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鈺
(昭通學院 人文學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石門坎屬貴州省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是黔西北一個偏僻苗族山寨,居民主要是大花苗。19世紀末該地住著三百余戶人家,分散成數十個村寨,處于險峻的烏蒙群山中,交通閉塞,屬高寒地區,生態狀況惡化,經濟文化比較落后,與世隔絕,處在最原始和蒙昧的狀態。1904年柏格理開始在此建立傳教基地,短時間內這里就成為全國最大的少數民族教會。在傳播宗教的同時,柏格理等傳教士把當時西方較先進的科學文化技術、價值觀念和風俗習慣也一同引入,普遍提高了當地苗族群眾的知識文化水平,促進當地苗族社會中近代教育家朱煥章、革命家張斐然、醫療工作者吳性純等知識階層的崛起。教會還引導苗族社會進行多方面的社會革新,基督教的傳播很大程度上推動了石門坎苗族的近代化過程,對于處于封建社會最底層的苗族來說,是有積極意義的,基督教的傳播對當地苗族的社會發展產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
近代基督教在華傳教運動是一個異常復雜的歷史現象,必須根據研究的特定對象加以區別對待。把基督教在石門坎的傳播簡單評價為是殖民主義侵略,缺乏充分的歷史依據。特別是基督教各宗支的教派特征、傳教士自身的特點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他們的活動的性質。以柏格理為例(如人格修養、職業道德等)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基督教在石門坎苗區能夠迅速傳播,是和來自勞動階層的傳教士的工作密不可分的。在石門坎傳播基督教的是誕生于英國下層民眾的循道公會,早期的循道者主張敬虔和克己的循道生活,追求博愛與民主。直到今天,循道公會仍然主張改良社會,強調著重在下層群眾中開展傳教活動。當時在石門坎的柏格理夫婦、張道惠夫婦、布萊恩夫婦等人為代表的基督教傳教士群體,他們是基督的信徒,是有神論者,自然處處都在宣傳基督教,但他們的階級性和民族性使得他們不畏艱辛,深入苗區極端貧窮的人群中去從事傳教的工作,并對現實社會進行改革與實踐。對苗族及其他少數民族群眾,都表現出了心理與文化方面的強烈認同感。
傳教士柏格理(1864—1915),英文名字Samuel Pollard,譯為塞繆爾·波拉德,英國人。出生于康沃爾的卡米爾福特小鎮,家族來自于英國西南的少數民族,父親原是制繩工人,家境貧苦,爺爺、父母等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年輕時柏格理到英國倫敦一家銀行工作,傳教士李文斯頓的傳奇經歷,讓柏格理立志為主耶穌奉獻一生,1885年他參加海外宣教會議,從中國回來的內地會創始人之一的泰勒博士講述到中國傳教的艱辛經歷,柏格理聽后深受感動,主動提出到中國傳教。他的背景和經歷,使他來到滇黔川交界的石門坎各窮苦民族中,按照基督教教義無私的奉獻,希望改變他們的悲慘生活。
1887年1月27日,柏格理從英國出發,3月14日到達上海,很快就進安慶的一所學校學習漢語,不久他就能熟練掌握,畢業時根據儒家“格物致理”的含義取了個中國名字——柏格理。他脫去洋服,換上中國人的長袖上衣,肥大褲子,頭上還戴上了中國的小圓帽,一副十足中國人的打扮。他和邰慕廉翻山越水,歷經疾病等考驗到昭通傳教,經歷自己及多位朋友同事身患重病,甚至死去(萬斯通患瘧疾,妻子患天花,女兒病死;托馬斯索恩,最早到云南的基督教傳教士,因病死于昭通。)他還是堅持下來,同時開辦新式學堂,面向男女招生;他和妻子?,斣O立天足會,解除中國婦女纏足之苦;他曾深入周邊四川涼山等少數民族地區。1904年7月四個威寧苗族人長途跋涉到安順的基督教會信教,教士黨居仁介紹他們到距離較近的昭通找柏格理,了解情況后,柏格理來到石門坎。他不畏當地艱難條件,與當地苗族同胞打成一片。經常和苗族群眾同吃洋芋、燕麥、包谷飯等粗劣食物,睡在煙熏火烤的茅草屋里,穿著苗民的粗麻布衣服和草鞋,騎馬沿著陡峭而又狹窄的山路傳教,沒有保鏢。他為人謙虛,平易近人,善于尊重人、團結人,特別體貼窮人。他對苗族群眾關愛有加,態度和藹可親,待之以禮,每次騎馬行路,象苗族青年遇年長者一樣,站在路邊讓路。[1]他把苗族楊雅各等請到家中同吃同住,很快就能精通地使用苗語。他早年因為家境貧寒而失學,所以非常重視教育,修建的教堂同時也是學校,他讓苗族孩子上學,并且免收學費。他還記錄很多苗族風情和生活習俗,寫成《花苗的故事》。當時苗族生活條件艱苦,人們經常吃不飽穿不暖,糧食往往只夠吃兩季,冬春兩季就會有許多人餓死,他采取多種形式施診賑災,經常把一些西洋日用品分送給苗族婦女兒童,同時還免費給苗族治病發藥。遇到苗族婦女推磨,他便幫著推磨,遇見牙痛病人就幫拔牙治牙病。他的妻子(?,敗ろn素音)和張道惠(Harry Parsons)的妻子(安妮·布萊恩)相繼也來到這里,她們很快學會苗語,常與當地婦女話家常,也常把苗族小孩抱在懷里親吻,不怕有鼻涕,手上沾污泥也不嫌臟。?,斨鞒轴t院工作,為大家接種牛痘,看病送藥,同時還在學校兼課。安妮在學校教孩子英語和生理衛生,還引進高產的洋芋等品種,并傳授苗族群眾嫁接蘋果的技術。于是苗族群眾以極大的熱情接受了他們。
苗族千百來不斷遷徙,其中一支大花苗遷到石門坎,作為晚到的民族,及歷代封建王朝的民族政策影響,使得他們毫無政治地位,深受其他民族歧視、剝削與壓迫。柏格理遇到彝族土目和封建地主欺壓苗族群眾時,都勇于挺身而出,多次出面同官府、土目進行斗爭,保護苗族利益。同時利用他的特殊身份,或寫信或親到當地官府,脅迫官府出面制止當地剝削勢力的過分暴力。1904年秋,威寧苗族群眾大量涌入昭通求道信教,引起了當地彝族和漢族人的猜忌和恐懼,所謂柏格理給苗族人發藥投毒,洋人企圖借助他們密謀叛亂,將要策劃大屠殺的謠言四起。許多苗族群眾遭到毒打、搶掠,甚至威脅他們把毒藥交出來,否則就要被砍頭。柏格理聞訊后追查謠言的根源,迅速率漢族布道員趕到威寧縣府找到鄧知州,鄧知州派兵隨同他到羊街,張貼官府告示,親自向當地群眾說明實況、溝通關系,中止了這場迫害行動。1906年6月,一家姓李的父子和當地諾蘇地主為租糧的事發生了糾紛,當地民團把他們抓起來送給地主,家里的牲畜也被搶走,李氏父子被地主酷刑拷打,柏格理親臨土牢,救出被關押的苗族父子和牲畜。如果遇到其他民族歧視苗族,他都會斥責對方。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給苗民撐了腰,柏格理因此深得苗民的信任與崇敬。苗族群眾看到并切身感受到信教后不僅可以精神獲得拯救,更可以得到現實生活的保障,這是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土目老七,最初的態度是堅決反對基督教的,但被官府關入監獄時,卻寫信給柏格理,以加入教會為條件,要求柏格理把他營救出來。
柏格理離開英國優裕、舒適的生活,放棄銀行高薪的工作,在中國工作了二十多年,中途只在英國呆了兩年多時間,中國西南邊遠貧困的高寒山區的艱苦生活占據了他的全部人生。他的足跡遍布各苗族教區,在民族關系極為敏感的苗彝漢回民族雜居區傳教,為開展傳教工作,住宅、財物也差點被焚燒一空,還因為傳教多次遭毒打。1907年4月在云南永善縣大坪子哈利米的苗族村寨,他遭仇教的彝族土目蘇黑保為首的暴徒的綁架和酷刑,憑著機智和運氣總算化險為夷,但肋骨被打斷,肺被刺穿,遍體鱗傷,差點死去。他數十次從危險中勉強逃生,身體受到極大傷害,留下許多后遺癥。但這些都沒有使他動搖傳教的信念,他仍矢志不移,因此感召了包括苗、彝、漢各族的很多群眾信仰了基督教。柏格理的這些做法,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對于政治上無權,經濟上極端貧困,民族歧視和壓迫到達頂點的石門坎苗族群眾來說,無疑是“救世之舉”?!睹缱寰刃恰芬粫f“他不避風險,不憚辛苦,愛護苗民無微不至。寧愿自己以命相拼,卻不愿苗民受土司的蹂躪?!保?]因此苗族人民視他為苦惱之時的貼心人、民族的“救星”,稱他為“靈性之父”、“苗族之父”、“弓拉蒙(意為苗王)”。[3](P.73,118)于 是 加 入 教 會 的 人 數 大 增,基督教在石門坎苗區站穩了腳根。
石門坎醫療條件極差,柏格理1913年的日記多次記載傷寒在當地肆虐。1915年王樹德,朱煥章等師生染上傷寒癥,病倒在教室。當時一旦傷寒感染,十有八九就會身亡。健康的師生害怕都出外躲避去了,病人親屬也都不敢前來照理,柏格理和妻子一塊,不畏生死,懷著仁慈與同情心,親自日夜守護病人,不幸感染,傳教士兼醫生沙文來護理他(沙文負責昭通福滇醫院事物,這次也被感染上,雖挺了過去,三年后為護理中國士兵又被感染,病逝后葬在昭通鳳凰山)??上?月16日下午3點,他辭別人世,以身殉職。病逝后,按他的遺愿、家屬的同意,經英國基督教會批準,苗族群眾把他埋葬在他為之奉獻了大半輩子的石門坎的一座小山的樹林里。出殯這天,苗、彝、漢各族送殯者達數百人之多,無一人不痛哭失聲,[4]并為他立碑,永世紀念。因為柏格理做出的巨大貢獻與傳教取得的巨大成功,循道公會把它列為五大使徒之一。[5](P.1)
柏格理去世后,王樹德(William Hudsprth,柏格理認為中國人最注重品德為他取的漢語名字)、張道惠夫婦、布萊恩等繼續堅持石門坎開展各項傳教活動。后來高志華(英籍傳教士,1936年7名土匪到石門坎威逼他交出修建學校的錢,他誓死不從,被土匪連刺17刀,死在血泊中,臨死留下遺言,葬在了從小就敬佩的柏格理身邊)、易理凡、穆博理、石崇德、邵泰清、張繼喬等英國傳教士繼承他的事業?;浇痰膫鹘淌總兣c苗族群眾長期生活在一起,努力學習苗語、創制苗文,對苗族,采取了同情的態度,為他們免費施藥、治病,幫助他們解決各種麻煩,傳教士們真心實意地愛護這些樸實的苗族群眾,讓他們感受到從未看到、從未體驗過的愛的禮遇。這與他們從前所遭受到的待遇有著天壤之別,于是他們樂于接近傳教士,所以更加熱心地、積極地加入了基督教。
但在這以后,傳教士們不再深入條件艱苦的苗區,他們長期駐扎在環境條件相對較好的昭通城里,與苗族群眾接觸不多,常常是按照例行形式到各支堂巡視一下,從此苗族群眾對外國傳教士失去了信任,教徒銳減。加上民國時期軍閥混戰,土匪橫行,經常偷襲教會與學校,殺死高志華,張道惠夫婦因病回國,20世紀40年代后,石門坎一步步走向了衰落。
柏格理在昭通傳教初期,深感人手不夠及意識到當地人在傳教中的巨大作用,就積極培養當地傳道員,舉辦宣教培訓班,但只有張華堂、鄢雨沛考試后勉強合格。1896年昭通李國鈞、李國鎮兩兄弟因生病找他求醫,在柏格理的影響下兩人加入了基督教,柏格理給他們取了教名“李約翰”和“李斯提反”,兩人協助柏格理奔波傳教,并把親戚朋友介紹過來加入基督教。后來柏格理又培養出鐘煥然、夏士元、王道元等優秀的傳教員。剛到石門坎時,外籍傳教士只有柏格理夫婦、張道惠夫婦四人,根本無法承擔大量的事務,苗族漢族傳教士一直是得力幫手,如修建教堂時,大家各司其職分工合作,當地苗族群眾積極捐款出力,短短幾個月教堂就建好了。李斯提反和李約翰兩位牧師,走遍群山,勇敢無畏的宣講福音;許多苗族人在接受洗禮后,立即被兩人一組的派出去,到村寨中巡回傳播福音;許多苗族男子和婦女自愿離家遠行,到各地村寨中去幫助建立禮拜堂。傳教士也承認道:“在苗人中布道者,必用苗族人才方能駕輕車而就熟路也。厥后苗族中之布道人才崛起一時,相助為理,于是本省教會受圣靈之恩賜不亞于當年使徒時代。蓋苗族中此輩人才雖學識不深,而仍能勝任愉快,使教會得建不拔之基于磐石之上?!保?](P.376)教會依靠苗族、漢族布道員在本民族中宣講、組織與管理教會,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且少數民族中社會地位最低的苗族人對布道事業更是很熱心,他們經常 “離開他們泥土筑成的村子(這是他們唯一的家),經過崎嶇難行到無法形容的山間小徑,跋涉15天以上的路程,對于這些卑微的人們不是一件小事。他們所有的今世的財富雖然極少,但是在赤貧的情況之下,仍然忠誠地捐獻以贊助布道事業”。[6](P.846)傳教士承認:許多葛布人的村寨皈依了基督教,便是他們無畏勞作的證言。柏格理從一開始在昭通的傳教,到威寧與官府交涉;深入到苗族村寨,到土目宅院救人;向安榮之索要石門坎的土地;修建教堂與學校;創制苗文等,都是在漢族、苗族布道員和漢族苗族群眾幫助下完成的。王道元(貴州威寧黑土河鄉愛華村人,1904年參加柏格理在昭通小龍洞開辦的教牧人員培訓班,柏格理的得力助手,1907年護理巡回講道時患上傷寒的傳教士韓升高、張無野,不幸感染,死時僅30歲)、王明基(王道元兒子,在柏格理資助下讀書,從17歲開始到彝良、川南等地教書傳教,為民族利益奔波,不顧個人安危奮斗一生)、王英(貴州威寧黑石頭長海子人,石門坎第二屆畢業生,竭誠為教會服務了二十八年,身兼教師和布道員等職)、楊芝(云南彝良縣龍街梭嘎村人,石門坎教會學校第一屆畢業生,著名的苗醫專家和歷史學家)等苗族、漢族傳道員積極投身于傳教事業中,他們為基督教的傳播同樣做出了巨大貢獻。
以柏格理為代表的中外傳教士們雖然在中國以傳教為目的,但他們興辦教育,傳播現代知識;興建醫院,免費治??;改革民風民俗,改變陋習等;對以石門坎為中心的烏蒙山區具有重要的意義。他們放棄優越的生活,遠隔家鄉,來到千里之外窮鄉僻壤的地方,以無私的奉獻精神來愛這片土地,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他們應該得到我們的尊敬與敬佩。
[1]張恩耀.墓督教是怎樣傳人黔西北、滇東北苗族地區的[J].民族研究,1988(1):94—101.
[2]古寶娟,饒恩召.苗族救星[M].中國基督教圣教書會,1939.
[3]張坦.“窄門”前的石門坎[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
[4]王明基.昭通教會史[M].1948年,未刊本.
[5]柏格理.在未知的中國[M].東人達,東旻,譯.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
[6]中華續行委辦會調查特委會.1901—1920基督教調查資料(原名:《中華歸主》修訂版)[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