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婧
(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100088)
被害人身份之刑事立法價值,應視為是“被害人身份”這一因素對刑事立法所產生的積極作用或者是重要性。“‘價值’這個概念所肯定的內容,是指客體的存在、作用以及它們的變化對于一定的主體需要及其發展的某種適合、接近或一致。”[1]談論到一物之于另一物的價值的時候,總需要研究主客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客體按照主體的尺度滿足主體的需要,并對主體的發展具有積極的作用,這個過程就是價值的體現。故而,被害人身份之于刑事立法的價值可以被理解為“被害人身份”這一客體對“刑事立法”這一過程所產生的積極作用或者是重要性。被害人身份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它只有經過立法者的價值評判和取舍,才能轉化為具有影響司法審判的結果。被害人身份實際上是通過影響立法者對某個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的認知進而影響刑事立法的形成的。立法者對行為的價值評判要先于司法工作人員對行為的價值評判。凡是立法者認為某一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而應該科處刑罰的,他們的評價就會在刑法上予以體現。而影響立法者對此的價值判斷的因素是多種多樣的,如犯罪行為所侵害的利益的大小、犯罪行為所引起的社會不安感的輕重程度、修復犯罪損傷所需要的時間長短等等。
我國的刑法理論早已有“身份犯”①關于身份犯的概念,理論界的見解并不完全統一,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有如下幾個:(1)身份犯是指法律規定必須由具有一定身份的人實施才能構成的犯罪(參見高銘暄:《中國刑法詞典》,學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119頁);(2)身份犯是刑法明文規定的由特定身份的犯罪主體進行的一類犯罪。(參見楊輝忠:《身份犯類型的學理探討》,《法制與社會發展》2003年3月);(3)身份犯,就是指以一定之身份作為犯罪構成的犯罪(參見陳興良:《刑法各論的一般理論》,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75頁。)這一概念。身份犯概念的產生,是將視角聚焦于犯罪人身上而得出的理論概念,而且,這是一個在立法之后,通過學者對現有刑法法條的理論研究而總結出來的一種理論上的犯罪類型。在這里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探討的“被害人身份”的概念,是將研究視角聚焦在被害人身上的,而且,這是一個先于立法的應然概念,不像刑法理論中所談論的“身份犯”那樣是一個實然的概念。②當然,我并不是想否認“身份犯”概念中可能含有應然性的成分。但是在目前可見的對身份犯的研究中,研究者多是以刑法對于身份犯的具體規定為前提,進而討論刑法中對各種身份犯的設置是否合理。在我看來,這仍舊是在注釋刑法學的框架下來討論身份犯的。所以,其內包含的實然性要更明顯一些。
不可否認的是,相對于犯罪人,刑事被害人被刑法給予的關注實在是有些少了。確實,刑法是為了規制社會中的犯罪行為而產生的法律部門,對犯罪者投入更大的研究力度也是無可厚非的。然而,新近的犯罪學理論研究卻發現,單一地將研究視角放在犯罪人身上是遠遠不夠的,被害人在整個犯罪發展過程中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于是,部分犯罪學家開始將研究視角從犯罪人身上轉移到被害人身上來,試圖通過研究被害人在犯罪中發揮的作用來為法制改革尋找新的切入點,以更好地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
筆者認為,在一部合理的刑法典中,至少應該體現出對以下幾類被害人的傾向性保護:(1)女性;(2)兒童;(3)弱勢群體;(4)社會邊緣人群;(5)高風險職業者。在犯罪被害人學中,以上所列舉的五類被害人也被稱為“潛在的犯罪被害人”。①潛在的被害人是相對于既然的被害人來說的。潛在的被害人,是指已經步入或正在步入被害情境,因而具有受害的現實可能,但尚未成為真實被害人的人,或者是指并非純粹由于一時的偶然原因,而主要是因其本身的性格、素質或行為的某些傾向性而具有持續性的、現實可能的潛在被害傾向者。(參見許章潤主編:《犯罪學》(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25頁。)對于這一類被害人的保護,主要是通過加強社會控制防止潛在的被害人向既然的被害人轉變,要實現這一目的,主要是通過國家或者社會運用外在的力量設置必要的屏障來實現。體現在刑事立法上,就是要進一步完善從保護被害人角度出發的相關罪名條款的設立。就我國現有立法來看,被害人因素已經影響了我國現行刑法的部分條款的設立,但是這些條款,大多數集中在對女性和兒童的保護上,對弱勢群體的保護雖然也有涉及,但范圍卻極其狹窄,而且現有條款的設定也存在著一些問題。
本文的研究目的,正是試圖從犯罪被害人這一角度出發,扣住“身份”這一關鍵詞,討論其對刑事立法應該發揮的積極作用。進而認為,我國刑事指導思想,應當從懲治犯罪的單一視角轉向懲治犯罪和保護被害人權利雙軌并重的道路上來。
對“被害人”(Victims)一詞,在理論上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被害人是正當權利或合法利益遭受犯罪行為或不法行為侵害的人。”[2]第二種觀點:“被害人是加害人的對稱,原意是指宗教禮儀中給神的祭品,也指遭受侵害或承受不利后果者。”[3]“各種事故的受害者、自然災害的受害者、種族或性別歧視的受害者和犯罪受害者等都可以被稱之為‘被害人’”。[4]第三種觀點所包括的范圍不同。第一種范圍最廣,包括所有被害或受害的自然人、法人及非法人團體;第二種范圍稍窄,主要限定在法律關系所調整的范圍內,它同樣包括自然人、法人及非法人團體;第三種范圍更窄,僅指法律關系調整范圍內的自然人被害人,包括刑事、民事、行政被害人中的自然人。[5]
本文因研究與論證需要,采狹義的刑事被害人觀點,即認為被害人是受刑事法律調整的,被犯罪行為所侵害的,承擔因此所帶來的不利后果的自然人(即個體被害人)。該范疇排除不受法律關系調整的各種事故與自然災害的受害者,也排除與“身份”這一有濃重人格色彩的范疇沒有緊密聯系的法人、非法人團體和國家。
“身份”是日常生活中很常用的一個詞,《現代漢語規范詞典》對其的解釋為:“身份:(1)指人的出身、地位和資格。(2)特指受人尊敬的地位。”法律上身份的概念由來已久,并與日常生活中所談及的身份有所不同。古代人類社會,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我國,從某種角度看都可以說是一個身份的社會。身份的本質就是講究親疏、尊卑和貴賤,反對平等,身份的不同是人與人之間一切差別的根源。一個人的身份往往標志著其在家族和社會中所處地位的高低,標志著其擁有的權利和應當承擔的義務的多少,而法律作為一種行為規范,其核心內容就是權利和義務,因此身份作為權利義務的外在表現,便與法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現代社會,由于引入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使得“身份”這一因素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法律關系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是,作為現代社會的客觀存在,身份的差別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公民個人所享有的權利和應承擔的義務的不同。刑法中的身份,既不同于普遍意義上的身份,也與一般法律意義和民法上的身份有較大差異,它必須是對定罪量刑即刑事責任的追究具有一定影響的身份。具體而言之,它應該是指刑法所規定的影響行為人刑事責任的行為人人身方面特定的資格、地位或狀態。[6]
綜上所述,筆者對“被害人身份”一詞的界定為:在刑事法律關系中,受犯罪行為所侵害的、對刑事定罪量刑具有一定影響的自然人所具有的個人人身方面的客觀要素。
從法律發展的歷史承繼角度上看,我國立法應該在批判的基礎上吸取中國古代立法的精華加以繼承。但新中國的法制進程在經歷了對古代文化的徹底否定之后,又面臨著對抗封建等級制度和罪行擅斷等惡行的任務。故而在立法理念上,許多學者和司法工作者都對被打上了“封建”烙印的古代立法嗤之以鼻,將國外的諸多立法理念進行借鑒移植甚至是全盤照搬,但在司法實踐上卻難免會遇到瓶頸,這其中自然還存在著司法不公或者是執法不嚴的情況,但問題最根本的源頭則在于,立法不能脫離中國社會的現實國情,也不應該將中國古代立法中合理的成分完全否定。
當然,在刑事立法中對被害人身份的價值進行考量并不意味著封建等級制度的全面復蘇,更不意味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受到威脅,其合理的內核在于,“被害人身份”中可能蘊藏著刑法應當給予保護的法益,而這些法益卻往往因為一些觀念的偏頗而人為地被排除出了刑法的保護范圍之外。一個法律的古老性,不應該成為它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論據,就法律本身來說,古老性并不能成為為其辯護或者批判的理由。我國歷史上不乏特殊時期為了維護社會穩定而頒布的單行刑法或者是特別刑法,也不乏針對特殊的社會現象而設立的在該時期產生過重要作用的罪名(如投機倒把罪),但卻不能以此推出其是惡法的結論。故而,以此便能得出一個判斷立法有無價值的基本立場——如果一部法律對于社會或者是大多數公眾是有所裨益的,無論其是否古老,只要能舉證出它對社會的適應良好并能取得較好的效果,那就應該不假思索地認為其是適宜的和有價值的。
故而,那些認為“身份論”特別是被害人身份是有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是破壞刑法基本價值的毒瘤的觀點,就是不攻自破的了。既然現行刑法已經承認了犯罪人因身份的不同而在立法上從刑種和刑度兩個方面都給予了考慮,那為什么不能因為被害人身份的不同而在立法上進行區別對待呢?正如盜竊能夠使人產生驚恐,而國家工作人員挪用或者侵吞公共財物的行為雖然與盜竊沒有本質上的差異,卻在同等數額的前提下受到刑法更為嚴厲的制裁,這已經被社會公眾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沒有人會認為這違反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個殺人者,一個是因為搶劫謀財而殺害了毫不相識的路人,另一個,則為爭奪遺產殺害了嫡親的祖父,雖然這兩個謀殺者均同時侵害了他人的生命權,但后者更多地表明了犯罪者性格的殘暴并體現出了更大的人身危險性,顯然,后者能夠引起更大的驚恐。那么這個例子與上一個盜竊和貪污的例子又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
在那些與侵害人身權利相涉的犯罪行為中,可以發現同樣的問題。現行的法律有意識并認為自己是正當地區分了犯罪者的身份,并通過“身份”作為必要的聯結點,成為了法官判斷罪與非罪、此罪彼罪和罪輕罪重的分水嶺,但在論及要通過“被害人身份”來作為刑事立法區別對待的中介因素的時候,卻被大多數人忽視甚至是給予指責和抨擊。中國古代刑事立法便試圖通過刑法的規制給社會公眾傳達這樣一個信息——那就是某些被害人受到了法律特殊的保護,如果你侵犯了他們的權益,那就要受到刑法更為嚴厲的制裁。只不過當時的法律,更多的保護的是皇室宗親和官宦權貴的利益,所以最終被時代所拋棄,但其中所蘊含的區別對待的原則,至今仍應該有其借鑒意義。現行刑事立法,應更多地將視角轉變到對弱勢群體的保護中來,比如說未成年兒童、殘疾人、無經濟能力的老年人、流動人口等等。
根據我國刑法理論中關于犯罪構成的通說認為,犯罪行為由于侵犯了刑法所保護的社會關系,所以體現了應受懲罰性。“而人是體現社會關系的主體,具體到犯罪構成的客體要件中,這種社會關系的主體可能是自然人、法人,也可能是非法人單位或者團體,甚至是國家,這就是廣義上的刑事被害人。由此可見,被害人在刑法上理應具有重要意義。”[7]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定罪量刑的標準是刑法所直接規定的,刑法首先是通過規定犯罪構成來確定犯罪圈的大小、確定罪與非罪的界限,這是對犯罪的“質”的判斷標準。其次,刑法通過規定法定刑,對已經被劃入犯罪圈中的行為確定具體的刑種和刑度,這是對犯罪的“量”的判斷標準。在刑法的立法理論上,對犯罪進行立法的關鍵在于判斷一個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的有無和大小。而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是要從多個方面進行考察的,犯罪被害人作為犯罪構成中的犯罪對象,應該可以成為衡量社會危害性的多因素中的一個標準。這與現有刑法理論中的“身份犯”概念有異曲同工之處。
當然,對被害人身份的強調并不意味著必須在所有罪名的立法中都將這個因素考慮進去。刑事立法是一門建立在實踐基礎上的科學,要制定出適應社會發展節奏的法律,必須全盤考慮各種因素對可能造成的社會后果的影響,而是否要將某個或某幾個因素在某種罪名中體現出來,或者說要將它們的重要性通過法定刑的制定體現出來,就必須結合社會實際來進行論證。
第一,必須明確“被害人身份”這一因素應重點放在與侵犯人身權利相涉的犯罪當中。刑法雖然與道德之間應該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但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是,刑法應當成為道德的衛士,應該成為一種社會懲惡揚善的機制。故而,刑罰效果往往能在人們內心中形成一種感應,使得他們知道在這個社會中什么應為,什么不應為。若社會的價值天平倒向了某一利益階層,則刑法中,也應該得到相應的體現。中世紀的歐洲死刑執行者用儀式來增加人們對犯罪的恐懼——在絞刑架上蒙蓋上充斥著凄涼悲哀色彩的黑布,法官身著黑服,行刑者用面具遮蓋著自己——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向公眾說明罪犯所造下的罪孽應該重新系于該罪犯的頭上,以借此表明他因為犯罪而要承受這種痛苦。那么,在現代被人道主義統治的社會里,行刑已經不再具有這種宣告的功能,但社會依舊需要類似的東西去表達出它所認同和支持的價值觀,所以,刑事立法應該承擔這樣的使命。弱勢群體在社會上所受到的不平等的對待,應該在刑事立法中得到平衡,這便是刑法的機能所在。在刑法發揮這樣的機能的同時,又達到了一個讓社會公眾心理平衡的客觀效果,這樣便能維持社會的穩定,所以,法律也被稱為社會的減震器。被害人身份的納入和發揮作用的范圍,就應該在與弱勢群體相涉的侵犯人身權利的犯罪中。我國刑法目前也有與此相關的條款,如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所規定的強奸罪中,便明確地通過“婦女”和“幼女”的身份區分設定了不同的犯罪構成和從重情節,這就是一個很好地運用身份因素的實例。這樣一來,刑法便可以通過立法強化刑罰在人們內心的感應,從而達到社會預防的目的。
第二,對被害人身份因素應予以理性取舍。如前所述,被害人身份是一個中性的概念,其中所包含的各種因素,例如階級、血緣、權力關系等等都沒有必然的善惡和對錯之分,它們的立法價值由當時的社會環境所決定。對于封建統治階級來說,特權身份便是刑法中的“善”,所以,他們都不遺余力地在刑法典中規定出各種維護封建特權階層的條款,針對皇族、行政長官、家中尊長一類被害人的刑罰,便明顯地比侵犯平民百姓或者是奴隸來得重。而對于提倡法治的現代社會來說,特權身份已然成為了刑法中的“惡”,因此,這些在古代律法中曾大量出現的條款已經被擯棄。但是,這通過身份因素而體現出來的“善”,已經由另外的內容所替代。這些內容,應該是符合社會發展的價值,并通過各種法律的確立和鞏固,最終成為一定時期內的社會主流價值。
立法者對刑法的選擇是考慮了諸多因素在內的綜合結果,它們應當具有最樸素的人類道德情感價值。在質上,它們應當具備平等性、與罪行的相適應性、良好的示范性和運作的經濟性。但是,“我們也已看到,某一類刑罰絕不能同時具備上述屬性。為了找到我們所需要的結構體,就必須將它們結合起來,使其類別不同,有機結合”。[8]所以,這些充斥著社會的,諸多的呈現出顯性(諸如教師、律師等被法律所承認的正當身份)以及隱性的身份(諸如走私者、販毒者、淫穢物品制造者等的不被法律承認的非正當身份),呈現先天或者后天的身份,各種多樣化的身份因素都應該接受刑事立法過程的挑選,最后通過層層篩選而被最終寫入刑法典的身份因素,應該成為新的帶有示范性和表征性的東西,它們或許是為了體現刑罰不同的公正性而存在的,其中可能偏向于公平也可能偏向于效率,但對此抉擇的根本立足點在于,它們應該是維護社會良善又能取得較好的實施效果的那些因素。由此得出的結論是:現行刑法中對被害人保護缺失的,應予以立法補充;現行刑法中局限于某一被害人身份而不合理地縮小了保護范圍的,應予以立法刪減。
立法者在個罪的犯罪構成中如果要納入被害人身份這一因素進行立法思考,應該明確地樹立起以下兩個目標:
第一,刑法所保護的這一被害人的身份必須能給社會的良善感情增添新的力量。“立法者如果希望鼓勵一個民族具有人性,那么他自己應該首先樹立榜樣。要求自己有義務對人的生命,而且對一切能影響人之感受的環境情狀,都給以極大的尊重。”[8]這也是為何特權階級已經不能成為被現行刑法所保護的被害人身份的緣故。現代的刑法既然要成為社會公民必須遵循的行為準則,就應該禁止一切能夠作為殘暴誘因的東西,比如禁止對婦女的性侵害,又比如禁止遺棄自己負有扶養義務的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等等。溫和的法律能使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具有人性,政府的精神會在公民中間得到重視。[8]
第二,立法者應當根據功利原則對被害人身份進行運用。眾所周知,刑法效用的發揮有賴于刑法在社會中的具體貫徹。若一部體現了人類至善的良法已經被制定出來,卻因為不符合社會實際而被法律的執行者束之高閣的話,再好的法律也只能是一紙空談。正如我們在刑法中可以規定遺棄自己負有扶養義務的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犯了遺棄罪,但卻無法規定遺棄老師的學生犯有遺棄罪,無論這位受人尊敬的老師為培育這名學生付出了多少心血和精力,也無論他為此犧牲了多少自我利益,即使尊師重道早已成為了社會的主流價值,但刑法依舊無法把觸角伸到老師和學生這一對社會關系上,這就是功利主義在立法中發揮的作用。法律并非是萬能之物,雖然刑法在立法當中要盡最大地努力維護社會仁善,但是法律若是將自己處于萬能法的地位,反而會失去了最基本的功用。所以,對被害人進行保護,也是要有側重點地進行選擇的。立法中,必須結合客觀社會的實際需要來決定哪些被害人身份的因素應該納入到犯罪構成中去,而且在犯罪構成中,被害人身份因素究竟要發揮怎樣的作用,是犯罪構成中的主要因素還是輔助因素,都需要進行考量。
首先,被害人身份在犯罪構成中可以成為決定罪與非罪的主要因素。我國現行刑法中,特定的被害人身份已經成為了決定某種行為是否能夠成立犯罪進而被刑法規制的對象性條件。例如,根據刑法對強奸罪犯罪構成的規定,奸淫行為只有在針對女性被害人實施時才能成立強奸罪,而在針對男性被害人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構成強奸罪。再如,在刑法第二百五十四條中所規定報復陷害罪中,被害人身份被限定在控告人、申訴人、批評人、舉報人這四個特定的身份上,等等。在上述罪名的立法設置中,特定的被害人身份已經成為了衡量該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是否達到犯罪程度的重要因素,因而被害人身份也就成為了區分罪與非罪的一個重要標準。
其次,在某些犯罪構成中,特定的被害人身份可以成為區別此罪與彼罪的標志。特定的被害人身份是犯罪行為由一般犯罪向特殊犯罪轉化的關鍵性因素。如刑法第301條第2款規定,在聚眾淫亂行為中,如果被害人是未成年人,該行為不成立一般的聚眾淫亂罪,而應成立引誘未成年人聚眾淫亂罪。[7]由于某些具有特殊身份的被害人往往代表了某一類特殊的法益或者是特殊的社會關系,在刑事立法過程中,立法者往往會考慮到這類特殊的法益或者社會關系而加大對某種行為的打擊力度,使得侵害某類特殊被害人的行為與一般行為區別開來。再次,在犯罪構成較為相似犯罪中,不同的被害人身份是進行區分的關鍵因素。“這是因為不同的被害人所體現的社會關系性質也常常不同,犯罪的性質因而會隨之變化;此外,犯罪行為人意圖加害的特定被害人往往反映了行為人的主觀心理,對不同犯罪構成的主觀要件也具有重要影響。”[7]
如果說正確地適用刑法是一個合格法官所應具備的最基本的素質的話,我們就不得不進一步討論這樣一個問題:在既定范圍的自由裁量過程中,法官如何能公正合理地在涉及敏感被害人的具體案件中作出適當的刑罰裁量?事實上,在量刑過程中,法官更多要面臨的已經不是“尋找法律”的問題,因為這一問題已經在之前的定罪中得到了解決。現在,法官所面臨的問題是,如果他們根據罪行法定原則,不得不對他們認為不應該判處某一刑罰的犯罪者判處刑罰的時候,他們一定會聳著肩膀無奈地解釋說:“這不是我的錯,這是法律的錯。”如果一個法官面對著必須要給一個偷了奶奶的錢的孫子判處刑罰的話,他們所要進行的價值判斷和取舍便只能在既有的法定刑范圍內作出。就算是單獨適用規定在一般盜竊罪中最輕的罰金刑,那也已經給這個偷了錢的孫子打上了犯罪的烙印。所以,關涉被害人身份因素的某些犯罪在最初的立法制定法定刑的環節中就應該被考慮進去。而在立法過程中,要調和傳統思想與現代法治之間的沖突,就必須先考慮以下法律理念的沖突,即法社會學中的社會正義與法制優先的沖突。
法社會學強調法是一種社會現象,主張以社會學的觀點和方法研究法的實行、效果和功能。該學派所持的理念是:“法要受到社會、政治和情感的制約”。對此法社會學派認為立法權是有限的而非絕對的,“如果立法者不受社會道德和情感的壓力,肆意妄為地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制定法律,那么,這樣的一個獨立的立法機構顯然并不會以公共利益為重,人們也許只是換了一撥子暴君而已。”[9]故在制定某一罪名之下的法定刑的過程中,絕不能撇開社會公眾的情感而進行立法獨斷,而應本著實現公平正義的原則進行思考。而法制優先的堅決擁護者則認為:在轉型時期的當下中國,立法肩負著對社會權利義務的分配之責。法律雖然被社會道德所支持,卻要與道德劃開一道明顯的界限。立法的過程無論如何也不能等同于道德形成的過程。由于近代中國受到封建專制制度所累,經歷了一段充滿了創傷的歷史。在法律意識終于覺醒的中國精英階層中,反對封建復辟的任務被他們排在了第一位。故而他們更重視在法律對限制權力濫用和維持社會穩定的作用,盡可能地將立法與那些道德密切相關的因素排除出考量范圍之外。
但在筆者看來,我國的刑事立法已經從最初的被動移植階段走向了反思與自我完善的新階段,社會環境的變化要求在功利性中加入價值取舍。被害人身份因素有助于細化量刑條件,提高刑事法律的可操作性。故而,被害人身份對立法制定法定刑的價值至少可以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被害人身份因素能夠補充完善法定刑設置。在新的罪名設立時,涉及到立法機關對在該新罪名下設定新的法定刑規范。例如,如果要在刑法中增設性侵犯罪并將男性被害人包括在內的話,就必須設置與其對應的法定刑。在設置法定刑時,應充分考慮男性被害人和女性被害人身份上的不同,故而法定刑的起刑點等也應有所不同。
2.被害人身份因素為刪減某些不必要的法定刑提供參考。某些過時的或者是缺乏實體正當性的法定刑需要被刪減或廢止,如刑法修正案刪減了多個經濟犯罪的最高法定刑(死刑)。
3.被害人身份因素能夠促進法定刑設置的優化。在法定刑的增加和刪減之外,更多的情況是要使現有的法定刑優化性變更。立法機關通過對現行刑法中某些不合理的法定刑進行局部的修改,使之具備更好的威懾性、教育性和矯正性。這種優化法定刑的目的是為了使同個罪名內部不同情節之間的法定刑實現更好地銜接,有利于類罪之間的法定刑的相互呼應,使刑法體系更趨于科學、合理。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得出以下兩個基本結論:
第一,被害人身份因素應在刑事立法中體現出它應有的價值。犯罪學與刑法學之根本不同就是犯罪學能跳出現有立法框架之外為刑事立法尋找合理性和可行性。傳統的價值觀念與倫理道德向來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極大地影響著中國刑法效能的發揮。由于各種歷史因素,我國現有立法對西方國家的立法移植痕跡很重,體現出極強的功利性,而對傳統的的道德情感和價值觀念不夠重視。例如,我國的刑事訴訟法至今沒有設立近親屬的舉證豁免權,這在本質上來說會加大人際間的疏離感,不利于建立公眾對法律的認同。
近年來,犯罪學學者的研究視角開始從“犯罪人”轉移到“被害人”身上,使新的分支學科——被害人學得以產生。這也說明了犯罪學理論的研究者已經將視野擴展到了被害人在犯罪中的作用以及立法對被害人的保護等等方面上來。①簡而言之,犯罪被害人學認為,犯罪是犯罪者和被害人互動的結果。被害人在犯罪中發揮著必不可少的作用。刑事立法和刑事政策的制定理應充分吸納這些成果。應該認為,被害人身份這一概念雖然包含有倫理感情色彩,但其在立法上的功用是中性的,完全可以納入到影響刑事立法的因素中。相對地,研究和考量了這一因素的刑事立法,也會更具有科學性和實用性。
第二,目前的刑事立法對被害人身份因素考慮不足,應予以補充。我國刑法針對女性和兒童已設置了相關的立法條款,但對于弱勢群體、社會邊緣人群和高風險置業者的保護卻遠遠不足。而且,我國刑法對強奸罪和猥褻、侮辱婦女罪等的立法規定在合理性上還存在缺欠,礦工、農民工、外來人口、被拆遷戶、精神病者等特殊被害人問題在不斷影響著我國社會的有序發展。若這些被打上特殊身份烙印的人群在被犯罪侵害后又無法通過司法途徑獲得保護時,有可能會從潛在的被害人向潛在的犯罪人轉變。
綜上所述,當前刑事立法與刑事政策的制定應吸納被害人研究的有關成果,這將對立法的合理性與政策的制定及執行大有裨益。立法機關應站在加大對弱勢被害人保護的立場上,在劃定犯罪圈大小及細化量刑情節的過程中用價值判斷的方法對各種利益進行衡量和取舍;審判機關在審案過程中應針對案件的不同情況納入被害人身份因素綜合考慮,使判決結果更能被社會公眾接受;執法機關也可以細化現有規則,如公安部門在制定通緝懸賞獎金標準是可以對被害人因素進行考量。只有將立法、司法、執法三方面統一成一個合理的有機整體,才能在懲治犯罪保障人權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才能更好地推進我國的法治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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