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日關系：漸行漸近的戰略伙伴

■ 張 力／文

（作者系四川大學南亞研究所教授）

印度與日本同為亞洲主要大國和中國的重要鄰國，均與中國存在領土主權的爭端。近年來，印日關系在戰略層面不斷提升，雙邊戰略伙伴關系由虛轉實，漸行漸近，兩國在安全、防務領域的合作有向三邊或多邊方向發展的趨勢。從總體上看，印日關系的發展，尤其是兩國安全合作的增強，明顯有美國亞太戰略調整的大背景，勢必將對中國在亞太地區的戰略利益產生復雜的影響。

一、辛格訪日與印日關系動力

2013年5月27日，印度總理辛格受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之邀訪日，被視為印日提升雙邊關系的重大外交舉動。在訪問中，印日雙方宣布將進一步強化戰略伙伴關系與經濟合作。辛格稱，在全球范圍出現不穩定、變革和挑戰的時期，印度和日本是“不可或缺的天然伙伴”，已建立以共享價值和共同利益為基礎的新型關系，正致力促進亞太和印度洋地區的和平、穩定、合作與繁榮。他表示，印日對全球和地區問題的看法相同，印度重視與日本加強政治對話與戰略磋商，尋求不斷增進雙方包括海軍演練和國防技術協作在內的防務關系。安倍則聲稱，印度和日本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利益高度一致，“印度在西，日本在東”，兩個民主國家必須肩負確保亞洲和平的重要使命。

訪問期間，印日雙方簽署總數為4240億日元的貸款協議，用于孟買地鐵線路改造工程及其他八個項目；日本同意幫助印度實施德里—孟買鐵路提速計劃；共同提議通過開展高科技、航天、能源安全和稀土開采等領域的合作，以豐富雙邊戰略伙伴關系的內涵；印日支持加強雙方海上安全合作和擴大防務關系，決定定期舉行海上聯合軍演，并建立聯合工作組磋商日本向印出售尖端US—2兩棲作戰飛機等事宜；雙方宣布將基于國際法準則確保航行自由和貿易不受阻斷，進一步擴大包括打擊海盜在內的雙邊與多邊海上安全合作；在反恐問題上，印日兩國重申，雙方將通過反恐聯合工作組和多邊框架合作應對恐怖主義威脅，推動制定和實施《聯合國全面國際反恐公約》。此外，雙方宣布從深化雙邊戰略伙伴關系的高度討論日本天皇明仁夫婦年底對印度的訪問。

根據訪問結束前發表的《印日聯合聲明》，雙方將努力創造條件使印度成為國際軍控管控機制的正式成員，其中包括核供應國集團、導彈技術控制機制、澳大利亞集團和瓦森納協議。在共同關心的核問題上，日方呼吁印度早日簽署《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CTBT）和《核不擴散條約》（NPT），而印度繼續強調兩項條約的歧視性。雙方的民用核合作談判尚有待取得實質性進展。盡管如此，辛格重申印度將單邊和自愿終止核試爆；兩國重申雙邊民用核合作的重要性，贊同加快締結民用核合作協議的談判，同時強調維護核設施安全是兩國面對的當務之急。

辛格訪日體現了印日雙方提升戰略伙伴關系的強烈意愿。印日兩國存在重要共識與共同利益，主要包括：一、兩國自詡為亞太地區的主要民主國家，共享民主價值理念和行為準則，對構建所謂“亞洲地區民主國家聯盟”表現出極大興趣；二、雙方對國際海域航行自由持相同的觀點和相似立場，印度試圖充分利用對日關系以放大“東向”政策的地緣政治機遇，日本則重視印度能保護從波斯灣到馬六甲海峽、貫通印度洋的海上能源通道；三、雙方高度重視擴大兩國經濟合作及共同參與地區經濟互動；四、雙方均極力推動聯合國改革，尋求成為安理會新的常任理事國，該共識近年來已成為兩國的政治利益共同點之一；五、雙方領導層近年來保持高層互動，簽署多項重要雙邊協議，已構筑雙邊戰略伙伴關系的基礎；六、日本、印度分別是美國在亞太地區的主要盟國和重要戰略合作伙伴，與美國保持著密切的戰略合作關系，這為雙方協調各自的地區政策提供了有利條件。七、擔心“中國威脅”，防范中國的崛起在亞太地區帶來嚴峻挑戰，試圖對中國實施制衡或圍堵。

需要注意的是，印日戰略伙伴關系的提升是在美國“亞太再平衡”這一背景下進行的。奧巴馬政府將強化地區伙伴關系作為美國亞太新戰略的實施步驟，極力推動印日提升經濟與安全關系。印日發展關系則將有助于美國維持自身在亞太地區的領導地位。印日關系近年來進展顯著，美國的政策起有重要作用。正是在美國的積極推動下，首輪美印日三邊對話于2011年12月舉行。奧巴馬政府表示，美國除致力于與日本、印度發展安全關系外，也打算與印度、澳大利亞發展三邊安全合作。印度盡管對三邊或多邊安全合作有所顧慮和猶豫，但對美國的主動姿態感到鼓舞，回應稱已有與美、日在東亞海域進行海上聯合軍演的經驗，加強三方安全合作只是時間問題。

印日提升戰略伙伴關系有明顯的中國因素考慮。盡管雙方在外交場合閃爍其詞，但彼此心照不宣。安倍重任首相后曾表示，只有強化與印度等亞太伙伴國家的安保合作，才能遏制中國的抬頭。辛格此次訪日演講中則明確表示印度不接受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并刻意突出中印之間的爭端。由于辛格訪日緊接李克強總理訪印和中印邊境帳篷對峙，很難不讓媒體揣測為印度對中國的平衡外交。印度一位外交分析家坦言，“顯而易見，發生的這一切均以中國為背景，因為日本和印度都將中國視為威脅。”對安倍的“大亞洲”計劃，印度有評論表示，“安倍向印度表示將在中日領土爭端中采取強硬立場。無論情況如何發展，他的‘大亞洲’觀對印日關系都富有戰略意義，可能改變亞洲的局勢”。

2013年5月29日，印度總理辛格(左)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東京出席聯合記者會。

二、戰略合作由虛轉實

印度與日本日漸走進有較為穩固的基礎，是近年來雙方戰略利益不斷磨合的產物。在雙邊關系發展中，兩國政治高層保持頻繁的互訪，政治互信持續增強。2006年9月，剛剛擔任首相的安倍便邀請辛格訪日，而辛格執政以來已先后五次訪日。辛格首次訪日期間，印日啟動防務合作對話與交流機制。同年12月，兩國宣布建立印日戰略與全球伙伴關系，同意在防務、海上聯合軍演、反海盜、救災、高科技、運輸、基礎設施、能源和反恐及跨國犯罪等領域開展合作。安倍于2007年8月回訪印度，與辛格共同宣布啟動雙邊戰略伙伴關系路線圖。

安倍是“大亞洲”構想的狂熱兜售者，該地緣政治構想包括日本、美國、印度和澳大利亞，但將中國排除在外。安倍在2007年訪印時就極力鼓動印度參與“大亞洲”計劃，稱：“日印戰略與全球伙伴關系對實現這一目標至關重要。”他在印度議會表示：“太平洋與印度洋是自由和繁榮的海域。‘大亞洲’將打破地緣政治界限，正在以獨特的方式出現。我們兩國有能力和責任確保這一目標的實現。”為了實施“大亞洲”構想，安倍提議印、美、澳、日攜手合作，共同保護對全球貿易意義重大的海上交通通道。安倍提出在地緣上整合太平洋與印度洋，與美國近年來提出的“印度—太平洋”構想高度吻合。日本試圖通過外交手段達到目標，而日印戰略伙伴關系則是重要步驟之一。同期，美、日、印、澳曾共同討論四方安全合作方案，后因意見分歧而中斷。2007年4月，印度與美、日海軍在日本近海舉行聯合軍演，同年9月又與美、日、澳和新加坡在孟加拉灣舉行大規模海上聯合軍演。2012年底，安倍重返首相寶座，對印日關系而言具有頗為特殊的政治意義。

近年來，印日經濟關系呈迅速發展態勢。雙邊貿易額2012—2013財年為188億美元，但據預測到2014年有望達到250億美元。2011年，兩國簽署《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規定雙方大幅互免關稅。日本的投資和技術輸出使印度獲益匪淺，除雄厚的資本注入外，也為印度創造了獲取先進技術和融入全球供應鏈的條件。印度也被日本認為是投資和技術的安全選擇。日本是印度的最大經援國，即使近年來全球經濟持續衰退，日本在過去10年內向印提供近350億美元的海外發展援助和貸款，表現出參與印度經濟發展的強烈愿望。鈴木、豐田等日本產業巨頭已在印度建立子公司，許多日本中小企業也紛紛進軍印度資本和產品市場。

戰略對話是印日關系提升的重要內容。2007年3月，印日在東京啟動首輪戰略對話，被認為是日本“安倍外交”和印度“東向”政策的重要一環。2012年5月，日外相玄葉光一郎赴印參加第六輪戰略對話，雙方就加強在亞太地區的安全合作達成共識，同意建立海上安全與網絡安全對話機制，并決心排除政治障礙促成民用核合作談判最終取得成功。同年6月，印日在日本海舉行首次海上聯合軍演。在2013年3月舉行的第七輪戰略對話期間，日外相岸田文雄表示對雙方在政治和安全領域的對話與合作感到滿意，強調日本愿增強與印度的政治對話，提升雙邊對話和日印美三邊對話的規格，希望在年內舉行有關網絡安全、海事的雙邊對話，并提議舉行第二次海上聯合軍演。印度外長庫爾希德對日方的提議回應積極，贊同深化雙邊安全合作。

機制化正成為印日戰略伙伴關系發展的特征，兩國在多種正式對話機制中的互動日益密切，涵蓋廣泛的討論話題。雙邊對話機制除雙方外長（外務相）主持的戰略對話外，還包括工商部長（經濟產業相）間的政策對話和印計劃委員會副主席與日經濟產業相間的能源對話等。此外，印日雙方在2009年11月開始啟動防長年度互訪計劃。同年12月，兩國宣布啟動2+2（雙方外交與防務）高官對話機制，提升雙邊安全合作層次。2010年7月6日，首輪2+2對話在印度舉行（迄今已舉行數輪），雙方分別由外秘、防務秘書和外務省次官、防務省次官出席。在對話中，雙方相互提供了防務和安全政策信息，重點討論在海上和非傳統安全領域的合作，包括海上聯合軍演和在亞丁灣開展合作打擊海盜的行動。在亞太地區層面，印度與日本加強協調和合作的重要平臺主要包括東亞峰會、東盟地區論壇及其他地區性多邊合作機制。

2007年4月16日,美、印、日三國首次舉行海上部隊聯合訓練。

三、民用核合作前景已趨積極

現階段的民用核合作談判是反映印日戰略伙伴關系走向的重要側面。日本歷來強調反擴散立場，督促印度簽署國際禁核和反擴散條約，并以此作為與印談判核能合作的先決條件。但日方的這一立場近年來有松動跡象。2007年安倍訪印期間，曾回避對有爭議的印美民用核協議加以評論，但他后來表示日本正密切關注事態發展，從而決定是否支持該協議。事實上，隨著核供應國集團2008年批準給予印度特殊待遇，日印雙方對雙邊民用核能合作的態度已趨積極。在2011年12月的一份聯合聲明中，日本時任首相野田佳彥向辛格表示希望印度盡早簽署《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辛格則重申印度對單方面和自愿中止核試爆的承諾。印日領導人重申將共同致力盡快啟動和盡早完成有關裂變物質禁產條約（FMCT）的談判進程。從措辭看，日本原有的強硬立場似已松動，對印度要求更公平的國際條約表示出某種理解。在戰略對話中，雙方反復表示要排除政治上的困難，促進民用核合作談判最終取得成功。在近期辛格訪日發表的《印日聯合聲明》中，雙方贊同加快早日締結和平利用核能合作協議的談判進程。

經濟因素可能促使日本認真考慮與印度簽署民用核合作協議。日本的巨額政府外債目前已對經濟的健康發展敲響警鐘，進軍海外核市場有助于日本經濟的復蘇。如果印日簽署核協議，將為日本企業打開印度的核市場，為日本帶來可觀的海外收益。并且，日本已于2008年9月在美國極力勸說下放棄核禁令，在核供應國集團投票贊成向印度開放綠燈，雙邊核合作不存在法理上和邏輯上的障礙。尤其眼看著美歐俄著手搶灘印度核市場，日本很難說服自己以政策原因甘落人后。

盡管如此，一些不確定因素將繼續影響印日民用核合作的前景，現有阻力仍主要來自日方。首先，由于2011年發生福島核泄露事件，日本國內的反核團體反對向海外轉移核技術，要求全面禁用和出口核技術和核物質。《印日聯合聲明》專門強調核設施安全，表明雙方將核安全問題放在優先考慮的位置。但日本不可能關閉核電站并停止和平核能利用，也就不存在核技術、核設施本土禁用而出口海外的問題。因此，核安全考慮不會成為雙方核合作不可逾越的障礙。其次，從現有政治力量布局看，日本國會可能阻止安倍推動與印締結核合作協議。但隨著2013年7月21日參議院選舉的結束，安倍的地位得到穩固，可能促使他采取更大膽的外交動議。日本政府內部也存在批評印度核擴散的勢力，如果安倍想與印度達成有效交易，必須說服這些派別。此外，新近《印日聯合聲明》并未反映雙方在高科技貿易領域取得重大進展。日本近年來雖已開始放寬對印出口管制，包括從禁運終端用戶清單刪除印方機構，但印度目前仍受到日本出口控制的諸多限制。印日高科技貿易談判仍在進行，日本表示愿制定更對路的出口管制措施，滿足與印度開展高科技貿易的需求，但這些政策表述仍有待轉化為實際進展。然而，作為辛格此次訪日的收獲之一，日本明確支持印度加入國際多邊軍控機制。這表明，相對日本國內要求嚴厲對待印度核發展的強硬觀點，主張加強日印關系的聲音已開始逐漸占據上風。

結 語

綜上所述，印日戰略伙伴關系漸行漸近、由虛轉實正成為不爭的事實。印日在戰略層面不斷靠攏既是各自的利益需求使然，存在多種雙邊動力，也與美國當前的亞太戰略有著密切關聯。同時，從中不難發現針對中國的戰略意圖。從印日關系的現有進展和發展趨勢看，印度在對日關系上將會表現得更加主動，尤其是在增進防務和安全領域的協調與合作方面尤為突出。日本出于總體戰略需要的考慮，將日益深化對印戰略合作關系，并將改變此前對印關系中的謹慎立場，包括可能在核合作等重大問題上遷就印度。此外，印日兩國是否會在釣魚島、中印邊界等問題上公開支持對方需要密切關注，印日安全合作提升是否最終會在美國主導下轉變為針對中國的三邊或多邊安全合作也值得警惕。

[1] Donald Kirk, “India's Love Affair With Japan Fueled By Disputes With China”, Forbes,May 29, 2013, http://www.forbes.com/sites/donaldkirk/2013/05/29/indias-love-affair-withjapan-fueled-by-disputes-with-china/

[2] Rajiv Nayan, “India-Japan Strategic Partnership”, IDSA Comment, June 11,2013, http://www.idsa.in/idsacomments/IndiaJapanStrategicPartnership_rnayan_110613

[3] Andrew Quinn, “U.S., India, Japan to meet after Obama's Asia ‘pivot’”, Reuters News, Dec 5 2011, http://www.reuters.com/article/2011/12/05/us-usa-asia-talksidUSTRE7B42EQ20111205

[4] Manjeet S. Pardesi, “India, US In East Asia: Emerging Strategic Partnership - Analysis”,Euraisa Review, April 12, 2011, http://www.eurasiareview.com/12042011-india-us-in-eastasia-emerging-strategic-partnership-analysis/

[5] Rama Lakshmi and Chico Harlan, “India,Japan draw closer, with an eye on China” ， The Washington Post, May 30, 2013

[6] Sanjaya Baru, “What new Japanese PM Abe means for India”, December 19,2012, http://www.iiss.org/en/iiss%20voices/blogsections/2012-6d11/december-2012-a370/japan-abe-india-eb32

[7] Sudhanshu Tripathi, “New thrust to India-Japan relations: A ‘Broader Asia’ likely”, South Asia Analysis Group, December 25, 2012, Paper No.5337, http://southasiaanalysis.org/node/1103

[8] Rajiv Nayan, “India-Japan Strategic Partnership”, IDSA Comment, June 11,2013, http://www.idsa.in/idsacomments/IndiaJapanStrategicPartnership_rnayan_11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