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運華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任訪秋先生的《中國近代文學作家論》(下文簡稱該書)由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該書收錄任訪秋研究近代作家的論文 16篇,附錄 3篇,后記 1篇,共20篇,寫作時間從1963年到1982年,跨度20年,反映了著者在這一時期對近現代文學的反思。其研究對象涵蓋了近代文學的主要作家,兼及現代文學的倡導者,是一部觀點鮮明、史論結合的學術著作。在校勘該書的過程中,筆者一方面驚嘆任訪秋先生學術視野之寬闊,一方面惋惜其受到時代的束縛。梳理思緒,形成此文,作為對先生的紀念。
該書雖然是任訪秋的論文集,卻已初步形成了獨特的體系。全書總論與分論相結合,概括出了中國近代文學的特點;同時,通過對胡適、錢玄同的研究,也闡述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產生。
該書《晚清文學思潮的流派及其論爭》一文,雖然作為“附錄”,卻起著提綱挈領的作用。其中既分別評點梁啟超、嚴復、章太炎、劉師培、柳亞子、魯迅、周作人、林紓、王國維的思想與文學貢獻,也分層次論述了近代文學思潮發展變化的特點。因此,它既是全書的背景,也是對全書的概括,流露出任訪秋建構中國近代文學史的愿望與設想。在這篇論文中,他首先論述了1894年甲午戰爭失敗后至1911年辛亥革命期間中國文壇出現“百家爭鳴”局面的原因:政治形勢的變化,使當時的中國人感到亡國滅種之禍已迫在眉睫,清廷威信一落千丈,言論上對人民的鉗制不得不有所放松;“救亡圖存”成為時代主潮,先覺者開始引進西方文化,同時批判傳統儒家文化。然后他從跟隨時代進步的角度,分別論述了梁啟超的進化文學觀、章太炎的革命文學觀、劉師培的獨特貢獻、柳亞子的革命詩歌創作和魯迅的進步文學觀,理清了中國近代文學進步思潮的發展脈絡,并從對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的推動作用切入,論述了林紓的古文創作和王國維的文學研究對近代文學的發展所作的獨特貢獻。最后從外來文化的影響、思想解放與文學發展的關系、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等方面總結了中國近代文學思潮帶給后人的啟發。可以說,該文高屋建瓴,對中國近代文學思潮作了簡潔精要的描述。
該書分別論述的 18位近代作家,顯然并非中國近代文學的全部,但確實包括了其主要作家。校讀這些論文,可以感受到任訪秋選擇研究對象的標準,即作家的開創性、先進性和獨特性。首先是開創性,任訪秋評判近代作家的價值標準,首選其文學思想和文學創作的開創性。此書論述的龔自珍、魏源、嚴復、黃遵憲、林紓、胡適等作家,均以其對文學的開創性成就引起任訪秋的關注。任訪秋贊許龔自珍在《乙丙之際箸議第七》中的觀點:“無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萬億年不夷之道。然而十年而夷,五十年而夷,則以拘一祖之法,憚千夫之議,聽其自墮,以俟踵興者之改圖爾。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他認為:“定庵在政治上是反對因襲保守一切成法和制度,而主張進行改革的。在文學上,也同樣反對既有的成規,講一些言不由衷的話的文章。”[1]7受此影響,龔自珍的詩文創作也具有獨創性,“他的詩文,在形式上打破了一切清規戒律,而趨于解放。”[1]23論述魏源時,任訪秋則側重其“在詩歌上的解放……對晚清維新派的詩歌革命是有一定影響的”[1]37。他評論嚴復,抓住其翻譯文本對近代中國的啟蒙價值,認為以嚴譯八大名著為代表的嚴復譯文,對西方文化的傳播、對中外文化的比較均具有開創意義;另外,嚴復的政論文提倡民主與科學,揭露科舉制度的危害,比較中學與西學的異同,對中國近代思想的嬗變和近代文學創作內蘊的變遷甚至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潮的形成,均有積極效應。任訪秋肯定黃遵憲,既強調他是“詩界革命”中“成就最大的”,更凸現其詩歌創作題材、內蘊的開創性和語言的獨特:將近代文明成果如火車、電報、輪船、照相技術以及育種學知識等納入其詩境;語言上,從倡導“我手寫我口”,到引民歌、俗語乃至外語譯音詞入詩,完全打破了舊詩的面貌,令人耳目一新,對中國現代新詩的產生也具有啟發意義。談到林紓的貢獻,任訪秋認為:“林紓生平對中國文學的貢獻,不在他的詩、文、小說,而在于他的翻譯。在晚清介紹西方文學較早的是他,而介紹的最多的也是他。因此在當時一般愛好文學的人們,得以接觸西方文學,并從而研究西方文學,多半都是受他的影響。”[1]221對于胡適,在梳理其思想后,任訪秋著重論述“胡適在中國文化史上,值得注意的有兩件事:一、參加新文化運動;二、提倡整理國故運動。”[1]304前者是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最具開創性的貢獻,后者也凸現其整理國故時對“科學方法”的強調。
先進性是指所論述作家的思想和主張是處于時代前列的,如該書論述的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劉師培、錢玄同等。不管從當今的價值立場來看,他們的思想有多么保守,或者有多么偏激,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其思想無疑是具有先進性的。康有為、梁啟超倡導的維新變法,企圖以君主立憲制取代封建專制;章太炎、劉師培宣傳的資產階級革命,對時代思潮的變化和文學內蘊的革新均具有巨大貢獻;錢玄同則積極投身新文化運動,支持胡適、陳獨秀等人倡導的文學革命,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該書對這些均有論述,尤其是把握住這些人大多是集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的多重身份為一體的特點,充分論述了其政治主張、思想嬗變對各自文學創作的影響,梳理清其政治思想與文學思想的關系,然后再闡釋其文學創作,從而使行文邏輯清晰,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如康有為與梁啟超的政治活動、政治思想對其詩文創作的影響是任訪秋論述的重點,但是,在展開對這些問題的論述之前,他詳細梳理了康有為的思想淵源、梁啟超的學術淵源,概括出其特征之后,再論述創作特點,使讀者知其然的同時,還能知其所以然。論述章太炎時,任訪秋扣住“學者”兼“革命家”的特點,圍繞其文學思想,既闡釋了其詩文創作的特征,又論述了其對同代人及弟子的影響。論述劉師培時,任訪秋既肯定其早年宣傳革命,也不回避其后來的叛變革命;同時,不因人廢文,對劉師培的學術貢獻仍做出詳盡中肯的闡釋與評價。對錢玄同,任訪秋則抓住他對新文化運動的鼓吹和治經學的特點展開論述,使讀者了解其偏激,更知曉其學問。
獨特性是指該書能抓住論述對象的人格魅力、獨特經歷、思想矛盾等特殊之處展開論述,如論述譚嗣同、蘇曼殊以及晚清四大譴責小說家時均如此。譚嗣同雖然也是維新派,但其思想卻有超越同儕之處。任訪秋論述他時,從其童年的不幸和青年的游歷入筆,將其思想的龐雜、激烈陳述清楚之后,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仁學》一書不僅為譚嗣同的代表作,同時也代表了當時中國思想界反封建主義的最先進的水平。”[1]112“總之,《仁學》一書,從當時思想家來看,的確是一代杰作!”[1]128論述蘇曼殊時,則把握住論述對象獨異的身世、奇特的感情和傳奇的經歷,不僅精彩地闡釋了其詩歌創作、小說文本,而且對于當時還少有人關注的翻譯文本及其特點也進行了獨到的分析,凸顯出較完整的蘇曼殊形象。論述李伯元、吳趼人、曾樸、劉鶚四大譴責小說家時,則把握住其創作與時代的關系、作家思想的復雜性與文本內蘊的矛盾性等,通過對文本的解讀,得出獨特的論斷。
任訪秋為文很像他的為人,崇尚實在,反對浮夸。他曾經總結自己治學的經驗:“在治學上,則以較為客觀的態度,對待中國過去的文化遺產,在研究上,則重論據,采取無征不信的態度。”[2]5論者也認為:“‘科學’的治史方法,‘真’與‘信’的治史目的,構成了同適齋人處理煩難學術問題的內在憑藉。”[3]67在該書中,無論是論述作家作品,還是論述文學思潮;不論是熟悉、喜歡的大師,還是批評的小說家,一旦作為研究對象出現在論文里,任訪秋均以客觀冷靜的態度待之,論文論人,全靠材料支持。這樣,就形成了該書材料詳實的特點,其所用材料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學術背景材料,是指論述研究對象時,為了梳理作家的學術淵源而征引的材料,具體又可分為闡述理論淵源和學術淵源的材料。前者如論述劉師培之所以成為名噪一時的宣傳家的理論基礎時,任訪秋把劉師培的理論淵源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中國固有的,包括:第一是春秋公羊家的“異內外”的思想,也就是所謂“夷夏之防”;第二是晚明幾位具有高度民族氣節的大師的影響,他從顧炎武、王船山那里吸取了強烈的種族思想,從黃宗羲那里吸取了民主思想。第三是晚明揭露清兵南下征服中原人民時兇殘暴行的著作,如《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等。另一方面是西方資本主義思想的影響,特別是嚴復、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人的著作,對劉師培思想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1]174?175。后者如解釋梁啟超的文學觀源于其學術思想時,進一步闡釋其學術思想的淵源為:一是陸﹙九淵﹚王﹙陽明﹚的心學,二是常州派的公羊學,三是西方思想[1]132?133。這些材料的運用,既顯示出任訪秋深厚淵博的知識積累,也有助于讀者從根本上理解論述對象何以形成自己的學術思想,以及其思想何以在當時能夠產生那么巨大的影響。
第二類是引用文本的材料,此類材料的運用,大多是為了證明論述者學術觀點的可靠性和客觀性,它又分為引用作家自己的文本和引用研究者的文本材料。如論述龔自珍詩歌的特點時,就征引了《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己亥雜詩》等8篇23首詩歌和《尊隱》《送徐鐵孫敘》兩篇文章,同時引用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和魯迅《三閑集》中的話來分別證明龔自珍的性格特點和其詩歌對清代社會“萬馬齊喑”現象概括的準確。而論述蘇曼殊的小說創作時,一方面引用了蘇曼殊創作的《斷鴻零雁記》《絳紗記》《碎簪記》《焚劍記》《非夢記》等小說的相關內容,讓讀者對其創作有真切的感受;另一方面又征引《茶花女遺事》、周作人的《答蕓深先生》,分別證明蘇曼殊的小說創作所受外國與中國傳統的影響;最后,強調其小說創作還受《聊齋志異》《紅樓夢》《迦茵小傳》等中外文學傳統的影響。論述蘇曼殊的翻譯時,則引用了其《文學因緣.自序》說明他對翻譯問題的理解;還引用了魯迅的《墳.雜憶》來解釋蘇曼殊何以翻譯拜倫的時代背景,從而在更廣闊的視野里凸現出其翻譯的價值。
第三類是任訪秋學生時代記錄的材料,這類材料的運用最典型地體現在對錢玄同的論述中。論述錢玄同對經學的研究時,任訪秋先引用錢玄同的《論今古文經學及辨位叢書》一文,陳述了錢玄同對今古兩派經學的態度轉變,實際上是借此理清了錢玄同的學術淵源;然后引用自己的筆記《經學史講演稿》以證明錢先生對近代經學發展史的觀點:“我曾經說過,劉逢祿、龔定庵是新今文學派。其實他們不過是康有為的先驅,而真正足以稱為新經學派的,則唯康有為一人而已。他第一步不過闡明了經學的微言大義,但在第二步他借著微言大義,以發揮自己的理想。至于太炎先生,他恰與康相反,他特別尊信古文,在過去學者,只不過偏于古文,或偏于今文,決沒有如康有為之專信今文,而認古文為全非。同時也決沒有如太炎先生之專信古文,而認今文為全非者。所以他們兩個可以說是兩個極端。”[1]326看過這段文字,錢玄同對經學史的客觀評介便躍然紙上。論述錢玄同的文字學研究時,任訪秋則分別引用了《錢氏“音韻沿革”講稿》中的五段內容和《說文研究》筆記中的兩段內容。這些連《錢玄同文集》都沒有收錄的文章,不僅有助于讀者對錢玄同學術視野和學術水平的了解,也能夠幫助讀者理解錢先生對前輩學者的態度,從而一改絕對否定傳統的錢玄同形象。同時,材料記錄者和運用者的雙重身份,使得文風極為親切,給人以真實感和現場感。如此親切通達的文章,非親炙所論者的言行,熟讀所論者的文章,是難以成文的。
任訪秋一生追求進步,從1940年2月到河南大學任教始,即從嵇文甫那里“聽到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新的治學方法”[2]6。此后幾十年,他逐漸掌握了這些方法,并且形成一種思維定勢:“由于幾十年來從事文學史的研究,感到在治學方法上,封建時代的學者,是趕不上資本主義時期的學者的。而資產階級學者,又不及用馬克思主義武裝起來的無產階級學者。”[2]8這一方面使其思維活躍,視野開闊;另一方面也使其創作染上了鮮明的時代色彩。
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的方法有助于激發學者的思維,使其在研究問題時能夠充分調動自我積累的知識,在縱向和橫向上比較論證,視野宏闊,任訪秋早期的學術研究就有此特點。20世紀30年代,在胡適、周作人、羅常培等著名學者指導下,任訪秋的碩士論文就從縱向和橫向兩個向度考察了袁中郎的文學成就。“所謂縱向考察,即把袁中郎所提倡的文學革新運動,放到明中葉以來中國文學發展的長河中,看他的文學主張與文學活動……產生了什么影響以及后人對他的評價。至于橫向觀察,即在當時文壇上,他的主張與活動產生了什么反響。”[2]6這種方法一直延續下來,不僅成為任訪秋建構學術體系的基本思路,也決定了該書所收文章的體例特征:論述每位研究對象時,先追溯其學術或思想淵源,再闡釋其文學創作,最后評價其對后來者的影響。如論述章太炎時,先描述其求學歷程,指出從外祖父求學所受王船山、顧炎武思想的影響,從俞樾求學奠定了其國學基礎和治學方法,勾勒出其思想歷程與學術淵源;然后闡釋其文學觀,詳細論述其文學主張;最后論述章太炎對五四新文學的影響。從全書整體觀察,在論述龔自珍、康有為、梁啟超、蘇曼殊等人時,又有橫向的比較。這樣,章太炎等就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環,其文學創作也不僅僅是個體行為,而是中國近代文學畫卷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同時,在論述具體問題時,任訪秋也能辯證地闡述。如論述章太炎的文學主張時,既強調他對“雅”的追求,也肯定他對“俗”的理解,并結合他對鄒容《革命軍》的語言風格的認同,令人信服地闡述了其文學主張的辯證內涵。
言其時代色彩,是指任訪秋作為學者,難免受時代氛圍的影響。盡管任訪秋力主科學研究要客觀,但評價具體作家作品時,仍難以避免主流意識形態的浸染。王國維是取得巨大成就的近代文藝理論家,其復雜的文藝理論本身就蘊含著后人多角度闡釋的可能性。任訪秋在評介王國維的理論時,認為:“王國維的文藝觀,就其總的體系來說,是必須加以批判的。”[1]233并將王國維借鑒康德、叔本華的藝術至上論與后來的“自由人”“第三種人”聯系起來,認為“雖他們所維護的反動統治者有所不同,但其反動的本質,以及所采用的口號與方法,簡直是前后如出一轍”[1]248。任訪秋對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作家的評價,也有有失公允之處。如認為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在思想上”“有些是極其荒謬的”[1]272;對劉鶚的思想缺乏合理分析,簡單概括為:“他所信奉的,乃一種具有濃厚的神秘色彩的太古教,不僅是反民主的,而且是反科學的。所以就他對當時的政治傾向來說,是落后而且是反動的。”[1]287
筆者指出這些問題,并非對任訪秋先生的苛求,而是想以該書為個案,分析研究特定時代學人的心態。讀校該書時,筆者不時會感受到任訪秋的無奈。如果說前述的觀點是任訪秋在時代思潮影響下的自覺行為,那么對胡適的批判則是言不由衷,不得不說違心的話。胡適是任訪秋的恩師,在大陸有幾十年一直被批判。任訪秋一方面肯定胡適對新文化運動和“整理國故”的科學方法方面的貢獻,一方面又有不少表態式的語言:“胡適在文化革命統一戰線中,代表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加上他又是反動的資產階級哲學流派實驗主義的信徒,因而他對當時已經得到廣泛傳播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深惡痛絕。”[1]297并以胡適贈陳光甫照片上的題詩“偶有幾莖白發,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證明胡適“對蔣介石政權的忠誠效命的決心”[1]303。如此概括胡適,今天看來,既不符合實際,也有上綱上線的嫌疑。但是,正是在這些地方,我們可以領略到任訪秋那一代學者心靈被時代重壓所造成的變異,也應該感受到個人在受到大潮裹挾而下時的無奈與無告。也許,此處凸現的是超出《中國近代文學作家論》本體的獨特價值。
[1]任訪秋.中國近代文學作家論[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
[2]任訪秋.關于個人治學的回顧[G]//沈衛威.任訪秋先生紀念集.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3]關愛和.從同適齋到不舍齋[G]//李偉昉,張潤泳.雅什清歌蘊無窮——河南大學文學院學人往事.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