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軍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235000)
在19世紀的維多利亞時代,馬修·阿諾德(1822-1888)不僅是知名詩人,也是重要的社會批評家。他于50年代從事詩歌創作,60年代轉入政治與社會批評。對于阿諾德的這種轉向,學界認為他浪費了自己的才華,他的才華應該在詩歌創作上,文學創作應該是他的“專業”。對于這種轉向,多數學者認為這是他的無奈之舉:家庭及婚姻生活等瑣事纏身,教育督學的工作占據了他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詩歌講座又使他分身無術,還為此欠下不少“文債”。表面看來,他的這種轉向的確是無奈之舉,但無奈的背后卻蘊含著他對維多利亞時期高度發達的工業文明背后的時事洞察,也是那個特殊的時代賦予知識分子特殊的歷史使命。
作為詩人,阿諾德取得的成就令人敬仰。他詩作雖然不多,但憑其才華和優美的詩行在英美文學界占有一席之地。《多佛海灘》不僅成為英美文學界的傳世詩作,也成為中國學界研究的一大熱點,學者們從不同側面對其加以研究和闡釋。在《作于查爾特勒修道院的詩行》中,詩人徘徊于兩個世界之間,既道出了詩人本身的懷疑和疲憊不堪的心態,又流露出他對新世界的誕生所寄予的無限期望。作為詩人的阿諾德雖然沒有取得像彌爾頓那樣的成就,卻也是“僅次于彌爾頓最博學的英國詩人,”[1]僅從此即可看出他在英國詩界的地位。難怪有學者認為:“作為詩人,他(阿諾德)可能位列那個時代的前五位。”[2]維多利亞時期的詩界可謂群星璀璨,他能有這樣的榮譽實屬不易。1849年,他的第一部詩集《迷途的狂歡者》一問世就令其親友刮目相看。詩人一改之前在人們心中紈绔子弟的逍遙自在形象,讓親戚及朋友認識了自己“認真”的一面。
對阿諾德結束自己的詩人生涯,許多學者認為是一種無奈之舉:他深受時間和精力的牽制。美國學者木公就認為,督學的差事和家庭生活消磨了詩人的才氣,最終使詩人江郎才盡;我國學者肖濱認為,教育巡視員以及牛津大學講座教授的職務占據了阿諾德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阿諾德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詩人的使命;學者呂佩愛認為,阿諾德為了愛情不得不做出妥協,放棄詩歌抱負。為了穩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婚姻,他擔任教育督學一職三十五年,期間同學校、教師、學生及領導見面次數難以勝數,先后三次赴歐洲大陸考察法國、荷蘭、德國、意大利、奧地利、瑞士等國的教育制度。另外,他還撰寫了無數的報告,從阿諾德在教育方面的系列著作中即可得到印證。如此看來,他確實在教育工作上消耗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牛津大學詩歌講座自然要占據他無窮的精力,這從他欠下的詩歌講座的“文債”即可看出。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阿諾德放棄詩人身份無論是由于“江郎才盡”,還是出于對愛情和婚姻的“妥協”,都是出于一種無奈,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境況。表面看來,阿諾德此時由詩人到評論家的這種“轉向”是水到渠成之事,但從他的后半生來看,他的確再無詩作發表,這似乎進一步證明了學者們的觀點:時間有限、精力所致、詩人身份難以為繼。
阿諾德放棄詩人身份是無奈之舉,但無疑更是明智之舉。他棄詩而去,乍看著實出于無奈,但若細加考量,兩個因素值得注意:一是我們能不能把作為詩人的阿諾德和作為批評家的阿諾德徹底地分開來對待;二是他從詩人到批評家的轉向有無其它緣由,無論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一方面,我們要謹防“一些膚淺的評論家說,作為評論家的阿諾德和作為詩人的阿諾德是兩個不同的人。”[3]作為詩人的阿諾德和作為批評家的阿諾德集雙重身份于一身,是他人生的兩個不同階段,雖然他在這兩個階段職責有所不同。無論詩人還是批評家,他都予以時事極大的關注,這從其很多詩歌以及后來的文學與文化批評著作中均可看出。另一方面,要厘清他的轉向意圖,就不得不提及他第一部重要的散文作品——《1853年詩歌序言》。雖然業已完成,但他并不滿意,在給好友克拉夫的信中就曾表示:“《序言》已經完成……但和我的期望相比遠不夠清晰明確。”[4]雖然他在其后抱怨散文寫作的艱難,但它畢竟是其第一篇重要的散文寫作。對他來說,1853年是其職業生涯的分水嶺,由此開始了他的文學與文化批評之路。換言之,是年他跨越了徘徊在兩個世界之間的那條界線。在身后的那個世界里,詩歌已被拋在身后;在前面的世界里,等待他的是文學與文化批評等傳世佳作,人們也因此有機會看到一個偉大批評家的問世。由此來看,阿諾德的“轉向”更是一種明智之舉,不論是詩人還是批評家,他都與社會和時代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阿諾德生活的維多利亞時期經歷了工業文明的空前盛世。隨著工業革命的進行,英國一舉奠定了世界工廠的地位。與其他國家相比,英國的經濟發展在當時更具活力。機器帶動的是國內諸如采礦業及啤酒釀制業等一批大工業單位的成長。隨著運河的興起及鐵路的發起與合并,交通運輸業進入了空前的繁榮期。自由貿易政策的推行使國內外貿易獲得前所未有的成功,自由貿易原則的勝利成就了工業資本主義。到維多利亞中期,英國的對外貿易額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隨著推行了幾百年的《航海法》的廢除以及1852年議會自由貿易原則基本國策的確立,英國由此進入資本主義的高度繁榮期。工業革命使英國發展的列車快速駛入現代化的軌道。在工業革命完成的19世紀,英國在政治、經濟、科技文化以及社會發展諸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羨慕的成就,這使得英國在現代化的道路上邁出了堅實的步伐。隨著經濟增長和國力增強,英國在19世紀成為一個遍及全球的“日不落帝國”。
與英國工業文明盛世結伴而行的是與社會、時代發展不相和諧的諸多因素。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在帶給人們豐裕物質生活的同時也給社會帶來一定的負面影響。以城市及城市治安為例,維多利亞時期的倫敦市“擴充與延展極不美觀,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建筑上都缺乏組織,擴張毫無秩序,城市的噪音(不斷),‘泥濘沙拉’的街道(隨處可見),財富與貧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城市不僅僅是一種象征,是19世紀經濟生活的結果,是毫無節制的制造業發展的結果。”[5]作為國際性的大都市,倫敦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城市的建筑布局上都缺乏組織性和條理性,而且在倫敦市還形成了鮮明的貧富差距:富人的天堂和窮人的地獄。倫敦只是當時英國社會公共生活的一個縮影,首都尚且如此,全國其他城市的狀況可見一斑。這是19世紀經濟生活發展與變化的結果,這結果正是拜工業革命和自由貿易政策所賜。另外,維多利亞時期倫敦的犯罪情況也令人堪憂,犯罪經常不被記錄在案,案件的解決更是一紙空文。犯罪率的上升勢必導致社會秩序的紊亂,進而滋生其它的社會問題。這樣的公眾生活狀況一如阿諾德在1867年給母親的信中所言:“所有這些事情只是過去這些年中我們公眾生活制度華而不實的一個符號,這種情況終將轟然坍塌。”[6]以上僅是倫敦市及其社會生活的個別側面,整個國家的公共生活情況即可想象。因此,工業革命在提升人們生活水平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而這些問題又為社會發展表面的高度繁榮所掩蓋。
阿諾德對維多利亞時代工業文明的批判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作為詩人,他對19世紀的社會變化如此關注,就是因為他對這個國度的熱愛。在工業革命之后,英國國內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危機,財富的極度積聚和科技的快速發展使原有的社會傳統處于崩潰的邊緣。19世紀的地理大發現和達爾文的進化論更使本來就難以維系的舊傳統雪上加霜。作為文人的阿諾德也感受到了這種變化和深層次的精神危機,并主動承擔起了社會價值混亂中的重要角色,他的《文化與無政府狀態》一書就企圖借助文化的力量來克服社會面臨的這種危機。在一個價值觀念動蕩的時代,阿諾德提出的“詩歌是人生的批評”論斷“意在緩和當時的社會矛盾……在西方影響很大,甚至被認為是理解現代文化和‘拯救英國’的一把鑰匙。”[7]他就是要用人生批評的鑰匙,從自身對詩歌體驗出發,同時又擴大了自己的視野,把詩歌放在文化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賦予詩歌以深刻的文化及社會內涵,這就是阿諾德的特別之處。因此,他的“詩歌是人生批評”的論斷其實就是社會批評。在對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事物進行洞悉與反思的同時,把詩歌、政治與社會批評完美地結合起來,他進一步豐富、完善了自己的批評生涯。
以阿諾德為首的“知識分子”對處于轉型期的英國社會反應各異。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處于社會發展的轉型期。一方面,以科技進步為標志的工業革命使英國的經濟及社會發展遙遙領先于歐美各國,英國一舉成為世界經濟發展的“領頭羊”,倫敦也順理成為世界的金融中心。人們對科技本身的信仰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另一方面,接踵而至的是道德缺失、文化品位的急劇下降、拜金主義大行其道以及社會信仰支柱的坍塌,整個社會為焦慮、混亂和迷茫所籠罩。而此時的“維多利亞社會并沒有危機感,相反,還異乎尋常地為自己所取得的成功而沾沾自喜。”[8]各界紛紛為英國的未來發展籌謀,這其中就包括卡萊爾的英雄救世、邊沁的功利主義和阿諾德的文化救世。19世紀英國文壇巨擘托馬斯·卡萊爾是英雄史觀的代表人物,在其著作《論歷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業績》中就具體討論了神明、先知、詩人、教士、文人及帝王等諸路英雄對歷史發展的影響。卡萊爾的英雄史觀把英雄人物的作用片面化、絕對化,他的救世方案在當時的英國顯然行不通。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以功利原則的價值判斷為基石,認為快樂就是好的,痛苦就是不好的,在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少部分人的利益。而這顯然不是英國社會發展的方向。阿諾德認為,文化可以拯救處于道德崩潰邊緣的英國,“因為文化專注于看清事物本相,引導人類走向更全面、更和諧的完美。”[9]他對社會發展的胸懷和眼光是當時很多知識分子所不具備的。他的文化觀念招致眾多的批評。我們今天討論阿諾德的價值,就在于他對維多利亞精神的總結,把藝術價值討論中截然對立的事物加以調和,而這恰恰在其他知識分子身上難以體現出來,阿諾德的時代價值就在于此。
阿諾德由詩人到批評家的“轉向”符合了時代發展的需要。他從詩歌創作轉向政治與社會批評,恰恰說明了對工業文明的批判是英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面向。他的轉向恰恰順應了時代發展的潮流。作為知識分子的他為20世紀提供了一個認識文化的基本視野。因此,他對英國工業文明的批判具有一定的超前性。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雖在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面成就斐然,為之高頌贊歌的大有人在。但為社會所漠視的人文精神、所忽略的文學經典恰恰是它賴以繼續發展的必備條件。阿諾德對待那個時代的哲學觀也隨著他從詩歌創作到散文寫作而發生了悄然的變化,這種變化“主要是從對世界的主觀看法到客觀的看法,并且這一過程的完成是從容的、自律的。”[10]如果說阿諾德之前的詩歌創作是對世界主觀看法的話,那么在轉向散文寫作后他對社會發展的看法更為客觀。他之所以能夠透過維多利亞社會富麗堂皇的背后看到整個社會深層次的信仰危機,至少說明他具有對社會公眾生活的洞察力和對社會發展的責任感。
阿諾德離開我們已經一個多世紀了,圍繞他的各種爭論還在繼續,其中就包括他從詩人到批評家的這種轉向。他在當時被抨擊、被排斥,然而時光荏苒,他的思想終于在20世紀和21世紀大放異彩,為越來越多的人所關注。從詩人到批評家,阿諾德經歷了一個常人看來極不尋常的轉向,這既是他對社會發展的深刻洞察與反思的結果,也是他個人順應時代發展的要求,體現一個知識分子特有價值的結果。阿諾德的所著、所述,當時雖未獲得廣泛的認可與支持,但卻經得住時間的洗禮而經久不衰。如果把他的這種轉向放入歷史發展的長河中加以考察,我們就會給他所代表的思想傳統、甜美與光明和他所追求的完美一個公正的評價。也只有這樣,同為知識分子的我們才能從他的身上汲取點什么,追求點什么,進而為社會的發展盡自己的微薄之力。
[1]Paul,Herbert W.Matthew Arnold.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20.
[2]Willey,Basil.Nineteenth century studies:Coleridge to Matthew Arnold.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9.
[3]Sherman,Stuart P.Matthew Arnold:How to Know Him.Indianapolis:The Bobbs-Merrill Company Publishers,1917.
[4]Arnold,Matthew.The 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 to Arthur Hugh Clough.London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umphrey Milford,1932.
[5]Trilling,Lionel.Matthew Arnold.New York:Meridian Books,1955.
[6]Arnold,Matthew.Selected 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3.
[7]伍蠡甫.西方文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
[8]哈蘭德.從柏拉圖到巴特的文學理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
[9]〔英〕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狀態:論政治與社會批評[M].韓敏中,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10]Matthew Arnold.Poetry and Criticism of Matthew Arnold[M].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