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信息經濟學會理事長 楊培芳
工業社會使人們養成更多占有物質財富的習慣,一方面,如果人們不去努力追求物質財富,今天的生活肯定還是象工業革命以前那樣困苦,但是另一方面,無限制地追求物質財富,也會形成一個無意義的經濟體系。一個人占有過多的物質財富,就象喝了過量的啤酒還要再喝一樣有害健康,一個國家拼命生產了大量鋼鐵和煤炭還要擴大產量,這個國家的經濟和社會也要患病。
雖然早就有人提出過生產的根本目的不是為占有更多的物質產品,而是為了提高人的生存質量。但是直到20世紀末,資源問題、環境問題日益突出,才使人們真正意識到過去的康壯大道已到盡頭。現代經濟的病根就在于急功近利、盲目投資生產大量物質產品,反過來遭受資源耗盡、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雙雙惡化的嚴重報復。
而發展信息生產力,可以大量節約資源和能源,減少社會交易成本,提高消費理性,淡化人們的物質占有欲望。如果說工業經濟面對的主要矛盾是稀缺性和占有性的矛盾,而信息經濟的基礎資源不再稀缺,消費方式也從占有性轉為共享性,成本曲線與價值實現形式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共享信息價值與追求超額利潤已成為后現代經濟的主要矛盾,這可能是信息產業發展實踐向傳統理論提出的一個最嚴重的挑戰。
市場經濟的鼻祖亞當·斯密在200年前就提出一個悖論:人們在追求私人目標時,會在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操縱下,實現社會資源最優配置和增進社會福利。也就是相信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但市場規律又天然具有一種平衡約束力,使每個利己的經營者和消費者在不損害他人利益的情況下,實現社會利益最大化,后被稱作帕累托最優狀態。20世紀末,一場經濟自由化運動席卷全球,一些大腕學者還把美國的經濟個人主義精神提高到“世界共識”的高度向發展中國家強力推介。
其實帕累托最優狀態在整個西方經濟實踐中并不存在,現實的市場經濟在多數情況下不能導致資源的最優配置。美國著名經濟學家薩繆爾森指出的,完全依靠市場實現資源最優配置的情形具有“幾乎可以說是奇跡般的偶然性”。前美國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斯蒂格利茲指出:“市場原教旨主義認為,市場本身會帶來有效而公平的結果,華盛頓將這些觀點奉為神明。其實,亞當·斯密那只看不見的手之所以看不見,原因是它根本就不存在……,市場的確有非常強大的力量,但是取消一切管制,市場同樣無法運行”。
信息經濟活動的增長進一步證明,完全依靠經濟個人主義根本形不成網絡生產力,網絡的天然規則就是平等、合作和互動。1994年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美國經濟學家約翰·納什用數學方法證明人們的相互交往過程中,每個行為主體的利己主義博弈結果肯定是低效率的。它實際上證明了亞當·斯密200年前提出的每個人自私自利就可以實現社會最大福利的假設的不可實現性。2006年,他又在《三人演化合作博弈研究》中進一步證明,“如果交互的生物體或人類被假定為僅有自私、非合作的動機時,合作行為的自然演化是完全不可能的。真實的人類行為顯然是由一些復雜并且促進彼此之間合作的本能來引導”。
隨著網絡技術進步和信息的日益透明,人們在多次交往或者重復博弈后發現,遵循平等合作規則要比通過欺詐獲得少數幾次不義之財更有利。一個新的經濟學悖論正在形成,那就是:一個主體的成功,必須建立在相關主體也能成功的基礎之上。
常能聽到一些學者闡述同一個觀點,市場經濟就是信用經濟,是以誠信為前提的經濟,叫做“有恒產者有恒信”,但是我國社會假冒偽劣、坑蒙拐騙幾乎俯拾皆是。到我國城市的商店走一走,價格不透明是家常便飯,幾乎所有商家挖空心思制造信息不對稱,利用信息不對稱(消費者不了解實情)賺取超額利潤。廣大消費者天天都在受騙,也許你今天受了騙,明天換一個位置去欺騙別人。有人還將這種不誠信行為奉為商業機巧,認為是現代市場經濟的必然趨向。其實市場經濟較為成熟的國家都會明碼標價、資費趨向簡單透明,只有陷入市場達爾文主義,才會出現嚴重的假冒偽劣、價格紛亂,面臨嚴重的誠信危機。
進入電子商務階段,誠信缺失是網上交易的大敵,傳統市場經濟體系正在失效,只有借助一種新的制度安排,也就是社會化監督和網絡透明的協同機制才能使人類社會回歸理性,并實現公平交易。
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一直是傳統經濟教科書的一條剛性定律?!捌髽I目標就是創造利潤”,“辦企業就是要為股東賺錢”等口號也被寫進我國許多企業家們的施政綱領。在這樣的氛圍和經營模式中,企業家最關心的是年度利潤指標,利大大干,利小小干,無利不干,導致企業短視。
從近期的產業實踐來看,往往越是急于獲取高額利潤,越是離利潤更遠。為了賺取更多利潤,經營者很可能降低產品和服務質量,為了賺取更多利潤,經營者很可能利用信息不對稱在價格上大做文章。結果,國內外有許多企業由剛成立時的超額利潤,到若干年后走向虧損和破產,就是因為沿襲傳統經濟的企業目標,急功近利而陷入困境。
隨著信息日益透明,現代企業目標也悄然發生變化。在股份制的初期階段,股東大會是企業的最高權利機構,股東當然要以賺取利潤為第一要務;在股份制的中期階段,董事會成為實際的最高權利機構,董事會主要是由一些經營專家組成,這些經營專家最關心的是品牌業績和股票升值;股份制企業發展到第三階段,股權繼續分散,監事會成為企業的最高權利機構,監事會的首要責任是約束企業為社會創造價值并在不污染環境,不危害社會情況下得到合理的經濟回報。
一個有遠見的企業家必須以價值最大化為企業目標,合理利潤只是實現價值最大化的自然結果。阿里巴巴集團董事會主席馬云先生最近提出“客戶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的經營理念,很值得提倡。
工業經濟受資源、能源和交易費用的約束,單位生產成本總會隨著產量的增加而上升,同時一個消費者占有實物財富越多,每增加單位財富對他的使用價值也會下降,從而形成收益遞減效應。
信息經濟的主要原料是沙子(硅)和信息,由于較少受資源、能源和交易費用約束,單位服務成本總是隨服務量的增加而下降,同時,一個人占有的信息越多,每增加一條信息對他的有用性才越大,因而形成收益遞增效應,這也就意味著企業邊界的模糊甚至消失。遺憾的是人們并沒有學會利用這種收益遞增規律去開拓更大的市場空間,而是相反,繼續采用傳統市場規則和制度,進行牛奶撇油,保護既得利益。
某些小企業則開始利用收益遞增規律攫取超額利潤,進行快速擴張。在新經濟領域,壟斷可以看作是收益遞增規律的邏輯性結果,但它又是破壞市場對資源的優化配置,產生內部非效率性的罪魁禍首,因此各國在產業實踐中一方面實行政策管制,一方面培育競爭對手來限制這種壟斷的力量,以實現有效競爭。過于分散的小企業和過度集中的大企業都是工業時代的產物,網絡時代的最后贏家是松散分布型、具有專業化優勢企業集團。
由于網絡經濟具備一種正反饋效應,也就是先期占有網絡資源者將獲得更多發展機會,后進入者則難以立足從中獲利。換一個角度,一個人已經獲得了大量信息,再增加一條信息對他產生的價值概率就高,相反,一個不掌握任何信息近乎白癡的人,給他一條重要信息也毫無價值,也就是利用信息更容易造成新的貧富差距的洗牌。
另一方面,許多落后國家和地區,因為優先發展網絡產業,利用信息均富效應,很快縮短了與發達地區的經濟差距。據聯合國組織在拉丁美洲調查,遠程教育、遠程醫療等高級網絡服務在邊遠貧困地區的價值遠比大城市高。
從自然屬性看,工業商品在于內部性和獨占性,信息服務在于外部性和共享性。也就是說,從總體上講,工業經濟容易產生兩極分化,信息經濟更能促進共同富裕。目前出現數字鴻溝的主要問題在于按照傳統市場經濟規則使價格與價值脫節,社會尚缺少為窮人服務也有利可圖的制度安排和機制。
上個世紀末,美國政府提出了信息高速公路發展計劃,一個重要宗旨就是擴展電信普遍服務概念,“要使所有美國人,不論職業、收入、居住地點、殘疾與否,都能以負擔得起的價格享受先進的電信與信息服務”。2011年,奧巴馬政府在國家寬帶戰略中再次強調對承擔寬帶普遍服務企業的優惠政策。由于美國的示范作用,許多國家也開始重視電信普遍服務和社會公共責任。
各國重視普遍服務的一個深層原因在于網絡產業的新經濟屬性。工業產品可以定位于少數人消費的市場,而網絡服務必須定位于大眾市場。美國的銥星計劃,新加坡的CDMA移動通信系統就是因為脫離大眾市場而告失敗。所以除了政策、制度環境之外,一個有遠見的企業家應該積極開拓大眾市場,主動承擔為窮人服務的社會責任,21世紀將是以大眾市場為核心的偉大世紀。
經濟自由主義論者認為,經濟學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因為每個人都以不同的社會角色為自身利益最大化參與競爭,一切經濟政策和法律也都是各種力量維護各自利益的結果。在這種理論指導下,整個社會將變成一個大賭場,就看誰的賭技高超,勝者王侯敗者寇,哪里還有什么道德和公理?
那么如何才能平衡這個社會呢,經濟自由主義論者認為一個重要平衡機制就是政府也作為參賭一方,靠“政策和對策”的互動,逐步完善一個法制社會。也就是說,社會可以倡導人們自私自利,倡導人們去鉆法律空子,這樣逐步健全法制。
那么靠這種搏弈互動究竟能不能完善一個法制社會呢?事實證明是不能的。因為法律屬于正式約束,它只適用少量典型的個體糾紛。而大量的經濟或社會問題必須靠非正式約束(道德、公理和社會監督氛圍)實現平衡。指望任何糾紛和沖突都訴諸法律,高昂的交易成本使任何社會都難以運轉。
30年來,中國人到美國留學,只學會了自然科學和社會達爾文主義這兩種東西,如果美國社會只有科學加弱肉強食這兩種精神,那他早就失衡了。美國社會還有第三種精神就是基督教的道德氛圍,它對美國社會起到了重要支撐作用。試想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具有十三億人口的國家,弱勢群體,平民百姓受了委屈誰告得起狀?如果我們的理論提倡每個人都去占對方的便宜,然后再讓對方也變得“聰明”起來,我們的社會將陷入一切人坑人的泥沼。人類對待自然環境已經走過了一條先破壞、后治理的彎路,在目前的市場經濟中,人們正在破壞人文環境,而要修復人文環境,可能要比修復自然環境更難。
但是信息經濟正在創造一個新的平臺,他使得人們各種行為赫然網上。你遵紀守法、有道德、講誠信,網絡讓你不再吃虧;你若是陰一套、陽一套的卑鄙小人,網絡也會讓你無處藏身。網絡正在編織一個地球村,使大家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環境中,快速形成一種你想活就必須也讓別人活,你想活得好就必須也讓別人活得好的一種剛性約束機制。
工業社會適合集中化的寶塔結構下被組織理念,世界幽默大師卓別林主演的摩登時代電影,人被困在大機器上就是這種理念的生動體現。
電信促進了工業時代的成熟,同時又孕育了信息時代的到來。如果說電話網仍然保留了工業經濟理念,比如分級交換,寶塔結構,集中控制,那么以IP技術為核心的下一代網絡必然走向無級交換,扁平結構,分布控制。換句話說,未來支撐信息社會的是一種開放的、透明網絡和高智能的互組織化終端。技術結構決定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信息經濟正在把人類社會從集中化、被組織階段推向分布化、互組織階段。
從世界范圍看,國有大企業曾經在許多國家起到過重要歷史作用。20世紀中葉以后,在國家資本主義影響下,許多歐洲國家和前蘇聯都擴大了這種國有經濟成分。但是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國有企業的特點就是控制論基礎上的被組織化經濟,它比較適應大工業時代的生產力。進入80年代,現代股份制企業比國有企業表現出更具有互組織的活力,更適應社會化發展方向。
網絡產業實踐也進一步證明,小私有企業和國有大企業都不再適合新興生產力的發展,我們只有承認社會生產力更適應社會化所有、社會化管理的屬性,我們才能真正代表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正如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指出的,“生產力的國家所有不是沖突的解決,但是它包含著解決沖突形式上的手段,解決沖突的線索,這種解決只能是在實事上承認現代生產力的社會本性,因而也就是使生產、占有和交換的方式同生產資料的社會性相適應。而要實現這一點,只有由社會公開地和直接地占有已經發展到除了社會管理不適應任何其他管理的生產力”。
我們必須樹立一個堅定的信念,就是經濟制度不可能回歸個人主義,也不會重建國家壟斷的輝煌。而是沿著“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832頁)”的方向,進入一個與新興生產力相適應的、嶄新的信息社會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