣。②張澤忠編:《侗族風雨橋·重修盤貴文星橋序》,深圳:華夏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2月,第68頁。

圖8 崇樓笙歌農事樂
樓無樽櫨節梲之華,旨在堅,而昭其儉;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踞其中以望,凡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之語,花之香,獸之走,魚之游,以極萬類;舉熙熙然回巧獻技,無一不目悅耳娛,心曠神怡。每盛夏高秋,無少長,輒科頭赤腳,咸集于斯,或手揮絲桐,或口吹蘆管,歌者歌,舞者舞,浴者浴,風者風,皞皞乎如無懷葛天之民。①姜玉笙:《平流北樓記》(三江縣志·民國版),第314頁。
八百里侗寨山鄉,古屬牂牁夜郎,如下詩句,說的是侗寨居方之所②居方之所,即棲居之所,意指“‘辨物居方’,‘居其方’與‘安其所’”。《周易·未濟卦·象傳》(《象曰》):“火上水上,未濟。君子以慎辨物居方。”正義曰:“‘君子以慎辨物居方’者,君子見未濟之時,剛柔失正,故用慎為德,辨別眾物,各居其方,使皆得安其所,所以濟也。”援引自李學勤主編:《周易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6月,第253頁。和棲居文化歷史淵源悠久、綿延,侗鄉境內風情風物的神奇、旖旎和瑰麗。
橋樓架江上,標志我侗鄉。
古屬牂牁地,族源駱越方。③張澤忠編:《侗族風雨橋·詩客名人題詞賦詩錄》,深圳:華夏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2月,第71頁。

圖9 碧水橋樓影青山
一方水土,釀就一方風情風物。故而,由古至今,八百里侗寨山鄉處處崇樓杰閣,蘆笙晚唱,琶笛臨風,歌者歌,舞者舞,浴者浴,風者風,皞皞乎如無懷葛天之民。故而,觀者游人,留連于斯,向往于斯;且賦詩銘文,以表心跡,以示嘆服。
艷說林溪風雨橋,橋長廿丈四尋高。
重瓴聯閣怡神巧,列砥橫流入望遙。
竹木一身堅勝鐵,茶林萬載茁新苗。
何時得上三江道,學把犁鋤事體勞。④張澤忠編:《侗族風雨橋·永濟橋修復記》,深圳:華夏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2月,第70頁。
乃古之人所謂秦王金作柱,漢帝玉為梁,不過浮辭空論耳。……試觀此奇橋偉梁,橫亙綠野,崢樓嶸礎,倒掩碧空,負砥強似靈龜,承梁勝于螭龍。黛白相間,釀青新為素雅,橫豎交列,蘊雋于會融。不堆不砌,無缺無冗。和諧得體,穩建從容。有謂美在宜不在妝,雅在清不在艷,信矣。⑤張澤忠編:《侗族風雨橋·永濟橋修復記》,深圳:華夏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2月,第63頁。
觀者游人,感受之深切,感慨之良多,一是出于情之所致,二是確因有感而發。情之所致,緣于八百里牂牁夜郎地,詩意棲居景致,其影其形,可尋可覓,可追可憶。有感而發,緣于所見所聞,其趣迥然,體味殊深。
山外,是別一樣的世界,山里,是另一重天。山里,風光旖旎,天和、地和、人和;山外,“祛魅”重壓,喧嘩無度,讓人勞頓如斯,困惑如斯。

圖10 廊橋休憩
“祛魅”者,乃世界失去詩性魅力是也。“祛魅”原因,哲人以為,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人以理性為工具來改造世界、控制自然,世界被程序化、符號化和功利化,世界因此失去神圣性、詩意性和審美意義;緣此,人的自身存在亦出了問題,如終日奔波勞碌,“數米計薪,日以挫其志氣,仰視天而不知其高,俯視地而不知其厚,雖覺如夢,雖視如盲,雖勤動其四體而心不靈”①[清]王夫之語,引自凌繼堯著:《美學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8月,第294頁。。為此,人們以詩意地棲居相召喚,以“復魅”為旗幟,試圖尋回心靈的安頓和棲息。
人們慕名來到風光旖旎、景致迷人的侗寨山鄉。
人們意欲皈依和諧,沐浴寧靜。人們身處僻靜的侗寨山鄉,恍然間,似乎看到了人類精神家園的希望所在,亦堅定了走出生存困境、生態環境泥淖的信念。
于是,禮贊之情油然而生,詩句脫口而出:
天地有大美
侗鄉有希音
云頭碧水處
亭廊樓閣對峙飛
琶笛臨風舞者歡
復有歌聲惹人醉

圖11 舞者歌聲惹人醉
人們坦陳心扉,感慨良多,慰藉良多。人們亦不禁捫心自問:這“族源駱越方”的民族,這牂牁故地的八百里侗寨山鄉,源自何時,緣于何因,鍛造出如此旖旎的風情風物,如此瑰麗的棲居文化?
深究細問,人們終于在關于族群生命共同體的符號指稱“干”(ganl/kan55)、“更”(geml/??m55)或“金”(jeml/k?m55)這一族別指稱(族稱/自稱)上找到了答案。
侗族自稱“干”、“更”或“金”,漢語沒有與之對應的語詞和讀音。宋代典籍文獻用漢字記侗語語音的方法,稱“仡伶”或“仡覽”。漢字“仡伶”或“仡覽”的反切音,與侗族自稱“干”、“更”或“金”切近②宋·典籍《西南溪洞諸蠻》和陸游《老學庵記》(卷四)以“仡伶”、“仡亻覽”反切音“干”,對侗族族稱(自稱)作音譯的記錄。《西南溪洞諸蠻》:“乾道七年,靖州有仡伶楊姓、沅州生界有仡伶副峒官吳自由。”陸游:《老學庵記》(卷四),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1月,124頁:“辰、沅、靖州等有仡伶”,辰、沅、靖州即今之新晃、芷江、玉屏、天柱、三穗、靖州等侗族居住地。。“干”,日常用語指“用樹枝木柵把居住環境和棲居之所遮掩起來”,原初語義指“積木以居”③“積木以居”為古百越民族的棲居方式,《赤雅考釋》中“羅漢樓”(侗語:小伙子木樓)對此作過描述:“以大(一本作巨)木一株,埋地作獨腳樓”。詳見[明]鄺露著,藍鴻恩考釋:《赤雅考釋》,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95年12月,第36頁。,與“干欄”所指意義相通,兩者都指房屋。族稱(自稱)“干”在元語義上與棲居之所(“干欄”,ganl yanc/kan55?an11)的意義蘊含直接同一①據吳治德考證,侗族古歌、款詞中的“干”和“欄”,元語義皆指房屋。如“款”在規定青年男女的夜間交誼活動時,有這樣的規定:“Jiv mieegs keip ganl,jiv banl qamt nyaemv”。意思說:女孩子生下來有開房屋門和男孩子行歌坐夜的規矩(習俗),男孩子生下來有走寨坐夜和女孩子談情說愛的規矩(習俗),“款句”中的“gan”l(“干”),元語義指“房屋”;又如《耶父母》中有:“Jiul weex lagx mieeg jis nyenc kongp benh ganl yanc jeengl benh”。意思說:“我們做姑娘的沒有一份房屋,也難爭這個份”。耶句中的“ganl yanc”(“干欄”),元語義亦指房屋;再如《消散歌》中有“散回屋”歌句:“Juic bail wenc muh daol bail yanc yeml xenc pus sas jonv bail ganl”。意思說:“鬼去墳墓我們轉回家,陰神菩薩轉回屋”。歌句中的“yanc”(欄),元語義指的是家,“ganl”(干)元語義亦指房屋。吳治德認為,古時侗語口語中的“干欄”(ganl yanc)是連用的同義復合詞,后來“干”和“欄”分開或同時并用,再后來“干”作為房屋的意思在口語中消失,唯獨“欄”保留了下來。我們認為,侗族初民的“干欄”行動,是一次“積木以居”的圍起房屋的重要行動。參見擇均·年浩曦著:《侗族民間文化審美論》,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2月,第147、149頁。,說明侗寨居所建筑從萌芽的始初已然圖符化地詮釋了族群自我對棲居理念的理解和想象。而這,正是侗族棲居之所被世人稱之為人類珍貴遺存、建筑藝術瑰寶的奧秘所在。
鼓樓,取像于蔭護初民的古樹銀杉。

圖12 與巨樹媲美的鼓樓
切入時空即遭遇時空②哲學意義上的遭遇(happened to,或encounter to)時空,指遭遇神圣,即遭遇來之自然環境的“一種活生生的力量”(宗教現象學家奧托語)。——作者注的始初,鼓樓即聳立在寨子的“頗圣頗地”(bov senl bov dih/po53s?n55po53tji33),意為寨子的肚臍,隱喻天地宇宙的“中心”處,其圣化品格令人崇敬、景仰和膜拜。古典主義建筑觀認為,西方的“石構建筑”,才稱得上“永久性”、“紀念性”的“偉大藝術”,東方的木構建筑缺少神圣性,沒有“紀念性”意義,所以不屬“史書”建筑 。侗族鼓樓(包括廊橋)的神圣性和雄奇性,糾正了古典主義建筑觀的歧見和偏誤。

圖13 聳立天地肚臍、隱喻宇宙中心的神圣、雄奇的鼓樓
廊橋,表征④表征,指原有的形態無法描述與表達,用新的符號形態與方式再度表達。英國學者霍爾在《表征:文化意象與意指實踐》中的解釋是:表征指“用語言向他人就這個世界說出某種有意義的話來,或有意義地表述這個世界”,“從根本上說,表征一方面涉及符號自身與意圖和被表征物之間的復雜關系,另一方面又跟特定語境中的交流、傳播、理解和解釋密切相關”。參見[英]霍爾編,徐亮、陸興華譯:《表征:文化意象與意指實踐》,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11月,第15頁。人類自身生產的生命生成之過程,象征生命圣化之崇高與壯麗⑤侗族民間信仰觀念中,廊橋隱喻人世間與陰間之通道,象征生命生成過程之崇高與神圣。——作者注;坐落在廊橋懷抱里的山寨,依山造勢,依水布陳,以和諧與富有生機的生命整體,表明對宇宙時空和天地自然的順應與尊崇。

圖14 侗寨意趣圖:“遮掩的居所”
大歌,侗語“嘎老”(al laox/a55lao31;“嘎”,指“歌”,“老”,指“莊重”、“宏大”和“久遠”),其意與敬仰祖先及表明歷史淵源久遠有關聯,與大自然的風聲、雨聲、水聲、鳥鳴聲等詩意盎然的生命形式有關聯;贏得“天籟之音”的美稱,緣自于時空老人對她的鐘情與青睞。

圖15 鼓樓大歌演唱圖
在侗族看來,藍天飄過白云,時空充盈著神圣、崇高與壯麗,源自于“人——神靈——天地自然——居所”的對應關聯與和諧共生;因而認為,經由圣化了的居所,是人之居所,是天地自然之居所,是神圣化和詩意化了的棲居之所。大致緣于此,在氏族社會巢居時期,在“用樹枝木柵把棲居之所遮掩起來”的始初,侗胞即把屬于時間藝術的大歌和把屬于空間藝術的鼓樓、廊橋、吊腳樓,當作神圣化了物化物;于是,講究順應天時,講究“人宅相扶”、“感通天地”①語出《周易·未濟卦·象傳》:“君子以慎辨物居方”。援引自王振復著:《大地上的“宇宙”:中國建筑文化理念》,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5月,第3頁。,便成為侗寨山鄉棲居之所的目標所在:像莊重、高雅的大歌一樣,追崇神圣、崇高與壯麗的審美化品質與品格。
斗轉星移,歲月更替時至今日,不少侗寨依然沿襲著古風:聚落空間的四面八方,由參天古樹、柵欄、寨門樓、稻田、溪澗環抱著與遮掩著。有學者認為,居住場所的這一詩意性品質、品格,其標志性意義在于表明,由古至今,侗族一直持守著神圣、崇高的情懷:以時空藝術的物化物方式(大歌的時間藝術化方式與居所建筑的空間造型化方式),表達著對生命之源、人類母親(大自然)的眷顧和尊重,對宇宙秩序的安立有序的推崇。


圖16 “人宅相扶”,“感通天地”,如斯古風今猶在
逝者,其形可憶,其影可追;始基性、本源性的“干欄”行動(“干欄”,ganl yanc/kan55?an11,指“用樹枝木柵把居所環境與居所遮掩起來”)及其所建造的居所建筑,今天不僅以聚落空間的壯麗、神圣方式承襲了下來,而且以時空儀式性的結構模式,即以棲居之所的編碼符號及其所編織和深描(Thick Discription)①[美]克里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1926——)認為,民族志的目標所在是深入到行為的表面之下去尋找積累的推論和暗示的層次,以及意義的等級結構。在《深描:通向文化的理解理論》(收錄在《文化的解釋》,1973)中,格爾茨創立了這個理論。援引[英]奈杰爾·拉波特、喬安娜·奧弗林著:《社會文化人類學的關鍵概念》,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年1月,第381頁。的意義結構,去規限、制約和影響著族群自我如何去定義世界和理解世界。
哲人、學者以為,這就是“建筑意”和“場所精神”②一般認為,侗族居方之所名聲遠播,原因在于侗族建筑藝術的空間造型獨特、視覺沖擊力強烈,且富麗、堂皇和富于審美想象力。然而田野調查發現,這些居所建筑的經典性及其之所以贏得聲譽,主要在于它們以特有的闡釋性“圖符”(icon,即“符征”,指以不同的符號來解釋已有的符號的,而由這些符號所構成的意義“圖符”稱之為“闡釋性符號”)和時空儀式性結構模式,表明擅長“干欄”建筑的侗族對于“辨物居方”與“居安其所”的生存環境生成性的理解以及對圣化宇宙生命存在的推崇。這正是侗寨居所序列出自稟性自身所擁有的“建筑意”與“場所精神”的哲學性基礎,也是侗寨居所序列總是以一種“連帶世界的意蘊而同時既與”的根由性方式深刻性地影響著侗族傳統社會的“無意識”觀念基礎及其秩序化結構所要表達的思想觀念和所建構的傳遞信息的符號系統的本原性根由所在。為方便理解計,此處援引如下相關的論述藉以說明“建筑意”與“場所精神”的哲學性意義:德國哲學家、存在主義代表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所描述的“場域化”,與人類學家馬克·奧格(Marc Auge)所描述的“場所化”(places)的相似之處在于:“場所化”或“場域化”過程有一個與社會空間、世界進程打交道的“場所”涌現(即哲學性蘊涵的涌現)。詳盡論述,參見[英]奈杰爾·拉波特喬安那·奧弗林著,鮑雯妍張亞輝譯:《社會文化人類學的關鍵概念》,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年1月,第378頁。另,“建筑意”系林徽因語,“場所精神”系舒爾茲語。有關論述,參見趙辰著:《“立面”的誤會建筑·理論·歷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11月,第54頁。的魅力所在。
觀者游人以為,這就是“族源駱越方”、自稱“干”族群集體在牂牁故地營造旖旎風情風物和瑰麗棲居文化的奧秘所在。

圖17 順應自然、安立有序,標記“建筑意”與“場所精神”的侗寨居所
世人把人類珍貴遺產分為自然、物質和非物質三種形態,在侗族看來,這三樣文明遺存相互依存,渾然不可分開。盛典日,在鼓樓坪演唱贊頌薩瑪神①薩瑪神,意為大祖母神(薩:Sax/sa31,即祖母;瑪:Mags/mak323,指“大”或“老”,其意可與“薩”互認、互證和互為轉換)。薩瑪神,侗族民間信仰頂禮膜拜的人文始祖神。盛行于我國黔湘桂毗鄰南部侗族地區、源自于侗族薩瑪神民間信仰的薩瑪節,作為民族民間珍貴文化遺存,2006年5月20日,國務院將其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宗教用語中,“薩瑪神”(薩瑪慶子)意為“萬物之母“,位居一切神祇之上,其至尊神格,可與“大神母”(指神話序列中包括諸如古希臘“大地女神”該亞、古埃及女神伊西斯、美索不達米亞女神伊南娜、古敘利亞女神阿納特等在內的女性神)相匹對。有關論述,參見張澤忠、吳鵬毅、米舜著:《侗族古俗文化的生態存在論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6月,第021頁。大歌,蒼穹(空間存在)仿佛回復到遠古,宇宙生命的時間之流,仿佛倒流到“當初薩子(薩瑪神)七千里路下界來”的神圣時刻,此時,舞者、歌者在體驗元初宇宙圖景再度現實化所帶來的愉悅和歡樂中,身心得到了凈化和升華;廊橋的生命形式講究與大自然的有機融合,作為生命整體容不得隨意肢解和割裂。如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巴團培龍橋,某文物單位曾有意把它搬到南寧省城博物館民族文物苑展覽,最后打消了念頭,原因是廊橋的構架搬得動,廊橋四周的巨樹古津、飄香稻田和潺潺溪流挪不動,因為沒有了這些,沒有自然環境,廊橋便沒了韻味,失去了生命意義。演唱薩瑪神大歌,離不開鼓樓場地,大歌在鼓樓里禮贊女神、接待尊貴賓客,大歌緣此稱“鼓樓大歌”;廊橋與好山好水血肉相聯,巴團培龍橋緣此贏得“氣韻最為濃烈、傳神,藝術性最高”②擇均·年浩曦著:《侗族民間文化審美論》,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2月,第140頁。的美稱。可見,非實物遺產、實物遺產和自然遺產,在侗寨山鄉,如同渾然一體的生命存在。而在侗胞的心目中,八百里侗寨山鄉,自然、物質和非物質遺存瑰寶,以生命的智慧,標舉著一個民族的生態生存主張: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對應關聯與和諧共生。無庸置疑,這就是哲人學者所認為的“建筑意”、“場所精神”的精髓所在,靈魂所依。
云頭碧水,亭廊樓閣,蘆笙晚唱,琶笛臨風,舞者舞,浴者浴,少了風情沒了歌聲,缺了風物,沒了山水,沒了一草一木,“建筑意”、“場所精神”就沒了詩意可言。觀者游人亦由此發現,當人們嘆服這族源駱越方古屬牂牁故地的僻靜山鄉有如此動聽迷人的歌聲、如此美妙絕倫風情風物的那一瞬間,眼前所見的,定然是棲居之所的布陳、營構有如復調式和聲的鼓樓大歌:旋律、節奏千回百轉姿態迥然,整體感強烈、鮮明、凸出,動人心弦,沁人肺腑。
顯然,這就是“建筑意”、“場所精神”所顯示出來的特有的審美選擇和審美特性。由此,當人們走進侗寨,呈現在眼前的情景是鼓樓、廊橋的壯麗美,質樸別致的吊腳樓、寨門樓等單座建筑的形態美,以及這些單座建筑形態美與組群序列和諧美,共同營構的聚落空間的韻律美與節奏美。而這,正是牂牁故地旖旎風情風物、瑰麗棲居文化誘人、迷人的原因所在。
對此,游人、學者作了如是描述:
廊橋一般坐落在山寨前的溪河上,吊腳樓、寨門樓等布陳在它的環抱里。一座廊橋,往往把山寨圍成規范感很強的聚落整體。但由于廊橋的獨特風格及空間藝形態所營造的“形式力量”(諸如程陽永濟橋所具有的“游龍翹首”般的雄偉氣派,巴團培龍橋所具有的如飛虹架天塹般的獨特氣韻),又使規范感很強的建筑群落充滿了生氣和活力。其內聚力、向心力與外向擴張力,規范感與生機活力,既展現寧靜美,又表現動態美。寧靜美與動態美,既矛盾又統一,兩者在相斥狀態中形成合乎“美的尺度”和多樣均衡。因而,在既對立又協調統一的形態中,由單座建筑所構成的組群序列,猶如“灌注了一種內在的生命形式”③王世德主編:《美學辭典》,北京:北京知識知識出版社,1986年9月,第44頁。,在地形條件欠規整和極為復雜的情況下,也能保持形式上的生動性、獨特性、新穎性與本質上的整合性的統一規整,從而使寨落聚合空間獲得一種動、靜和諧的渾然美與清雅美。④朱慧珍、張澤忠等著:《詩意的生存-侗族生態文化審美論綱》,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4月,第130頁。

圖18 聚落空間渾然清雅的侗寨

圖19 把山寨圍成聚落整體的廊橋
如此迷人、動人的棲居地,人們向往、崇敬。人們有理由銘記這片土地旖旎風情風物、瑰麗棲居文化所標舉的生態生存智慧: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對應關聯與和諧共生。值得一提的是,當人們銘記住這個唱著“天籟之音”的東方民族對人類的棲居理念所作的奉獻時,亦銘記住這一詩意棲居理念所蘊含著的生態生存智慧及其具有的深刻性啟示意義:一者與現代性詩意棲居理念相呼應,二者與馬克思主義本體論(存在論)意義上的“人是人的自然”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6月,第167頁。的理論說相通約。尤其重要的是,由此人們自然做出這樣的反思:當今人類面臨著亟須解決的“人化的自然”②馬克思著,劉丕坤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6月,第79頁。負面效應所帶來的生態損毀和信仰闕如等諸多難題,為此,從一個世居民族的居所哲學觀念攝取智慧性和啟示性的思想資源應該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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