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毅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 云南 昆明 650034)
莫言榮獲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打破了中國人一百多年來從未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記錄,文壇歡呼,國人欣喜,乃情理中的一件事。然而還有一個大多數人沒有意識到的現象,那就是莫言的身份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他之獲獎,也打破了過去許多人以為共產黨員是不可能獲獎的成見與誤解。
早在上一世紀90年代末我開始研究諾貝爾文學獎與中國文學的關系時,就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聽人說過:“諾貝爾文學獎決不會發給共產黨人”,“評委會對中國有偏見”一類議論。尤其是在一個文學研討會上,當我聽一位學者發言說:“中國作家,尤其是中共黨員的作家決無可能獲取諾貝爾文學獎,因為諾貝爾文學獎從來就沒有發給過任何一個共產黨員!”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吃驚。所以會產生此類輕率、魯莽的結論,我以為主要是由于在過去的一百多年里,中國從無人獲獎,瑞典離中國太遠,許多人并不關心它,對它的了解也很欠缺,因此這一結論純屬無知的猜測,不足為訓。
遠的不提,在近期反對和質疑莫言獲獎的聲音中,就有人認為因為莫言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莫言一直和權力站在同一邊,一點個性都沒有……”另有人批評諾獎評委會把文學獎頒給莫言是“討好共產黨政權”。[1]還有“一種看法認為‘諾貝爾文學獎’就是專門獎勵社會主義國家的異議分子,意思它是不懷好意的,是敵視社會主義的體制的,連西方國家都有這種說法,說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獎給社會主義國家的叛徒的。”[2]類似說法不少,值得我們思索、分析與辨識。
徑直說此次莫言獲獎,已徹底否定了此類說法。因為莫言自己是中共黨員,而且客觀來看,莫言獲獎,僅是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第六個共產黨員獲獎,并非第一人。
只要翻閱一下有關諾貝爾文學獎的書,就不難看到早在莫言之前已有5名不同國籍的共產黨員曾得到過該獎,依先后順序排列大體是:1921年法國共產黨員法朗士獲獎,1965年前蘇聯共產黨員蕭洛霍夫獲獎,1971年智利共產黨員聶魯達獲獎,1977年意大利共產黨員達里奧·福獲獎和1998年葡萄牙共產黨員薩拉馬戈獲獎。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明明有人獲獎,卻咬著說無人獲獎、不可能獲獎的事?我想大概一是由于無知和缺乏知識,二是由于觀念遮蔽,意識誤導所造成的。在許多人看來,一個世界性的文學大獎當然會受政治觀念和政治勢力的操縱,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中國與瑞典遠隔千山萬水,分屬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個不同陣營,社會制度與意識形態天差地別,難以彌合,社會制度的差異會導致政治分歧,政治分歧又影響到意識形態,由此造成的價值立場和價值觀念的鴻溝就無法跨越。于是許多人便斷言評委會必然會歧視和排斥社會主義,因此共產黨員若想獲獎,勢比登天還難。
聯想起上世紀90年代,馮牧先生在談中國文學時曾說:“諾貝爾文學獎經常被人稱為諾貝爾情結,有極大的局限性和政治性,從幾十位獲獎者的水平看,不能說中國沒有作家已達到這個水平。諾貝爾獎有時可以發給一個被美國人視為激進分子的進步作家,但絕不會發給一位堅持共產主義的中國作家,我們的作家能為廣大人民群眾提供充實豐富的精神食糧,這比諾貝爾獎更有意義。”(1994年12月17日《今晚報》)馮牧目光敏銳,識見可謂深刻,因為中國與西方、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者在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差異的確巨大,不認識這種差異是近視與膚淺的,只是他的結論偏于絕對——“絕不會發給一位堅持共產主義的中國作家”,這話用于過去,基本正確;若用于指將來,那倒未必。因為上述5個作家擺在那兒,該怎么解釋?2012年莫言這個中共黨員獲獎,更是將這種判斷徹底打破。因此我想,凡事不要作繭自縛,自設限定,那樣一點好處也沒有。最好還是“風物長宜放眼量”,盡量多從有利方面去設想和努力,爭取促進和改善它,推動它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展。
5個獲獎作家中,蕭洛霍夫不僅早在1932年就加入共產黨,而且身兼蘇聯作家協會理事、蘇共中央委員、最高蘇維埃代表,他的獲獎,令蘇聯政府和文學界均十分高興。當時的《消息報》和《俄羅斯文學》上均刊文贊揚說:“對我們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者來說,蕭洛霍夫的獲獎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蕭洛霍夫那有力的心靈已照亮諾貝爾文學獎而獲得世界的公認。這一文學獎,不久前曾因卷入無謂的政治陰謀而大降身價。但是,蕭洛霍夫的獲獎對我們并非沒有重要性。第一,瑞典文學院終于以公正的態度對待一位偉大的蘇聯作家的作品;第二,瑞典文學院的這一崇高、客觀的決定重新提高了它的威信。”此文所說的政治陰謀,其實就是1958年瑞典文學院決定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寫過《日瓦戈醫生》的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由于帕氏書中對當局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對十月革命和蘇聯社會表示懷疑和反感,書又是偷偷在國外出版的,這就觸怒了當局,引發了一場政治風波。于是他馬上遭到大規模的嚴厲譴責和猛烈的誅伐,一場文學事件迅速演變為一項政治丑聞,許多報刊對之發動攻擊,罵他是人民公敵,他旋即被蘇聯作家協會開除,接著各種意料不到的侮辱、打擊、迫害接踵而至,幾乎要將帕氏吞噬,弄得他最后只能選擇拒絕領獎。幸好來自許多國家的文藝團體呼吁支持他,全球自由輿論也猛烈抨擊蘇聯當局的做法,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這件事明確無誤地表明,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由于制度與意識形態作祟,竟然會演化成一場讓人無法承受的悲劇,真是可怕復可悲啊!
1971年獲獎的詩人聶魯達,早在1945年就加入了智利共產黨。他曾任智利駐外總領事和大使,擔任智利作家協會主席,長期從事世界和平運動。他注重詩歌的傾向性和人民性,主張詩歌應抒發進步的理想和希望,保衛人民,保衛受壓迫的窮苦人,揭露敵人和反動派的荒淫殘暴、腐朽沒落,其政治詩聞名世界。瑞典皇家文學院以“因為他的詩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復蘇了一個大陸的命運和夢想”為理由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
1997年獲獎的意大利戲劇家達里奧·福曾加入又退出了意大利共產黨,是一位與資產階級唱對臺戲的左派藝術家。他自稱是“人民的游吟詩人”,“文化上是普羅大眾的一分子”,“一生下來就有政治立場”,被人們稱為“盤旋在資本主義上空的牛虻”,他從現實生活中汲取靈感,采擷素材,創作同社會政治生活息息相關,用作品表現“人類的苦難、憐憫和尊嚴”。
出身工人階級的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于1969年參加了葡萄牙共產黨,在折桂諾貝爾文學獎后,他曾在一次黨員集會上重申了自己的政治選擇:“我沒有信仰危機”,并強調說:“無須放棄共產黨就可以獲得諾貝爾獎。倘若必須放棄的話,那我永遠也不想接受這個獎”。薩氏的獲獎,曾激起梵蒂岡羅馬教廷的強烈不滿,他們指責瑞典皇家學院把獎授給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共產黨員”。薩氏對此進行還擊,他說:“該歸凱撒大帝管的就交由凱撒大帝去管。梵蒂岡應該去關心他的信徒們的靈魂,而不要給文學添亂。”
此外,1955年獲獎的冰島作家拉克斯內斯是社會主義者,1961年獲獎的南斯拉夫作家安德里奇是民族革命戰士,1967年獲獎的危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是反獨裁民主戰士。總之,二十世紀獲獎作家、詩人行列中,有一大批是支持革命,追求進步的先進人士。
除生活在資本主義國家的共產黨員有作家獲獎外,前蘇聯雖是社會主義國家,但它曾先后獲得過4個諾貝爾文學獎,若把科學等其它類型的獎也算在內,蘇聯曾獲過16個獎。東歐的波蘭、捷克也曾獲得過此獎。可見,無論是作為共產黨員的作家在內,還是作為社會主義陣營的作家代表,都曾有人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這大概應該可以證明,該獎并不一定以政治和意識形態劃界,也不一定就會對屬于共產黨員的作家封鎖排斥。文學獎就是文學獎,它重視的是文學方面的成就和業績,關注的是最杰出的作家和最優秀的作品,而不是其它。對于諾貝爾文學獎來說,它表彰的是“在文學方面曾創作出有理想主義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衡量的標準是文學標準、文學價值和文學意義,其它方向的問題當然也會有所考慮,但肯定都得服從于這一總體性的大目標、大原則。
回顧歷史,我們既想說文學本來就是可以跨越語言、種族、國家、時代等障礙而連接古今,溝通中外,打動所有人的心的,越是優秀的作品就越具有這樣的功能。1931年獲獎的印度詩人泰戈爾在給評委會的電文中就說:“你們全面、深刻的理解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使陌生人變成了兄弟。”1970年獲獎的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也在致頒獎詞時表示:文學具有最先把握與聯結人類統一的功能,“藝術能為我們的心靈打開黑暗堅硬的外殼而通往更精純的精神境界”。他倆的話道出了諾貝爾文學獎在溝通東西方文化,增進世界各國各民族人民之間的文化交流,相互尊敬和理解方面是功不可沒的。我們還想說,從一百多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歷史來看,它的確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即盡可能地超越種族、國界、階級、主義、黨派和制度的框限,在全球范圍內拔優選萃。1927年獲獎的法國哲學家柏格森就贊揚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崇高威望,來自于它的理想主義與國際主義性質,“因為評審委員會首先要對全世界范圍內各個不同國家的作品進行周密的研究,然后才確定獲獎的人選。”“因此,使靈魂與靈魂相互接近,才是一個以國際主義性格和理想主義靈魂所組成的基金會必然的目標。”這評價很高,瑞典文學院未必能完全做到,而且我們還可以斷言,這件事非常難做,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人人滿意。誰都不是萬能的,誰都不是上帝。但瑞典文學院基本上是朝著這一方向努力的,對此,我們應當有一個大體的判斷,應該給予鼓勵和支持,而用不著心存懷疑,猜慮重重,自我設限與畫地為牢。
莫言自己也說過:“文學是大于政治的,政治是暫時的,而文學是永恒的。”對于熱愛和從事文學的人來說,文學不僅大于和重于政治,文學還大于哲學、經濟學等一切學科,文學就是天,是他們所崇尚的一切。因為文學涉及的是人、人性、人生和整個人類,它往往具有超越政治和意識形態直抵人性,揭示生命神奇奧秘的魅力。具有此類認識的何止是莫言一個人,我相信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的耆宿們也會不同程度地贊同這一觀點。
再扯遠點說,1998年底,中國影片《紅色戀人》經激烈角逐,榮獲第22屆開羅國際電影節“金字塔獎”銀獎。北京市文化局長張和平評價此事說:“《紅色戀人》在國際上獲獎,說明了我們終于把共產黨人作為‘人’讓世界人民接受,這是最讓人感到欣慰的。”此話頗能發人深思。因為這一獲獎,的確可能是由中國人自己創作的反映共產黨人的形象與愛情生活的影片第一次得到國際和西方的承認、接納,是件很不簡單的事。過去,受極左思潮與錯誤觀念支配,我們文學創作中太多的是那種無情無意、只知工作和革命,卻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大、全”似的假人、假英雄,是沒有七情六欲的孤男寡女,難怪人們不愛看不信服或反感排斥。但只要真正創作出了可親可信的人,創作出了高水平的東西,就能征服人心,獲得普遍認同。這還可以從張藝謀和其他導演拍出的影片屢屢從國際電影節上捧回獎杯得到印證。
此類事例會使特別強調意識形態和制度差異的人目瞪口呆無法解釋,因為意識形態、社會制度和政治影響方面的東西是非常“活泛”,非常“軟性”的,它既可能堅硬如鐵(當其處于對峙或敵視階段時),又可綿軟似水(當其處于和平友好時期),全看你以什么態度去對付和處置。搞得好就可化干戈為玉帛,就可“和平共處”,皆大歡喜;搞不好則紅眉毛綠眼睛,你死我活、勢不兩立。因此,千萬不要自己“心造”一條鴻溝或一個戰場,別人尚未當回事,自己就忙不迭將自己封閉起來,劃入另冊,那樣除了自外于他人,自己吃虧外,恐怕是沒有什么益處和必要的。同時也千萬別因過度的敏感、自尊而去夸大相互間的差異,把無形的界限和事情搞得戒備森嚴,水火不容。國際歌說得好“讓思想沖破牢籠,趁熱打鐵才能成功”,我們永遠都要建立這樣的自信。
世間有許多事就是這樣,你別把它當回事,它就不是一件事;你越把它當回事,它就越是那么回事。因此我覺得無論是從策略、技巧和方法考慮,還是從增進友誼、促進文化交流的角度考慮,我們都應該姿態更積極、心胸更闊大,身處全球化時代,沒必要夸大意識形態間的區別和差異,而理應淡化它,或力爭填平鴻溝。
畢竟,文學是最講質量的。莫言說:“我認為文藝作品比政治更大!”[2]他還說:“我認為優秀的文學作品是應該超越黨派、超越階級、超越政治、超越國界的。”“作家是靠作品說話,作家的寫作不為學派服務,也不為某個團體服務,作家是良心的指引下,面對所有的人,研究人類的情感,然后做出判斷。”這是成功者清醒的心聲,值得我們記取。總之,分清是非,辯明方向,拋開各種噪音、障礙的羈絆,我們會前行得更快更穩健些。
[1]閻德純.從高行健到莫言[J].文學評論(香港),2012,(23):10.
[2]王蒙.從莫言獲獎說起[J].文學評論(香港),2012,(23):16.
[3]蔡毅.渴盼輝煌——諾貝爾文學獎與當代中國文學發展方向[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4]蔡毅.文藝沉思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