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明川
(東北財經大學經濟與社會發展研究院,遼寧 大連 116025)
關于政府與市場關系的爭論,在經濟理論界是一個古老而永恒的話題。如果從誕生于15世紀的早期重商主義開始算起,迄今已逾五個多世紀了;如果從1776年斯密的《國富論》提出“看不見的手”開始算起,也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然而,20世紀30年代爆發的世界經濟危機、70年代發生的“滯漲”、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以及進入新世紀以來爆發的全球金融危機,都引發了理論界與政府決策部門對于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激烈爭論和反思。傳統的爭論包括相互對立的二元論即“市場親善論”(Market-Friendly View)和“國家推動發展論”(Developmental State View)以及在反思中東歐經濟轉軌經驗和“東亞模式”的基礎上形成的“市場增進論”(Market-Enhancing View)。其中,“市場親善論”立足于新古典經濟學和“華盛頓共識”,過度強調政府從經濟與社會中的激進退出,忽視政府的作用,認為只要政府不干預,市場將自發地產生;而“國家推動發展論”則認為改革是一個包括社會、文化因素在內的全面的制度變遷過程,因此改革的過程應是漸進式的。政府干預經濟是必須的,特別是在改革初期,政府應當通過一定的行政干預來彌補存在大量的市場失靈。由此可見,這兩種觀點把市場和政府分別作為理想的、優于另一方的資源配置機制。當一方出現失靈時,不合邏輯地假定另一方即是彌補該失靈和缺陷的合理選擇,認為二者之間可以相互替代。超越二元論的“市場增進論”雖然強調改革過程中政府的作用,但認為政府的職能在于促進或補充民間部門的協調功能。這種觀點實質上跳出了傳統的“政府解決市場失靈”的思維模式,認為市場失靈的解決最終應取決于市場力量,而政府的職能只是促進這一市場力量的培育和正常發揮[1]。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基于對危機原因的深刻反思,越來越多的學者達成了這樣一種共識,即無論政府還是市場,都是資源配置的一種手段,都是推動經濟社會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徑。這就意味著,傳統的政府或市場二分法的觀點逐漸被政府與市場二者相互作用動態演進的觀點所取代。
對于經濟體制相對成熟的經濟體來說,其政府與市場的作用一般體現在:在經濟運行正常時期應充分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而當危機來臨時適當的政府干預就成為政策的不二選擇。對于從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轉軌經濟體的政府與市場關系來說,情況就復雜得多,爭議也更多。多數學者認為,既然已確立市場體制,就應該仿效市場經濟國家的做法,發揮市場機制的自發作用,擯棄政府對經濟的干預;也有學者認為,轉軌經濟是一種政府主導型經濟,政府的作用應該主導經濟的各個方面。而對于中國這一特殊的轉軌經濟體而言,其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顯然遠比一般的轉軌國家更為復雜,理論分歧更趨激烈。其中,主要的分歧形成了兩種相互對立的思路:一是認為當前中國經濟中存在的主要問題還在于市場化不足,國有經濟壟斷,政府干預過多,因此,應當繼續減少和取消政府干預,進一步加快非國有化進程,并逐步引入西方式的憲政體制為自由市場的作用奠定政治和法律基礎;二是另一種相反的觀點認為,當前我國經濟體制存在的主要問題是泛市場化,在改革的方向上存在著過分迷信和依賴市場的問題,因此,應當強化政府職能和政府調節,加強國有經濟作用,糾正過分市場化傾向[2]。因此,當中國經濟改革又站在新的十字路口面臨新的抉擇之時,如何客觀審視和重新調整中國這一轉軌經濟體特殊的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不僅關系到對中國三十多年經濟體制改革的認識和評價,而且直接關系到現階段所面臨的進一步深化改革的思路與頂層設計?!案逦貏澐终褪袌龅慕巧侵袊洕w制改革中尤為重要的部分,也是最應盡早推進的改革之一,因為在這上面花費的時間越長,改革的難度就越高”[3]。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指出:“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必須更加尊重市場規律,更好發揮政府作用?!边@不僅把政府與市場關系上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來認識,而且為中國下一步深化改革指明了方向。
在長期的經濟發展過程中,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不是固定不變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國家總是呈現出不同的組合和特點,并發揮著不同的作用。
從縱向演進的角度來看,自15世紀末期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在西方發達國家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按照政府與市場的力量對比可以劃分為五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政府干預的萌芽階段(15世紀末至17世紀中葉)。從15世紀末開始,西歐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出現萌芽和逐步成長,商業資本開始發揮著突出的作用,促進了各國國內市場的統一和世界市場的形成,推動了對外貿易的發展。而西歐一些國家建立的專制的中央集權國家也運用國家力量支持商業資本的發展。商業資本的發展與國家支持商業資本政策的實施,導致重商主義(Mercantilism)的國家干預理論的誕生。因此,作為原始國家干預主義的重商主義,體現出封建制度向資本主義制度過渡時期的一種政府與市場關系,在接近兩個世紀的時期內對國家經濟生活的各個方面發揮著重要影響。第二階段是完全自由市場階段(17世紀中葉至1929年)。17世紀中葉,古典經濟學在吸取了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營養后誕生,并提出了“自由放任”的口號,推崇“自然秩序”思想,主張經濟自由主義,反對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干預,認為市場是萬能的,不需要國家干預便能運行良好,國家的作用僅僅表現為“守夜人”的角色。在理論上,斯密“看不見的手”和馬歇爾的現代微觀經濟學理論體系,都充分論證了市場經濟在自利的“看不見的手”作用下能夠實現經濟繁榮和國家福利;在實踐中形成了“弱政府—強市場”模式,市場的作用被充分釋放。這一時期資本主義實現了空前的經濟繁榮。第三階段是政府干預確立階段(1929年至20世紀70年代)。隨著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及1929年世界經濟大危機的爆發,市場萬能的觀點受到普遍質疑,“市場失靈”使得市場機制的局限性開始受到普遍的關注。在這種情況下,要求國家干預的呼聲越來越大。學術界也開始為國家干預尋找理論依據。凱恩斯主義作為現代國家干預主義形成的標志應運而生,不僅系統地提出了國家干預的理論,而且還提出了國家干預經濟的一系列政策主張。與此同時,美國在20世紀30年代所推行的“羅斯福新政”成為將凱恩斯式國家干預主義在經濟實踐中成功運用的一個典型案例。從這一時期開始,西方各國紛紛在凱恩斯主義的指導下,走上了國家全面干預經濟的道路。隨著二戰后世界中心從歐洲轉移到美國,西方國家也迎來了新一輪發展的黃金期。第四階段是政府與市場分工均衡階段(20世紀70年代至1998年)。20世紀70年代,由于長期推行積極的財政政策和建立豐厚的福利制度,西方國家在高速發展中累積起來的矛盾暴露出來而陷入“滯漲”之中,經濟發展速度大大減緩,經濟危機頻發,失業數字不斷攀升,通貨膨脹日益嚴重,財政赤字扶搖直上。對此,凱恩斯主義失去了一貫的解釋力,國家干預主義又讓位于新自由主義。隨著美國總統里根和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的上臺執政,新自由主義政策開始左右國家經濟生活。這一時期西方各國政府與市場相互交織,逐漸形成了“強市場—強政府”的均衡局面。第五階段是政府干預重新占據主導地位(1998年至今)。在金融危機爆發以來,西方國家政府普遍推行各種救助措施和經濟刺激計劃,在實踐上表現為長期退居非主流地位的凱恩斯式國家干預主義重新受到決策者的青睞和追捧,直接導致三十年來幾乎一直處于主流地位的新自由主義遭到沉重打擊,被迫退居非主流地位。
從橫向比較看,按照政府與市場之間作用力量的大小,不同區域的國家在政府與市場關系上形成了多種模式,包括美英為代表的盎格魯—撒克遜模式(Anglo-Saxon Model,簡稱ASM)、萊茵模式(Rhineland Capitalism)和東亞模式(East Asian Model,簡稱EAM)。盎格魯—撒克遜模式信奉減少政府干預、鼓勵市場競爭、自由貿易和資本流動;萊茵模式其實質是一種由國家調節的、最大限度地發揮市場力量在調節經濟活動方面的作用,并在市場調節無效時由國家進行必要干預的經濟發展模式;而東亞模式最顯著的特色是強力政府具有強烈的經濟建設意識和強大的導向作用,強調政府在經濟發展中的核心作用,即政府要想盡快趕超發達國家、實現高速增長的發展戰略,就必然要制定一套保證高速增長的制度安排,若想行之有效,要求政府高度理性。當然,上述各種模式在長期實踐中都有其積極方面和不足。因此,不同的政府與市場關系模式既體現出各國不同特點,也各有其優勢和缺陷。
從總體上看,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不僅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國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且,政府與市場之間原來存在的非此即彼、相互替代的關系逐漸被二者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關系所替代,政府與市場同時成為資源配置的一種手段,都是推動市場經濟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徑。
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在歐洲和亞洲有三十多個國家出現了從中央計劃體制向現代市場體制的轉軌。然而,最初指導這場大規模體制轉軌的理論來自于新自由主義學派的“華盛頓共識”。該學派認為,在一個計劃經濟體制國家局部改革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實行徹底的、完全的自由化和市場化改革,只有全面地以自由市場機制取代政府的經濟計劃才能成功。為此,薩克斯(J.Sachs)以及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機構主張將在拉美國家產生過短暫作用的“休克療法”(Shock Therapy)沿用到東歐國家及俄羅斯,實行“大爆炸”式的改革,而政府的作用只是穩定貨幣和金融以及明晰產權。經過改革,轉軌國家的經濟運行在經歷一個短暫的下降以后逐漸改善,即存在一個經濟績效的“J曲線”效應。然而,轉軌國家的改革實踐并沒有持續出現“J曲線”效應。恰恰相反,轉軌國家出現了通貨膨脹上升、財政赤字大幅增加等宏觀經濟形勢的急劇惡化和嚴重的經濟停滯與衰退,生產急劇下降,失業大幅上升,經濟績效呈現“L曲線”走勢。在經歷了或長或短的經濟失控后,轉軌國家紛紛開始進行以追求經濟穩定和經濟增長為內容的第二階段改革,重塑宏觀體系,加強政府對經濟的干預能力。金融危機爆發以來,轉軌國家無一例外地受到重創和沖擊,導致嚴重的經濟衰退。為應對金融危機的沖擊與影響,轉軌國家紛紛加大國家干預的力度,實施經濟刺激計劃,采取多種措施穩定金融業,扶持實體經濟,大力刺激消費和投資需求,為轉軌國家在后金融危機時期經濟的恢復增長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對于新自由主義的轉軌理論,新凱恩斯主義和新制度學派進行了廣泛的質疑和批評。斯蒂格利茨指出,由于市場經濟中存在著不完全的信息、不完備的市場和不完全的競爭等市場失效問題,轉軌國家向市場經濟的過渡不是要弱化而是要重新界定政府的作用;宏觀經濟穩定要同微觀轉型結合起來,政府應當控制改革的速度和節奏,不應把“市場”和“政府”對立起來而是應該在二者之間保持恰到好處的平衡。在轉軌初期,作為轉軌推動者的政府決策毫無疑問是必需的,當轉軌走上正軌后,很多需要深化的領域依然需要得到政府的支持??评盏驴?G.Kolodko)認為,“華盛頓共識”強調經濟轉軌結果的惟一確定性,忽視了政策的內生性并且依賴于政治約束,因而沒有適當的制度基礎,沒有相互配套的改革措施。因此,轉軌的三位一體政策不可能達到轉軌的目標。新制度經濟學認為,一個成功的市場經濟應該有充分的制度基礎作為支撐,轉軌不僅僅是“華盛頓共識”所強調的自由化、私有化和穩定化所側重的價格與市場的轉軌,還必須關注更加微小的方面,如合同的制定和履行,法制、社會與政治環境,產權和激勵機制在資源配置中具有重要作用。不同國家、不同的初始條件應該有不同的制度的演進方式和道路。
由于轉軌國家在轉軌前所實行的計劃體制對經濟的干預是全方位的,即通過行政干預和指令性計劃,政府可以影響社會經濟的方方面面,導致國家對經濟過度干預,因而在轉軌國家最初的轉軌方案中,都是以減少國家對經濟的干預為主。而相對于市場經濟國家已經形成數百年的市場來說,盡管轉軌國家在轉軌的目標模式、初始條件、轉軌路徑和方式等方面存在重大區別,但在轉軌初期都面臨著艱巨的培育和發展市場、構建市場機制等市場體制所需的制度設計和安排。因此,在由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轉軌過程中,與市場經濟國家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相比較,轉軌經濟中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呈現出如下變動特征:計劃體制下全方位發揮作用的政府干預的作用逐漸削弱,干預的范圍和程度逐漸縮小,而市場制度從無到有,市場規則的構建、市場的培育和擴張以及市場機制作用的發揮等成為轉軌經濟面臨的重要課題。因此,轉軌經濟體存在的一個共性問題就是“弱市場”,體現為市場不充分、市場不完備以及市場機制不健全等問題。但從總體上看,多數轉軌國家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體現為一種“強政府—弱市場”的模式。盡管各國國情不同,所采納的轉軌戰略存在差異,但毫無疑問的是,轉軌國家政府在構建現代市場經濟體制、治理市場經濟秩序等方面發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從而避免出現“弱政府—弱市場”并存的低效“制度陷阱”[4]。
對于不同的轉軌國家而言,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存在不同的模式與特征。這里選取兩種不同轉軌路徑和方式的典型大國俄羅斯和中國的比較,來經驗分析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動態演進。
(1)俄羅斯政府與市場關系:從“弱政府—弱市場”向“強政府—強市場”轉變
俄羅斯自轉軌伊始,采取了新自由主義的“休克療法”來進行改革。在俄羅斯經濟轉軌二十多年的歷程中,根據其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變化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992—1999年。1992年初俄羅斯開始實施“休克療法”,啟動了從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的改革。這種改革方式的基本特征是以私有制的產權制度為基礎,否定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實行社會保障市場化。這一階段又可分為兩個時期:一是市場浪漫主義時期(1992年1月至1994年3月)。這一時期的主要特點是大刀闊斧的經濟自由化、私有化改革以及宏觀經濟穩定政策。從實際效果看,“休克療法”非但沒有實現預期目標,反而使原本嚴峻的經濟形勢更加惡化,造成了經濟嚴重下滑和惡性通貨膨脹,通貨膨脹率高達2 500%。二是經濟調整和震蕩時期(1994年3月至1999年)。1994年3月,梅爾金宣布放棄“休克療法”,對經濟自由主義思想進行修正,重視凱恩斯主義的國家干預政策,加大了政府宏觀調控的力度。這一時期的調整和震蕩止住了經濟下滑和惡性通貨膨脹,但是經濟仍然處于蕭條狀態。1997年經濟增長有一定起色,但1998年的金融危機扼殺了這一勢頭。第二階段為2000—2008年。普京就任總統后,為了解決俄羅斯存在的一系列經濟社會問題,在建立強有力的國家和整頓權力機構秩序的同時,繼續實行市場經濟改革政策。其基本戰略是,通過政治上建立強有力的國家政權體系與加強中央權力,保證俄羅斯實現市場經濟的改革。第三階段為2008年至今。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使得2008年5月開始的梅普政權以及2012年5月開始的普梅組合不斷調整其經濟發展戰略和政策來應對危機,減少或弱化國家對企業的不必要干預。具體措施包括減少國有企業比重,繼續推行私有化政策。
從總體上看,俄羅斯經濟轉軌以來,先后經歷了經濟的陣痛、衰退和緩慢復蘇的過程,其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也由“弱政府—弱市場”向“強政府—強市場”、“適宜的政府與市場”轉變。2002年,歐盟和美國正式承認俄羅斯為市場經濟國家;2004年世界銀行在其發布的《從經濟轉型到經濟發展》報告中認為,俄羅斯經濟轉型已經基本完成,俄羅斯經濟已經進入發展期。當然,俄羅斯市場經濟發展的基礎還較為脆弱,其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也有待進一步優化。
(2)中國政府與市場關系:從“強政府—弱市場”向“強政府—強市場”轉變
中國的經濟轉軌則采取了一條與其他轉軌國家明顯不同的“漸進式”改革道路。在中國三十多年的經濟轉軌歷程中,根據其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變化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1978年12月至1984年10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以“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的基本原則,其本質是在計劃經濟框架內引入并擴大市場調節的作用。因此,加快政府自身的改革步伐,促進市場的發育,成為這一時期政府與市場關系改革實踐的重要內容。具體措施包括:通過價格政策調整和流通體制改革、下放決策權限,擴大農戶生產經營權和企業自主權、適度放開價格,培育價格機制等引入市場調節,培育市場等。這一階段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變革是在原有計劃經濟體制總體格局未變的態勢下展開的,計劃機制仍占主體地位;政府的主導功能不是去彌補市場,而是“政府替代”。第二階段:1984年10月至1991年。這一階段建立了計劃與市場內在統一的體制。這種新體制的特點:一是運用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兩種形式和手段,保持國民經濟的協調發展;二是必須把計劃工作建立在商品交換和價值規律的基礎上;三是新的經濟運行機制,總體來說應當是“政府調節市場,市場引導企業”的機制。這樣,市場與計劃就內在統一地結合起來了。這一時期,政府計劃與市場“雙軌”運行,并開始嘗試相互磨合與銜接,成為這一時期政府與市場關系的一大特色。第三階段:1992—2008年。以鄧小平南方談話和十四大召開為標志,我國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改革進入了一個系統性、全面性的嶄新歷史階段,由過去突破舊體制到創建新體制,由政策調整轉為制度創新,由單項改革轉為系統全面的制度安排和設計。這一時期,一方面,政府主動地改革與完善政治、法律等制度結構,運用各種調控手段來確保市場經濟中生產、交換和分配等市場秩序的穩定性,兼顧效率與公平;另一方面,政府不斷優化自身功能,以實現與市場的有機結合,而市場迅速發育且向縱深發展,市場力量由小到大、由弱到強,市場機制得到建立,市場成為獨立的體制性因素和社會經濟資源配置的基礎性力量。第四階段:2008年至今。美國爆發的金融危機同樣給中國帶來了嚴重沖擊,造成出口受阻、外國投資縮減和經濟下滑。為有效應對國際金融危機,抵御外部環境不利影響,政府加大對經濟的干預,果斷出臺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迅速推出了促進經濟增長的十項措施,及時制定了一系列保增長、擴內需、調結構、促改革、惠民生的政策,形成了系統完整的一攬子計劃。包括采取了多次降息方案,大幅降低存款準備金率,緩解市場資金緊張問題,降低中小企業融資成本;政府出臺了4萬億元的經濟刺激計劃,以此拉動內需,保障經濟平穩發展。國家確定了鋼鐵、汽車等十大產業振興規劃,緩解國內企業消費不足、生產能力壓縮的影響等。經歷數月的經濟持續低迷之后,2009年底成為世界上經濟率先復蘇的主要經濟體,并在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
應當說,在中國三十多年的經濟體制轉軌過程中,政府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因為傳統的計劃經濟體制完全由政府主導;另一方面改革開放也是由政府發動和推進的,市場體系的培育、市場機制和市場制度的建立和健全等都是由政府來進行的。因此,目前的市場經濟仍屬于政府主導型的市場經濟。這一體制雖然還存在諸如“缺位”、“越位”等不足與政府失靈問題,但強大的政府力量在應對危機中顯示出其優越性。從總體上看,正處于轉軌過程中的中國在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上呈現出由“強政府—弱市場”向“強政府—強市場”的轉變,與俄羅斯等其他轉軌國家呈現出的由“弱政府—弱市場”向“強政府—強市場”的轉變存在顯著的區別。
前已述及,轉軌時期中國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正經歷由“強政府—弱市場”向“強政府—強市場”的轉變。在這一轉變過程中,強大而有效的政府作用即“強政府”成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順利進行并取得成功的關鍵,并成為國內外學者熱議中的“中國模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正因為如此,西方學者將其稱為“重商主義”或“國家資本主義”[5]。而事實上,中國在經濟轉軌過程中政府與市場關系的獨特范式不僅與西方“國家資本主義”有著本質的區別[6],而且有著基于中國特殊的體制基礎、制度變遷與文化傳統的形成機理與內在邏輯。
首先,從體制基礎上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需要強大和高效的政府來保證市場經濟的社會主義性質。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實行的自由市場經濟體制,它把市場經濟同社會主義基本制度緊密結合在一起,是社會主義條件下的市場經濟。一方面,它必然體現社會主義的制度特征;另一方面,它還具有市場經濟的一般特征。因此,既要堅持以公有制為主體、實現共同富裕的根本目標,又要實行市場經濟,這是一項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和宏偉創舉。因而,強大而高效的政府作用就成為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應有之義,對于保證市場經濟沿著社會主義方向健康發展至關重要。而對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市場來說,由于普遍呈現“弱市場”狀態,也需要政府的作用加以培育。轉軌伊始,中國市場的情形普遍存在著嚴重的市場發育不足和市場殘缺,市場規模的擴大受到各種因素的抑制,市場遠遠沒有達到可以正常運作的程度。特別是在改革初期,市場不會自發形成。市場的培育就需要一個強制性的權威力量即政府采取強制性的制度變遷來完成。因此,這一時期政府的作用不是一般地糾正“市場失靈”,而是必須直接地參與市場的形成和運作,實現對市場發育不足或對殘缺市場的部分替代。
其次,從制度變遷的角度看,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主義的中央高度集權傳統和長期計劃經濟的實踐所帶來的路徑依賴與制度變遷慣性,使得政府對經濟的強力干預成為一種常態。其一,傳統封建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制度的影響。秦朝開創了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制度,由此奠定兩千多年統一國家的基本政治制度并影響至今。其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實踐的長期影響。新中國建立后,由于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依照俄共(布)建黨制度創建中國共產黨并得到共產國際的長期支持,還因為原蘇聯是社會主義陣營的領頭人和“老大哥”,因此,在受資本主義封鎖,缺乏社會主義建設經驗的情況下,學習原蘇聯模式就成為中國抵御資本主義國家的封鎖和尋求原蘇聯援助的需要。而形成于斯大林時期的蘇聯模式是一種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使蘇聯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迅速躋身為世界第二大工業國家,并取得了二戰的偉大勝利,對世界發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成為各新成立的社會主義國家競相學習的模式。因此,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中國當然地選擇了這一樣板開始了社會主義建設。從1956年起,新中國開始探索自己的社會主義道路。但這種探索并未能使中國從根本上突破原蘇聯模式的束縛,仍然是在原蘇聯模式的總體框架下建設社會主義。直到1978年中國對傳統社會主義模式進行改革,才真正走上了揚棄原蘇聯模式、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對此,有學者認為:“我國曾長期實行計劃經濟體制……由于路徑依賴,計劃經濟的思維和行為仍然存在”[7]。
再次,從東亞近鄰的經濟實踐來看,“強政府”在“東亞奇跡”中發揮的重要作用理所當然地成為實行“趕超戰略”的中國學習的一個極佳樣板。二戰以后,日本、東亞“四小龍”等國家和地區實行了“趕超式”發展戰略,在比較短的時期內迅速實現工業化,迅速實現了經濟的騰飛,被稱為“東亞奇跡”。在這一奇跡的背后,政府對經濟強有力的干預、政府主導下的市場經濟、具有能夠認知和執行“強政府”的官僚體系等,都成為各種對于“東亞奇跡”進行闡釋的重要原因之一。有學者認為,在東亞,“權威主義同資本主義的結合”是經濟取得優異成就的核心[8]。李曉將東亞模式的內涵概括為:“在共同或相近的歷史傳統和文化背景下,形成了致力于經濟發展的‘強政府’。這種‘強政府’不僅以較高乃至極高的‘政府強度’(Government Strenght)實現了有利于發動經濟增長和緩解隨之產生的各種社會、政治、經濟壓力的制度創新和制度供給,而且以較高的‘政府質量’(Government Quality),有效地確保了各種制度安排的順利實施,從而有力地推動了經濟增長和工業化進程”[9]。斯蒂格利茨也高度肯定了東亞模式的“強政府”:“東亞奇跡以及該地區過去10—20年時間里驚人的發展速度,令世人對其原因感到迷惑不解?!捎谑袌鲈诖税l揮了重要作用,因此一些觀察家得出了只有市場才是它們成功秘訣的結論。但是,政府在經濟中幾乎處處都在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當韋德將他研究臺灣經濟成功的著作命名為《支配市場》時,這無疑是在強調政府通過市場干預經濟的作用”[10]。由于這些國家都屬于中國的近鄰,其推行的具有“強政府”特征的經濟發展模式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因而這一模式就極為自然地成為中國借鑒和效仿的樣板。
最后,從文化傳統的影響來看,文化傳統對于不同經濟發展模式的形成和演變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中國五千年的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其中倡導專制集權主義的儒家思想成為封建社會的主流思想以及后世歷代王朝實行君主專制的統治思想,乃至被稱為“儒教”,對中國、東亞乃至全世界都產生過深遠的影響。對于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對經濟增長的重要影響,有研究發現,在信貸市場極不完備的古代,孝道作為一個獨特的代際契約履約機制,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代際契約中的證實和承諾問題,從而以一種增加儲蓄的方式有效促進古代社會的經濟增長。然而,實施和維持孝道卻不完全是自發的,需要來自統治者的干預[11]。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政府干預的重要性。從更大的范圍來看,“東亞奇跡”的成功也與儒家思想緊密相關。東亞國家和地區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結合本國國情,建立了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體制和具有濃厚家族特征的企業制度,這成為東亞國家和地區經濟騰飛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此可見,中國轉軌過程中的“強政府”不僅是立足于中國的文化傳統所形成的一種路徑依賴,還受到從封建專制過渡到高度集權的計劃體制、由計劃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過渡的制度變遷慣性的深刻影響,受到東亞近鄰“東亞奇跡”的影響,而且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立和完善的客觀需要。誠然不能將“政府主導”等同于“中國模式”,但是,中國經濟改革的實踐充分證明,“強政府”是中國經濟改革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且,從長期來看,保持一個具備充足制度供給與宏觀調控能力的“強政府”,并作為一種傳統優勢,依然是支撐中國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基礎性要素。
世界經濟發展的長期實踐表明,在各國政府與市場關系中,單獨以“強政府”為主導或者以“強市場”為主導的經濟體都能實現一段較長時期的經濟增長。這方面,“東亞奇跡”和近年來發達國家的經濟發展都提供了有力的佐證。而“強政府”與“強市場”同時存在于一個經濟體中的情形歷史上尚未出現過,以俄羅斯和中國為代表的轉軌國家的政府與市場關系正處于向“強政府—強市場”的轉變過程中。根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性質和特點,我們認為,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構建新型的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可以將“強政府—強市場”作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政府與市場關系的目標模式。這是因為:第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把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制度相結合,在積極有效的國家宏觀調控下,市場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能夠實現效率與公平的經濟體制。因此,由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性質所決定,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政府與市場關系可以體現出“雙強”特征,即既延續和保持社會主義經濟中政府對經濟的強力調控、監管與協調等傳統優勢,又充分吸收并發揮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方面的基礎性作用。第二,只有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政府與市場才有可能實現有機結合。西方國家的市場經濟體制都是以私有制為基礎,經歷了由自由市場經濟到現代市場經濟的演進,而現代市場經濟從本質上看是一種政府干預下的市場經濟。由于各國的政府和市場在經濟活動中扮演的角色和對經濟影響程度不同,現代市場經濟在政府與市場關系方面表現出不同的組合和特色。然而,美國的宏觀需求管理模式長期奉行“大市場,小政府”的原則,高度重視市場的自發調節作用,政府干預被限定在很小的范圍內,宏觀調控側重需求管理,使得市場長期脫離政府的監管和調節導致嚴重失控和金融危機爆發;以德國和法國為代表的歐洲模式長期受剛性的社會福利制度困擾,這也成為引發歐債危機產生的重要原因之一;以日本的政府主導型模式為代表的東亞經濟體長期推行政府主導型經濟雖造就了“東亞奇跡”,但也引發了亞洲金融危機。盡管西方市場經濟國家在危機來臨時普遍采取了凱恩斯式國家干預政策來應對,但從總體上看這種干預僅僅是一種反周期的短期干預政策,是對市場失靈和市場缺陷的一種臨時性補充,而非一種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常態化機制。因此,在西方成熟市場經濟國家不可能實現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有機結合。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立足于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經濟成分并存的體制基礎,政府與市場之間可以相互影響。首先,針對轉軌初期市場發育不足和市場殘缺的狀況,政府通過培育和擴張市場、構建市場規則等實現對市場的部分替代。其次,在市場體制得到基本確立、市場機制開始發揮作用的情況下,政府通過完善市場規則、規范市場秩序和彌補市場缺陷等逐漸讓渡于市場,為市場經濟的發展營造良好的條件。最后,在市場體制得到根本完善、市場機制發揮基礎性作用的情況下,政府與市場開始有機融合、“雙強”并存,共同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揮作用。因此,在轉軌過程中,政府的職能經歷從對市場的部分替代向政府讓渡于市場轉變,最終實現政府與市場的共存共贏;而市場從無到有、從不完善到逐漸完善,市場機制的作用由弱變強,都是在政府有意識的頂層設計與規劃以及自身職能的主動調整與改革中逐步實現的。因此,只有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得到完善并成熟的情況下,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不僅可以實現“雙強”的特征,而且可以實現二者的有機結合。
“轉軌國家的政府與市場關系,遠不像成熟市場經濟國家那樣基本‘定型’,而是一個市場關系逐步發展與政府職能轉變的互動過程”[12]。在三十多年的轉軌實踐中,政府也不是一味地體現出“強政府”特征,比如在提供合理的制度環境、提供優質的公共產品和服務、確保社會公平正義、擴大民間社會、公民對公共治理的有序參與等方面政府作用甚至存在弱化的傾向。因此,政府的職能本身也存在一個強弱調整的過程。首先,從市場的作用來看,也存在一個從無到有、由弱變強的過程。因此,在體制完善階段,政府與市場關系正處于由“強政府—弱市場”向“強政府—強市場”的過渡階段。當然,這一過渡不可能自發地完成,仍需要政府的主動設計、規劃、推動和協調。因此,在過渡階段,政府依然具有重要作用。其次,在這一過渡過程中,政府與市場都面臨著艱巨的改革任務。從政府的角度看,關鍵在于推進以行政體制改革為主線的政府轉型,以解決調控越位、監管缺位、社會管理錯位以及提供基本公共服務不到位等問題。從市場的角度看,現階段我國經濟社會面臨的諸多問題與市場不能充分地在資源配置中發揮基礎性作用密切相關,是市場經濟不成熟、市場機制作用不充分所致,并非所謂的市場機制“缺陷”。因此,進一步加大市場化改革力度、發揮和完善市場機制的作用,推進要素的市場化配置,防止和糾正市場失靈,同樣是進一步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關鍵課題。最后,在“強政府—強市場”范式中,仍需注重政府與市場的合理邊界,注重政府與市場的有機統一和協調。一方面,“強政府”指導和推進“強市場”的形成;另一方面,“強政府”在其發展過程中也受到“強市場”的客觀約束,“強市場”倒逼“強政府”做出相應變革。因此,在充分發揮市場機制與政府作用的基礎上政府與市場之間仍然存在一個相互協調配合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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