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艷芳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430079)
早在2006年,王文章即已提出了生產性保護模式;2009年2月在北京舉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方式保護論壇”上達成了對這一保護類型的共同認識:“生產性保護指通過生產、流通、銷售等方式,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資源轉化為生產力和產品,產生經濟效益,并促進相關產業的發展,使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生產實踐中得到積極保護,實現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經濟社會協調發展的良性互動。”[1]2012年2月文化部指出,生產性保護即“在具有生產性質的實踐過程中,以保持物質文化遺產的真實性、整體性和傳承性為核心,以有效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為前提,借助生產、流通、銷售等手段,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資源轉化為文化產品的保護方式。”[2]
對于保護模式學界大致存在兩種聲音:其一,認為生產性保護是一種較其它保護模式更具生命力和延續性的保護方式,[3]適當的采納是有益于非遺傳承、確保非物質文化遺產生命力的有效途徑”;[4]其二,出于對非遺項目的“本真性”、“原生態”的考慮,認為非遺項目不適宜于整體性“生產”,實施當中會破壞非遺項目的“本真性”。
為進一步深入探討這一保護模式,2012年11月第三屆“中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論壇——生產性保護國際學術會議”在武漢召開。來自中美的專家學者再次進行了深層次討論,一致認為生產性保護“提出了早該提出的問題”,指出較生產性保護而言,其它保護模式側重通過外部施力作用挽救、保存瀕危的項目。然而,單純的保存并不等于傳承,傳承的關鍵在還于內力的推動并促使之融入民眾生活、進入循環交流。生產性保護正是這種由內而外的保護模式,“生產”能讓更多的人了解認識、享用擁有、傳播傳承非遺。同時與會中美專家學者提出:生產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生產性保護理應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生產性保護應將精神文化生產和再創造保護包括在內,即精神產品的生產和再創造同樣可以采用生產性保護策略。
為“匯集和編撰全國各地區、各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成果、保存各民族的口頭文學財富”,[5]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民間文藝家協會的帶領下,全國范圍內展開了中國民間文藝三套集成的編輯、出版工作。本著科學性、全面性、代表性的原則普查、采錄、搜集、整理了民間文學類作品。至2009年,全國各省基本完成,其中《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搜集到民間故事184萬篇,因采集到的民間傳說數目之多,各省卷中均單獨列出“民間傳說”類別,使得大量的民間故事、傳說得到了搶救、保存。同時,為推動非遺的搶救、保護與傳承,加強文化自覺和文化認同,國家建立了四級名錄保護體系,列入名錄的項目不僅可以獲得資金資助,還可以相應地擴大影響、提升知名度。2006年公布的第一批國家級非遺名錄有6個民間傳說名列其中;2007年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又列入了19個。表面看來民間傳說受到了應有的重視,發展態勢良好,然而,進入保護名錄的項目相較于整個民間傳說體系,實“萬中不足一”。現代社會為民眾提供了眾多的娛樂媒介,民眾的社會思想訴求和審美趨向隨之發生變化,鄉民社會傳承語境也隨之消亡,口頭傳承在眾多現代媒介的沖擊下顯的十分蒼白,民間傳說的傳承語境消失殆盡。另外,由于專門針對民間傳說保護的法律法規的缺場導致了應用意識的錯位,對民間傳說的濫改濫造、甚至盜用現象屢見不鮮。現今,民間傳說除個別經典,比如白蛇傳仍處于良好的傳承態勢外,其他大部分民間傳說幾乎鮮為人知,甚少在民眾生活中露面。因此,如何將民間傳說重新融入民眾生活成為傳說傳承下去的關鍵。
蕭放指出,生產性保護應將精神性生產納入在內。[6]“民間傳說是圍繞客觀實在物,運用文學表現手法和歷史的方式構建出來的,具有審美意味的散文體口頭敘事文學。”[7]毋庸置疑,民間傳說以及以民間傳說為底本進行的文學創作和影視、動漫轉化等文化產品的生產和再創造應屬精神生產范疇。美國人類學家雷德菲爾德指出:“所謂大傳統是以都市為中心,以士紳階層為發明者和支撐力量的文化,而小傳統指的是鄉民中一般民眾尤其是農民文化。”[8]可以說,民間文學代表“小傳統”,作家文學代表“大傳統”。工業化、城鎮化的推進促使兩者不斷借鑒、彼此靠攏,最終走向“大小傳統”相互融合的“雅俗共賞”。白蛇傳正是通過“大小傳統”的融合,由最初敘述簡單、主題單調的民間故事經底層文人加工,進入話本講唱、繼而發展為各種戲曲的保留曲目,通過舞臺表演進行傳播,實踐著民間傳說“互動”性生產的特質。
數字化、傳媒化各種高科技不但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也改變著民眾接受信息的方式。民間文學類作品的現代傳承必須與社會現狀、科技水平相結合,采用民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和傳承方式融于民眾生活。1926年《白蛇傳》經上海天一電影公司將其拍攝為電影開始,迄今以《白蛇傳》故事為原型的電影、電視拍攝從未終止過。這是民間傳說與現代傳媒之間傳承媒介的轉化,同時也是精神資源向精神資本的轉化,從《白蛇傳》的影視劇來看,民間傳說本身是具備轉化性“生產”特質的。
“藝術必須隨著時代而變化。真正的藝術是反映了這個時代的思想。……倘若藝術永遠一成不變,那它也就沒有真正的生命。”[9]同理,民間傳說若想得到長足發展,就必須與時代發展緊密結合,采納生產性保護策略,再度融入民眾生活。當然,并非是單純的為“生產”而生產,而是以保護為旨歸的“生產”。因此,在采納生產性保護這一保護模式時相應的原則是必須的。
非遺保護強調遺產本身的“本真性”。所謂“本真性是要保護原生的、本來的、真實的歷史原物,保護它所遺存的全部歷史文化信息。”傳說的“本真性”即某個歷史階段的“本真”,是該歷史時期民眾生活情感的見證。通過現代印刷、錄音、錄像等技術手段可以將民間傳說比較“本真”地保存下來,以供專家學者研究之用,在學界發揮功用。單純的“本真”性保護并不能讓更多的民眾了解、認識、熱愛民間傳說,不能使其融入到民眾生活當中來,這達不到保護傳承的目的。
民間傳說是隨民眾情感不斷演變的關于情感性、社會生活的藝術。藝術追求“真善美”,“真”有“歷史真實”和“情感真實”之分,“歷史”真實是客觀的、不能主觀臆造;“情感真實”則與時代相連,不斷變遷。傳說的“情感”真實要求傳說必須具備“現實性”,白蛇傳主題的演變正說明了此理。最初的白蛇是民眾懼怕的“吸人精血”的“妖”,人們因懼怕便通過故事傳說來告誡大家“妖”的恐怖性;隨著民眾對“妖”的進一步認識,恐怖性退居其次,對“美好愛情”的期盼、對端莊秀麗、聰慧能干的“妻子”的期盼成為人們的頭等大事,于是“白蛇”轉變為“矢志不渝”的愛情守護者代表;伴隨民眾自我意識的覺醒,傳說中的主角也越來越接近民眾的生活,由“妖”演變為民眾之“普通一員”,自此故事演變為“發生在一個平凡市井小民的弄相里,不是達官貴人的生活,也不是高雅文人的生活,”[10]而是普通民眾的生活。電影《青蛇》正是在洞悉民眾的上述情感需求下應運而生的。影片一方面尊重民間傳說的“本真”性,同時影片為達到傳說“情感性”真實,也加入了大量的現代元素:三角戀、多角戀甚至隱喻曖昧的同性戀,于現代戀愛觀中展示復雜人性和現代社會中女性對于愛情婚姻的矛盾觀念。
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的關系已是被講解的十分清楚的話題,關于兩者之間的轉化、借鑒、融合、回流等現象已得到學界的一致認同。作家創作須以民間文學為其創作源泉,其表達的情感須與民眾保持一致才能贏得民眾的認同。“藝術來源于生活”,廣大民眾的生活和民間創作為作家提供了創作素材。任何作家在依據民間傳說進行創作時都必須尊重傳說固有的“真實”和“情感”,以原傳說為依托并在此基礎上進行生發。田漢、張恨水即是這方面的代表,他們尊重民間傳說的“本真性”,在民間故事白蛇傳的基礎上進行再創造,一方面采納民間故事的精彩部分并對其進行深入的描寫刻畫,使其雅化升格;一方面堅決以民眾情感為出發點,在敘事旨歸上與民眾保持一致,尤其故事的結尾由青蛇倒塔營救白蛇,更是結合了當時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鼓舞了廣大民眾反抗壓迫、追求自由的士氣。
結合目前白蛇傳影視轉化熱的現象,將作家創作和民間文學綜合起來考慮,意義顯得尤為突出。影視轉化不能一味以民間文學作品為底本,也不能單憑某一作家作品為根本,應把作家的曲折表達與民間的真摯干練結合起來;把作家的“紳士”情懷與民眾的“百姓”品格結合起來,使轉化來的作品即具有“雅”的一面,又具有“俗”的特質。臺灣版《新白娘子傳奇》即是這方面的成功典范。它不僅吸收了民間傳說中的情節和結局,同時也采納了眾多作家文本中的說法與細節。作家創作的《白蛇傳》多為悲劇,像黃圖珌的《雷峰塔傳奇》、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等;而民間傳說則多為喜劇結尾:法海變成螃蟹、狀元祭塔解救母等。《新白娘子傳奇》則將兩者合理結合:一方面采用了作家作品中的細節與說法;一方面又深諳:“善惡標準是中國人價值觀的核心,生活中的一切沖突歸結為善惡沖突,沖突的結果一般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或者惡被感化、向善轉變”,[11]最終科予以故事美好的結局。
在工業化、城鎮化急速發展的今天,“與時俱進”幾乎成為決定某一事物存亡的關鍵。生活環境、思想觀念的變遷、“高科技”“新玩意”等的出現促成了現代生活方式的急速變遷,無疑也促成了民間傳說的變化。因此,民間傳說的未來就在于:要么緊跟時代步伐,通過新途徑融入民眾生活;要么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縱覽歷代白蛇傳的發展,可見白蛇傳是保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與時俱進”之經典。白蛇傳從最初的口頭傳承到各類說話、彈詞、戲曲等多種藝術方式的共同展演,再到現代的小說、影視、歌舞劇的演繹,始終處于不斷變遷和接納新生事物的過程當中,并在此過程中不斷發展壯大。因此,在對于民間傳說的保護方面我們務必要注意在保護傳承中的“與時俱進”品格。2005年,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即已提出:“鼓勵和支持新聞出版、廣播電視、互聯網等媒體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保護工作進行宣傳展示,普及保護知識,培養保護意識,努力在全社會形成共識,營造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良好氛圍。”[12]為此,在對民間傳說的保護方面一定要以此為出發點,真正做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創新和傳承永遠相互依存。沒有對傳統的繼承,就不會有現代的創新;沒有對現代創新的采納選用,也不能更好地保存傳統。京劇《白蛇傳的》蒼涼曲調、唯美裝扮將母子分離演繹的催人淚下;越劇《白蛇傳》將“斷橋相遇”演繹的浪漫溫婉、令人向往;而電影《青蛇》演繹的鬼魅奇幻……正是多種演繹方式的合力造就了今日的經典。
民間傳說多具地域性特質,尤其是風物傳說。就白蛇傳來說,與之相關的“風物”幾乎已成為當今“旅游的因由”。筆者曾于2012年5月在大學生群體中做過“蘇杭旅游因由”問卷調查,其間發放150份問卷,除12份無效外,剩余的138份中,有117份向往蘇杭的原因是因受到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電影《青蛇》或白蛇傳系列小說的影響。因此,科學地解讀傳說、對民眾進行正確的文化引導便成為當務之急,政府、地方、民間團體與學者的結合勢在必行。將學者的研究作為解讀傳說與風物的依據,遵循“歷史”真實,把握“情感”真實。堅持“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的原則,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對民間傳說實行科學合理的保護傳承。
另外,各類現代娛樂傳媒、游戲開發等也必須有專家學者的介入,做到尊重傳說“歷史”真實,在此基礎上實現對民間傳說“本真性”保護。以白蛇傳為例,在開展文化旅游時必定會涉及到鎮江保和堂、金山寺、杭州西湖、斷橋等景觀,那么在對這些景觀的解讀中就不能單以故事中的講述為主,必須結合學者的考證,對其進行科學、歷史的解讀。于此同時,傳說中滲透的傳統節日、文化內涵等也需有專家的介入才能作出更加充分、合理的詮釋,給予游者以正確、豐富、深刻的文化引導。
[1]陳華文.論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幾個問題[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12,(5).
[2]文化部關于加強非文化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Z].文非遺發[2012年4號].
[3]譚宏.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幾點理解[J].江漢論壇,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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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蔣勛.舞動白蛇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11]李春林.大團圓[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1988.
[12]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Z].國務院辦公廳,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