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文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我在美國愛荷華州的一個小鎮上。我改了行程回國,直接轉機去成都。
到了綿陽,我被分去做直播記者。
我拿著在醫院帳篷找到的幾樣東西——一個滿是土和裂縫的頭盔,一只又濕又沉的靴子和一塊手表,講了三個故事:男人騎了兩千里路的摩托車回來看妻子;士兵為了救人,耽誤療傷,腸子流了出來;還有一個女人在廢墟守了七天,終于等到丈夫獲救。
我拿著這些物品一直講了七分鐘。我說的時候同事史努比就站在直播車邊上看著,看完沒說話,走了。
我知道,他不喜歡。
我說怎么了,他說得非常委婉:“你太流暢了?!?/p>
“你是說我太刻意了?”
“你準備得太精心。”
“嗯,我倒也不是打好底稿,非要這樣說的?!?/p>
“不是這個意思,我當時看到你的編導蹲在地上給你舉著話筒,心里就咯噔一下。他還給你遞著這些東西,我就覺得不舒服,這么大的事兒發生了,不該有這些形式和設計。其實那些東西放在地上,也沒有關系,或者,你停一下,說,我去拿一下,更真實?!?/p>
還有些話,他沒說。
后來我看到網上的一些議論。
那個等了七天的女人,終于等到丈夫獲救,他眼睛被罩著,看不見她。她想讓男人知道自己在身邊,又不愿意當著那么多人大喊,于是伸出手,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她說:“我這二十多年來每晚都拉著他的手睡?!?/p>
他蒙著眼睛,笑了。她也笑了。
我講到這里,也忍不住微笑。
有人很反感。一開始,我以為是這笑容不對。后來我看了一遍視頻,是我在說這一段時,只顧著流利,嘴里說著,心里還惦記著下一個道具應該在什么時候出現,直播的時間掐得準不準。我只是在講完一個故事,而不是體會什么是廢墟下的七天,什么是二十年的一握,我講得如此輕松順滑,不管是笑與淚,都帶著裝飾。
這一點,觀眾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在綿陽,我們趕上了六級余震。跳下車,往九洲體育館跑,那是災民臨時安置點。館里八九千人已經安全撤離,只有一個人坐在里頭。
我走過去,他背靠墻坐著,也不看我。
我問他:“現在這兒不安全,你怎么不出去呢?”
他抬起頭,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黧黑的臉,兩只胳膊搭在膝蓋上:“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了,我還跑什么呢?”
我蹲在那兒說不出話。他安慰我:“你出去吧,這兒不安全?!?/p>
晚上的直播,我講了這個細節。又有批評的聲音,認為調子太灰色。
這兩次直播給我一個刺激,這兩個細節不說不真實,可是笑和淚,這么簡單地說出來,確也不扎實。有些東西是真實的,但并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