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Ⅰ圖 李 飛
(作者系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責任編輯/李 坤)
2012年4月23日至2013年1月22日,經國家文物局批準,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匯川區文體廣電局,對海龍囤展開了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科學發掘,取得重要收獲。2013年4月9日,海龍囤遺址榮膺“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成為貴州繼盤縣大洞(1993)、赫章可樂(2001)、威寧中水(2005)之后,再度獲此殊榮的重大考古發現。此前,海龍囤2012年度的發掘還曾獲得中國社會科學院評選的年度中國六大考古新發現。連續獲獎,充分表明學界對海龍囤重要價值和意義的廣泛認同,有力推進了海龍囤正在開展的“申遺”工作。
海龍囤的發掘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這是作為項目領隊的我在發掘期間常常被媒體追問及的。對習慣從細微之處盲人摸象般觀察歷史的考古者而言,這不是一個易于回答的問題,卻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人生而有涯,總該使生命在有意義的志業中完成,而非在無聊中消亡。對意義和價值的不斷追問,能喚起我們激昂的心。在海龍囤,對意義的追尋,是從廢墟中開始的。
海龍囤是中國西南山地生態文化的杰出典范。山是西南大地的統治者,而人是山的征服者,這里的人們從來與山相伴,這里的文化因此有著山骨的印記。從山腰的洞穴,到險峻的山巔,都留下征服者的足跡。至遲從距今30萬年以降,連綿不絕。最新的文物普查表明,貴州有被稱作“囤”、“屯”或“營盤”的遺跡近千處,是名副其實的“千屯之省”。其中,海龍囤是年代最早、規模最大、保存也最為完整的古囤。
囤上所有的關隘、臺基和踏道都是用加工規整的大石營建而成的,石之大者,重達數噸。如今石砌的雄關、古墻仍傲然屹立,殘缺而美麗。這些堅固的石頭,經歷戰火和歲月的洗禮,穿越時空傳遞著別樣的訊息。沒有人統計過她一共耗費了多少石材,只知其數頗巨。觀者常常望石興嘆,追問石之來路及其被壘砌在十余米高空的技藝。或因難以想象,遂有美麗傳說。傳說楊應龍有一條趕山鞭,常在雞不鳴犬不吠時趕石上山,石如豬奔,雄關遂成。調查表明,所有石材均就近開采,并以人工搬移、壘砌,而非出自神力,它們凝聚著山地人民的智慧和汗水。

在文明碎片的綴合中,海龍囤的意義被重新發現,詮釋與建構,圖為海龍囤出土的部分文物一覽。
山的險峻,供給的近便以及取材之利,均應是海龍囤選址的重要條件。如今,借助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從遵義老城至海龍囤下,僅需半小時時間。停車再步行約半小時,即可抵達囤巔。遙想當年,奉命行事的選址者逆水而來,篳路藍縷,該是怎樣的艱辛?而當其在萬山叢中與龍巖山猛然邂逅,再以職業的眼光反復打量這雄奇的山峰時,心頭該是怎樣的興奮?三面環水,一面銜山的海龍囤,被群山簇擁,當地導游形象地將之描述為一朵蓮花,群山為瓣,龍巖為蕊。我曾在一個月夜里,在飛龍關內聽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聊海龍囤的風水。他說關隘上的每道門,都與遠處的一座主峰相互呼應,形成四面來朝之勢,僅此一端即可窺見海龍囤所蘊藏的深厚風水理念。經其指引,我們察看了飛龍、朝天諸關,確有此象,像西南山地的墳丘多有向山一般。我知道黔北的宋墓是講求風水的,但居址如何卻所知甚少,不敢驟斷。風水是否也在海龍囤當初選址者的考量范疇,從學理的層面還需慎重考察,但在感情上,我愿意相信這是山地生態文化的必然選擇。
海龍囤是中央與地方互動,家與國關系轉換的重要場域。
海龍囤是在1257年蒙軍從云南逼近,播州告急的形勢下,由南宋朝廷派出欽差,撥給銀兩并征調人力,與播州楊氏一道營建而成的。因此,她一出現,便代表著國家的意志,是一種國家行為。只是,這里自始至終都未成為抗蒙的前線,卻在343年后成為楊氏土司對抗明朝廷的主戰場。“抗蒙”與“平播”均是當時的重大歷史事件,海龍囤因此成為這兩樁歷史事件的直接或間接發生地。同樣是由播州人營建的重慶釣魚城,卻“折斷了上帝的鞭子”,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萬歷二十八年(1600)的“平播之役”,是萬歷一朝的三大戰役之一,數十萬人參戰,造成了深遠的歷史影響。一方面,統治播州755年的楊氏土司被剿滅,結束了其長期在中國西南以國為家的歷史,改變了貴州版圖的結構,加速了國家化的進程。另一方面,戰爭的消耗也加速了已經搖搖欲墜的明王朝覆滅的步伐,44年后,統治中國276年的朱氏拱手讓出天下。誰又曾想到,偏處西南一隅萬山叢中的小小一囤,竟與幾個朝代的更迭和一個家族的興衰有著如此不可割舍的關聯。
既是國家意志的產物,海龍囤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宋廷筑城理念。慶歷四年(1044)奉敕編纂的《武經總要》,向被視為宋代筑城的指導性典籍。《武經總要·守城》:“加之得太山之下,廣川之上,高不近旱而水用足,下不近水而溝防省,因天財,就地利,土堅水流,險阻可侍,兼此刑勢,守則有余。”海龍囤筑于兩溪交匯處的龍巖山巔,正合此守城之道,且它完全符合城池的結構,而與純粹的軍事城堡似還有一些區別。同書又記:“門外筑甕城,城外鑿壕,去大城約三十步,上施釣橋……甕城(敵團城角也)有戰棚,棚樓之上有曰露屋。城門重門、閘版、鑿扇,城之外四面有弩臺。自敵棚至城門。”
海龍囤尚存的鐵柱、飛虎、萬安、西關諸關均設釣橋。囤后萬安關外的月城、土城,實際形成兩重甕城。囤前飛龍關亦狀如一小甕城。自飛龍關逶迤而下一道外城墻,一端連囤巔主墻,一端接囤南山險,使囤之城墻整體略呈“9”字形,其在形狀和功能上,均與宋元之際的“一字城”相近。雖然現在很難將宋代建筑和明代遺存截然區隔,但有理由相信楊應龍之重修海龍囤,應是在固有格局的基礎上進行的。
換言之,現存海龍囤的整體格局可能在南宋末年始建時便已奠定,且它并非一個孤立的存在,而與同一時期的其他城池在筑城理念上有著許多共通之處。因此,從一座古囤,可以窺見中央與地方的互動以及家國關系的轉化。
作為羈縻、土司制度的重要實物遺存的海龍囤,完整見證了我國古代少數民族政策從唐宋時期的“羈縻之制”,到元明時期的“土司制度”,再到明代改土歸流的變遷。從興建到廢棄,楊氏“土司”一直是它實際的主人。這在新、老“王宮”的稱呼中已經顯露無遺。文獻中多有楊氏衙宇僭越的記載,如《平播全書·獻俘疏》稱明軍攻破海龍囤后,“錄其關門之聯曰:養馬城中,百萬雄兵擎日月;海龍囤上,半朝天子鎮乾坤。所居之門匾曰:半朝天子。”又稱“應龍益橫,所居飾以龍鳳,僭擬至尊,令州人稱己為千歲,子朝棟為后主。”這在發掘中的“新王宮”上是否有所反映?
發掘顯示,“新王宮”是一組有環“宮”城墻,以中央踏道為中軸線的宏大建筑,占地約1.9萬平方米,它大致遵循了“前朝后寢”的整體格局,與明紫禁城存有某些相近之處。屋頂脊獸,多帶有遒勁的三爪。“宮”內出土的大量來自江西景德鎮的青花瓷碎片上確有許多龍鳳圖案,其中相當部分為五爪龍。但這是“王宮”在規制和裝飾上確有僭越之嫌的證據,抑或只是強勢土司的應有之物,尚難驟定。
平播之后,這處曾經的土司禁地慢慢頹圮,壯麗的“王宮”漸漸埋于黃土之下,它的原貌逐漸不為人知。考古于是成為今人重新認知海龍囤的不可取代的途徑,這也正是發掘海龍囤的意義所在。考古揭示的海龍囤格局,充分體現了羈縻、土司制度的相對獨立性及其與華夏核心的一體性,是我國歷史上曾推行的“一國多制”的生動說明。這種制度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有利于多民族的交流與融合,促進了國家在多元格局下的進一步統一。因此,海龍囤的發掘與研究有著歷史和現實的雙重意義。
275天,是筆者個人考古生涯里最長的田野經歷。在囤巔度過的數百個緊張忙碌的日夜里,若無意義的指引,生活必將陷入巨大的空虛和迷茫中。然而我們并未迷失,因為意義就埋藏在那里,在黃土下,在廢墟里,在我們心中,它從未消解,卻在文明碎片的綴合中,被重新發現、詮釋與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