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煒
新加坡人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新加坡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資源,除了人。如何將國民培養成國家發展過程中最為重要的、可以依賴的資源,是新加坡政府及其教育界極為重視的一件事情。職業教育的發展與新加坡經濟起飛相互伴生,二者互為因果并成為彼此相互提升推進的動力。新加坡南洋理工學院獨特的職教理念和職教模式,不僅成就了學院自身的發展,更為重要的是使新加坡的職業教育因此其改革的成功而成為一種“模式”,在當下世界職教領域確立自己的一席之地,并超越國家的界域對于后發國家的職業教育有著非常重要的參照價值。
一種文化或者文明的脫穎而出,一定是諸多因素和諧生成的。我們總是能從一定的環境因子中找到人文生態、文明樣式的成因與根源。于教育而言,作為一定社會歷史階段的產物,受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外部生態的影響。新加坡職業教育的發展與這個地理學意義上的小國家、歷史學意義上的新國家、發展經濟學意義上的新興工業化國家的經濟起飛的歷史進程相互伴生。有學者認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亞洲一些新興的工業化國家和地區的崛起,如新加坡、韓國等,直接受益于教育。[1]新加坡經濟的發展有力地支撐了包括職業教育在內的整個國家教育的發展。同時,務實而非功利的具有超強的實踐價值的高等職業教育模式,又使新加坡社會經濟得以可持續地發展,獲得了優質的人力資源保障及內生性的動力。南洋理工學院成功的人才培養模式的形成與發展,是在新加坡獨特的國情條件所催生的,是在“非常新加坡”的社會、文化氛圍中孕育、建構而脫穎而出的。
新加坡的文化意象與品質,首先與新加坡的地理環境與社會歷史因素息息相關。新加坡的基本國情人所共知、不用深入分析即可了然于心。比如,國土狹小,資源貧瘠,但是處于海運和航空交通的樞紐位置;歷史不長,沒有土生土長的前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只有從殖民統治到國家獨立的歷史;移民社會,種族構成復雜,兼容東西方文化和各民族的宗教和文化,等等。[2]新加坡,除了地理位置的優越外,沒有可以依賴的自然資源,也沒有原生性的本土文化。看上去毫無優勢甚至是劣勢的國情,在被轉換成了新加坡國家社會穩定、經濟發展、文化繁榮的積極因素。比如,狹仄的地理空間與貧乏的資源反而可以成為激發國家發展的激情,因使其國民深懷危機感而奮力向上成為一種非物質性的精神動力;文化、種族、宗教的多樣性或多元性可能是一個國家解構性的力量,而在新加坡良好的政治理念和成功的社會控制下,多樣化的文化、宗教、種族的資源在“文化再生”中互動融和,政府有意“將一個多種族的移民社會改造成為具有新加坡意識的‘新加坡人社會’即所謂的‘新加坡化’”[3],成為其文化生成的內聚力,社會發展和持續發展的內生動力。
因此,一個國家的文化樣式或者一定的歷史時代的文化特質,一定與政府國家的主觀塑造與建構,以及其建構的理念、力度、成效有著密切的關聯。新加坡的核心價值觀,集中反映在1991年新加坡政府向國會提出、并經國會同意的《共同價值觀念白皮書》。該白皮書建議以五組核心價值觀作為新加坡國民共同價值觀念體系的基礎。包括:國家至上,社會為先;家庭為根,社會為本;關懷扶助,同舟共濟;求同存異,協商共識;種族和諧,宗教寬容。[4]新加坡政府的領導是一種務實主義的領導。新加坡政府沒有被任何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或者教條所束縛,而是在能夠為新加坡人帶來更好的各種政治、經濟學說中,隨意選擇最好的東西來為其所用。[5]新加坡文化是一種非常實用但是又非功利的“再生性”文化,新加坡政府非常強調要在意識形態方面“新加坡化”,強調超越于民族、種族的“新加坡人”的概念,在一種“新加坡中心觀”的視角上兼收并蓄成就自己獨特的文化氣質。新加坡人推崇儒家文化并將之作為其文化的底色,但是不拘泥成論,排斥其他—非常清楚西方文化的價值,甚至認為“沒有西方文化,就沒有新加坡”[6],李光耀指出“如果我們不曾以西方的優點作為自己的指導,我們就不可能擺脫落后,我們的經濟和其他方面迄今仍會處于落后狀態,但是我們不想要西方的一切”,[7]注重以儒家倫理來抵御西方文化的消極影響,用西方文化來祛除儒家文化所不具備的務切實際、科學理性的不足,揚長避短,兼收并蓄。
新加坡文化之所以可以成為“新加坡文化”,最為重要的成因可以概括為“務實”。從文化的層面上來講,新加坡價值觀的核心是“務實”理念和態度,國家在內政外交上是務實而不功利的,國家通過政策和理念的灌輸使這種務實的風格深入于新加坡的公民個體和企業社群。他們所發展的法律規制文化有相當的實用價值。他們在公共生活中相互影響所形成的“氣質”,諸如守法、重秩序、講效率、尊重他人利益和契約關系、有公德心、講話清楚、思考實際、不耍花招、不找門路……等等優點,對于任何一類市場經濟來說都是很珍貴的,這類的社會默契一旦形成,可以節省下無數由于試探、摸索、傾軋、繞圈子和復雜的人際關系所浪費的金錢、時間、精力和智慧。[8]務實,既是一種態度,也是一種價值理念,更是一種行為方式,最后成就了一種風格。進而,這種務實的風格沉淀為新加坡的民族氣質,文化氣質,成為其國家或者個體的立足點和目標訴求,成為新加坡人具有普世價值的生活樣式,即成為頗具“新加坡氣質”的文化樣式。
提到新加坡教學模式,一個核心關鍵詞是“教學工廠”,或者將其命名為 “新加坡式的雙元制”,“教學工廠”的職教理念,并非原創,而是根源于德國。但是“教學工廠”的模式卻是德國職教理念在新加坡的再生,而非簡單地被新加坡復制,是務實的新加坡文化、社會生態的產物。也就是說,具有“本土化”特質及實踐價值的“教學工廠”人才培養模式,是在“新加坡中心觀”這種非常務實的價值理念中孕育產生的。
新加坡職業教育的發展,是在新加坡政府務實的教育發展理念、教育政策引導下形成的。“教育必須配合經濟發展”,新加坡政府要求高等教育盡快為國家工業化提供所急需的應用型科技人才,更好地服務于經濟建設。基于國家的發展戰略,新加坡的實用學科發展迅速,專科學院快速工科化,教育學院大力開設工藝文憑課,工程師和技師成為社會重要的職業。[9]新加坡對于人才的需求,定位十分明確—國家工業化所急需的“應用型科技人才”,這里的“科技”二字至關重要,因為這個詞匯提升了應用性人才的層次,意味著在新加坡合格的應用型人才不僅“會做”,而且能“創新”、“創造”如何“做”的方法,但是“實用”二字又規定了其創新的方向在于應用,而不是沉迷于深奧且遠離現實的理論探索。即便是在綜合性的新加坡國立大學和南洋理工大學,其理論型工程師與實用型工程師的培養比例,大致為1:3[10],這是與實用主義的高等教育政策導向、國家社會經濟發展定位相互適應的。新加坡對于高等教育發展的政策定位,決定了學院化的職業教育必須具備應用性的務實品質,以培養符合社會需求的、并能有效實現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應用性科技人才。
“教學工廠”首先面對的是新加坡的國情狀況,解決新加坡的職業教育模式確立的實際需求而逐步被提出、實施并被完善。其成功之處就是強烈的國家意識,這里的“國家意識”不是政治話語體系中的言說方式,而是指真正的職教專家能夠成為影響一個國家的職教模式的職教專家,所具有的國際眼光和本土立場。
作為職教專家,了解世界各國先進的職教模式固然重要,但是,更為重要的是了解自己的國家需要一種什么樣的職教模式,推行任何一種在別國成功的模式在本土化、本國化的過程中瓶頸是什么,并能夠找到突破瓶頸本土化的方法。“教學工廠”人才培養模式是“新加坡中心觀”下突破德國職教模式新加坡化過程中的制約瓶頸而逐步形成的,是務實的結果,是解決本土問題面向應用的具有實踐價值的模式。這種本土化的立場,是一種理論素質,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學術良知。直白地講就是“腳踏實地”的產物。
許多國家在試圖利用外來經驗,變革提升自身的時候,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理念的匱乏,而是外來的經驗無法與本土的文化生態對接融合,結果往往使改革半途而廢或者不了了之。在“教學工廠”理念逐步形成及實踐的過程中,新加坡特質的文化生態與新的教學模式相互融合,形成了一種頗具務實稟賦的教學文化生態。這種教學文化生態的形成,事實上是新的教學模式與本土文化生態相互融合提升的產物。
“教學工廠”的核心,是“項目”。需要注意的是“項目”并非完全是對于現實的經營、生產的模擬或者模仿,而是將來自于現實需求、需要解決的真實問題,作為教學內容。教師、學生參與這種項目的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在如何完成一個項目,如何更好地完成一個項目的方法探索尋求的過程中,非常好地體現了新加坡南洋理工學院“務實”的風格和理念的。比如,項目的完成,往往是通過“無界化”方式,使人力資源以項目為核心,打破現實的部門、學科、專業的界限,最大限度地優化物力、人力資源,以利于項目的完成。“無界化”不僅是成就一個項目的有效方法,其推行的過程也不斷地強化了整個學校發展能力,更為可貴的是,在一次又一次“無界化”的資源組合的過程塑造了一種超越個人功利的“謀事”“成事”的健康的人際環境和人文生態,這是任何成熟的成功的理念落到實處的非技術性但又事關成敗的核心因素、核心競爭力。
在我們慣常的對于高等職教教育的理解中,把“產學研”作為自己培養模式的特色的定位是一個比較普遍的說法。但是產學研如何結合一直是一個瓶頸,突破這個瓶頸當然需要的內外的條件,但是就學校的層面而言,對于“創新”的務實的理解是至關重要的。對于高等職業教育這個層次來講,如何定位自己的“研究”界面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南洋理工學院對于“創新”這個概念的定義是:用現有的知識和技術組合出的產品和服務,面向應用,確切地說是一種拓界的應用而不是深奧的理論推進或者技術更新。這樣,很容易在這個環節上區分高職與本科、高職與中職的區別。對于創新的這種理解,使南洋理工學院確立一個非常重要的切入生產進程、最前沿的生產應用領域的突破口,并通過“項目教學”的方式,將學生的培養領域切入同樣前沿的領域,這是對于應用技術教育的最為重要的內涵解釋。
務實的風格,不僅體現在南洋理工學院立足于“新加坡中心觀”的職教模式的探索和實踐中,也貫穿在其整個評價機制中。對于教師的評價機制往往可以成為教師職業活動的方向定位,不僅對于教師個體的工作績效進行優劣好壞的評鑒,更為重要的是對于教師能力業績的考評方式,實質上是對于自己辦學定位的一個客觀的反映,教師的工作重心直接關系學生的培養質量以及學校某種辦學理念或者模式是否可以成為現實。南洋理工學院對于教師的評價,一個重要的衡量指標是教師的實際教學業績,項目完成情況,專利獲得能力,而不是把“論文”作為重要的衡量標準。南洋理工學院對于教師的考評機制,體現了其“教學”為中心、“實用技術的應用于研究”為重心,契合了高等職業教育的本質,也很好地通過這個一個評價機制體現自己的辦學特色,而非“科研”或者“研究”為中心那樣,引導教師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耗費在遠離職教本質、且無論如何也做不好的學理性、學術性的研究上。同時,南洋理工學院的對于教師的激勵引導評價機制,很好地將職業教育、高等職業教育與綜合性、科研性的大學教育區分開來。事實上,這種評價機制對于南洋理工學院成功的教學、優質的人才培養質量是非常重要的保證。這樣的評價機制不僅使教師將幾乎全部的精力、甚至潛能有效地投入到教學中去,并且通過不斷獲得、完成來自于企業的實際項目,使自己知識能力保持與最前沿的應用技術需求相一致,而其全部的目的是將之用于自己的教學進程,其研究水平的提升可以直接反應在其教學過程當中,師生在學做合一中提升能力—提升學習能力和創新能力。這種“研”與“教”的過程是一體化,績效顯著。教師在教學中的主動性、自律性非常強,這依賴于南洋理工多年形成的一種慣性力量,比如教師可以相對靈活的執行自己的教學計劃,而不需要相關的檢查和監督。南洋理工學院依據于新加坡以及其學院的情況,將教材電子化,使教學內容根據技術與理論的變化而變化,能夠將最新最前沿的東西迅速反映在教學進程中,這是一個十分務實的做法。對于基礎理論課的教學改革,在我國聽的比較多的一個說法是,高等職業技術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學生可以“做”,基本理論的學習夠用即可。在南洋理工學院的基礎課程的開發中,我們沒有看到時髦的職教模式的牽強應用,而是依舊使用著傳統的學科式教學的模式,保證學生在基本的理論知識的學習上系統性、理論性,給學生搭建一個可以終生學習的基礎理論知識的平臺。
務實的風格,體現在南洋理工學院教學與管理的許多細節上。比如,工商管理系的“教學商店”,要求學生在這個超市中實習整個超市運作的過程。按照我們慣常的理解,對于學生參與這個“項目”的成績評價,一定與業績盈虧有關。但是,事實并非如此,整個過程不是要求學生面對盈虧,而是熟悉、適應整個工作環節過程,這種非功利性的評價使學生不至于面對經營績效的壓力,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也是一個重要的課堂,雖然其最終目的是盈利。學校承擔的工業項目也是基于同樣的原則,即不以營利為目的,但要求成本核算,以“不蝕本而獲微利為實施原則”,目的在于對學生進行“必須的經營之道和創業之術的訓練”。[11]在這里,一直被謹慎的拒絕的是急功近利,正因如此,優質的教學質量才是可以達到的目標,學校和學生才有長遠的未來可以期盼,國家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才會成為可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才的培養最忌諱就是急功近利,這是一個非常具有務實性的教育倫理問題。
應該說,沒有務實的精神,就不可能有南洋理工學院獨具特色的教學模式。他們有著明確的國家主義人才觀的立場,有著事無巨細持之以恒的行動能力,有著拒斥功利主義侵蝕的團體氛圍和個體素質,對此,作為一個他者我們應該深懷敬意。
我們在驚嘆新加坡的成功之道的同時,還有一個更具現實價值的問題需要思量清楚,即我們究竟以何種方式、什么樣的態度觀照諸如南洋理工學院堪稱先進的職教模式,或者關注的重心到底是什么—是“教學工廠”的理念還是實踐的樣式?是“項目教學”、“無界化”管理?是“經驗積累與分享”?值得深思的是,所有這些成功的做法,都帶著“南洋理工學院”的特色、“新加坡”的特色,如同雙元制帶有鮮明的“德國”烙印,并非普遍可行。我們可以向新加坡南洋理工學院學習的、也是最值得學習的,是一種世界化的眼界、本土化的立足點—一種務實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在一定的意義上講,能夠將南洋理工學院式的“務實”理念落到實處的時候,成就“中國特色”的“職教模式”,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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