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蒼,李玲梅
(1.浙江師范大學 國際交流與教育學院,浙江 金華321004;2.浙江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金華321004)
華裔北美文學之母水仙花(Edith Maude Eaton,1865 -1914) 生活的時代,既是北美仇華濁浪滔天之時,也是黃禍文學泛濫之時。仇華以法律歧視的方式受到機構性保護,黃禍文學則與之遙相呼應,其目的,用斯皮瓦克的話說,就是在“知識暴力”(epistemic violence) 為特征的認知模式下,“不僅借助意識形態和科學,而且借助法律機構的名義……不斷生產歐洲自我的影子——他者”。[1]一時間,借用薩義德的話說,北美文學界“就好比有一個叫作‘東方人’的垃圾箱”,[2]將對華人的極端仇視化作文學形象,肆意涂抹和丑化華人這個北美的文化和種族“他者”,導致華裔的整體形象被徹底扭曲,其結果“那就是,亞裔男人沒有男子漢氣質。不分好壞,亞裔男性在主流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偏見中統統不是男人。更惡劣的是,亞裔男性令人厭惡——他們不僅女人氣,而且還一身粉脂氣。傳統男性的文化品格如創造性、果敢性、勇氣等,在他們身上是一片空白”。[3]趙健秀筆下的“亞裔”更多的是指華裔男性。而對華裔群體傷害最大的侮辱性標簽莫過于,“亞裔男性被描寫成沒有任何性能力,而亞裔女性則是除了性能力以外什么也沒有的性變態形象”。[4]華裔美國學者David Leiwei Li 喟嘆這樣的丑化“導致華裔作為一個群體,在社會學意義上已經死亡”。[5]當代美國學者瑪莎·卡特(Martha Cutter) 將北美社會當時對華人極端仇視的社會文化氛圍和白人優越的種族意識、竭力鼓噪對華人偏見的文學創作和其他文化產品對華人的詆毀和污蔑,籠統地稱之為“時代噪音”。[6]
在北美文化帝國主義綿綿瓜瓞,不斷經營關于華人的邪惡形象和華人皆黃禍的“時代噪音”中,立志為華人申言的水仙花終生憑借一己之力,以文學的方式,挑戰當時北美種族歧視強大的認知系統和以“知識暴力”為核心的書寫系統,重塑華人“形象”,著力書寫華人族性和人性的美德,賦予“社會學意義上已經死亡”的華人群體以活力和新生。本文將詳細分析她的一個短篇《潘特和潘恩》(Pat and Pan) ,從情節安排、故事推進、人物安排和敘事視角變化等方面,辨析她弱化“種族二元對立”意識、消解種族差異、解構種族中心主義霸權話語等方面的敘事技巧,并分析她在解構種族等級現實之時,是如何弘揚華人的基本人性,如善良、仁慈、寬容、樂于助人、通情達理等等,以此反襯白人種族優越論者的虛偽以及白人在基本人性方面的殘缺。
水仙花的評傳作者安妮特·懷特-帕克斯認為:“對水仙花的小說做過一番研究之后,我認為水仙花創造了一種形式,就是將寫作策略與思想有機結合在一起,顛覆了美國文學中的‘他者’概念……她主要的寫作任務,如同這些故事揭示的那樣,并不是要調和……而是要創造一種能見度,一種聲音,最終喚醒北美華裔生活中被剝脫的文化自覺意識。”[7]懷特-帕克斯所指的“能見度”、“一種聲音”和“文化自覺意識”均可以從水仙花的故事《潘特和潘恩》中見出。這雖然是一個兒童故事,但它對華人的充分肯定和對白人的巧妙批評使之蘊含著深刻的族性主題,正如瑪莎·卡特在《帝國與兒童思想: 水仙花的兒童故事》所指出的那樣,水仙花的“一些兒童故事,其本意也許就是迷惑白人的成人讀者,讓他們接受其中的顛覆性思想”。[7]所謂的顛覆性思想就是水仙花與“時代噪音”的文本對抗和對白人關于其人性方面的警示。
《潘特和潘恩》講述一個美國白人男孩在他的母親死后,由舊金山唐人街一個華人家庭收養,最后又被白人社會搶奪的故事。故事深入淺出,情節安排簡潔而富有深刻寓意,充分揭示了水仙花的“顛覆性思想”。首先,這種顛覆出現在兒童的領養問題上:長期以來,大眾心理普遍認可強者抱養弱者的孤兒的事實,但水仙花在此小說中顛覆了這一固定思維,她用華人家庭收養白人兒童的故事刺激著白人讀者的神經。此外故事的顛覆性還體現在水仙花對華人優秀人性的弘揚上: 在她筆下華人是可以信賴的,富有愛心而善于教育兒童。這雙重的顛覆是水仙花是對當時白人種族偏見的挑戰。
水仙花的情節安排所暗含的顛覆性和挑戰的意圖,從故事開頭異乎尋常的一幕便可見一斑:“他們靜靜地躺在擺放香桌的房間的門口過道上,互相擁抱著,睡的香甜。她的小臉躺在他的胸脯上。他白白的下巴,微微上翹,貼著她辮成玫瑰花一般的黑發上。”之所以說這個開頭異乎尋常,因為這兩個孩子分屬黃白兩個種族,竟然親如兄妹地依偎在一起午睡! 5 歲的白人男孩潘特和3歲的華人女孩潘恩依偎在一起的畫面,恰巧被路過的白人傳教士安娜·哈里森看到了。她十分不解,隨即向一個華人流動水果商販打聽: “那個男孩是誰家的?”二人的問答沒有任何寒暄和鋪墊。哈里森連基本的見面客套話也省掉了,脫去偽善的外衣,直接質詢一個陌生的華人商販與己無關的事。也許,在她這個白人種族優越論者的意識里,如果對處于下層社會的華人表現出一絲客套就不符合她的身份。華人商販倒是根本不在意,如實回答說:“噢,那個男孩! 他是金匠林玉的孩子。”其神態之自然,語氣之平和,完全超出哈里森的預期。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個白人孩子竟然是華人林玉的孩子。這時的哈里森不再關心男孩的家長是誰了,因為知道孩子的家長是誰突然變得不重要了。她關注的是為何一個白人孩子能生活在一個華人家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她迫不及待地反駁說:“但那是個白人孩子。”[8]160
哈里森這個種族主義者的心理昭然若揭: 言下之意是種族的界限和分類是不能被打破的,白人與華人必須分開! 倒是在唐人街上這個普通商販的眼里,白人不白人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他輕描淡寫地說: “是的。他是個白人孩子,但孩子們都是一樣的。他也是個中國孩子。”[8]160商販覺得白人潘特也是個中國孩子,因為他生活在華人家庭,講的是漢語,養父母是華人。商販看似簡單的回答,卻直接表現出了水仙花“世界一家人”的大同理念:黃白兩個種族可以像這兩個孩子一樣親如兄妹。后來的情節變化更是強化了這種親情意識和種族平等的觀念:哈里森在他們睡醒后,為他們買來荔枝。更令哈里森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還不到3 歲的華人女孩潘恩將荔枝剝好后,卻一次次地送到白人孩子潘特的嘴里。水仙花對這一情節的強調是為了指出華人無私的美德處處可見的事實:孔融4 歲讓梨,3 歲的潘恩同樣可以讓荔枝;并且潘恩讓給的是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代表的是黃種人和白種人之間無私的親情關系。
潘特吃飽后,潘恩才開始吃第一個荔枝。稍后,他們的母親叫他們回家。“聽到母親的聲音,潘特跳起身來,開心地大笑一聲,跑到街上去了。小女孩不動聲色,慢慢地跟了過去。”這一幕幕栩栩如生的情景挑戰著哈里森的種族觀念并刺激著她敏感的神經: 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任由這一“事態”繼續發展或者惡化下去,而是必須要采取行動,以挽回對整個白人社會的損失。幾個月后,哈里森在唐人街上開辦了一個教會學校,當即決定要將潘特收進學校,但潘特一定要潘恩同去,哈里森為了讓潘特接受白人的學習教育,欣然同意潘特的要求。她給出的原因是潘特“應該學習他的母語”,還因為“把一個白人種孩子作為中國孩子來撫養是不可思議的”。[8]161哈里森幾經努力,以開辦學校的方式剝奪了潘特接受在華人學校受教育的權利。殊不知,這一切都是在虛偽的外表下有條不紊地按計劃實施著她改造潘特的企圖。
入學后,潘恩因為太小而沒有任何具體的學習任務。其他孩子要學習課文,而她的面前擺放的是玩具,因為“潘恩不需要學任何東西,只要玩好就行”。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再次發生: 以玩樂為主且小兩歲的潘恩無意間記得的單詞比潘特這個正式學生多出許多,“她能……背誦兒歌和詩歌,而可憐的潘特,盡管十分努力,卻連一行也記不住”。[8]162這樣的情節安排可能出于無意,但也完全可能是水仙花精心安排的結果。她試圖全方位地挑戰白人優越論,為華人和中國文化申言,首先就是要以故事的方式呈現華人在智力方面或者學習能力方面是多么優秀! 奇怪的是,潘恩無私的美德和出類拔萃的學習能力非但沒有給她帶來贊譽,反而在哈里森的巧妙設計下,引起了潘特的嫉妒。哈里森清楚地知道,要讓潘特完全回到白人文化和群體之中,首先就是要在兩個孩子之間制造矛盾。她檢查潘特背誦課文情況時,都要讓潘恩在場,而且,每次在潘特不能完成作業受到懲罰的時候,馬上讓潘恩背誦相同的段落或者詩行。潘恩盡管記憶力超群,但根本不明就里,而是每次都認真完成,一字不落地背完。鮮明的對比讓潘特感到壓力和羞愧,他也因為羞愧而沖著潘恩大發其火。終于有一次,潘特忍無可忍了,在潘恩背誦完詩歌后,說: “潘恩,我恨你!”[8]163這種看似僅僅是孩子之間的“仇恨”在整個故事和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卻帶有明顯的種族主義色彩,他們之間的“恨”實際上不再是兩個孩子對立而引起的情緒反應,而是隱射出了白人對于華人的“恨”。
兩個孩子之間因學習原因產生的怨恨很快就擴大至種族和社會范圍:潘特必須離開華人家庭,到一個白人家庭生活。盡管故事中沒有交代任何緣由,但我們相信在哈里森的叢恿下,白人社會也意識到不能讓一個白人孩子在一個華人家庭成長。也許他們認為成長在華人家庭必然會受到華人社區和文化的影響,其結果是破壞了白人種族的純潔性和完整性。于是,一對白人夫婦在潘特過完8 歲生日后將他接走了。事先沒有任何交涉和溝通,沒有征求過華人夫婦的意見。白人們直截了當,可以說直接“搶走”了潘特。整個交接的過程在瞬間完成,在成人間顯得十分平靜且十分怪異。逆來順受的華人夫婦違反人間常情,默默地接受了眼前發生的一切。養育了8年的孩子被帶走了,華人夫婦盡管“沒有說一句抗議的話,但在他們內心深處,卻感到了極大的不公和因愛孩子而滋生的極大憤慨”。[8]164“不公”是因為他們8年的養育心血,沒有得到任何回報——整個白人社區和社會沒有對他們表示出一絲謝意。他們感到“憤慨”,是因為他們說話的權利被無情地剝奪了。在種族主義的白色恐怖之下,他們噤若寒蟬,似乎變成了沒有“語言”能力的文化他者。盡管受到了明顯的屈辱和蔑視,他們有話不能說,也不敢說,說出來也可能沒用,甚至會引火燒身。于是,沉默成了他們最好的保護方式。經過幾十年蠻橫的法律排擠和種族打壓,不僅當事者夫婦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整個唐人街都沒有任何反抗的聲音。唐人街作為一個華人群體被集體“消聲”了,成了一個羸弱失語的群體。偌大的唐人街成了白人恣意妄為的場所。沉默是當時所有華人無奈的選擇。集體和個體失語是導致交接過程怪異的根本原因。
抗議強行剝奪養育權的白人種族主義的蠻橫做法和種種的不人道行為的僅有兩個無辜的孩子。但孩子只能從自己的感知方面抗議,不可能以理性去反對和申訴。首先是潘特大聲哭喊:“我不愿離開我的潘恩! 我不愿離開我的潘恩!”“我也是中國人! 我也是中國人!”潘特認同自己是中國人,而這恰恰是白人社區的擔憂之處,導致他越是不愿離開,他越是會被強行帶走。盡管潘恩哭紅了眼睛,盡管她以稚嫩的聲音大聲喊道:“他是中國人! 他是中國人!”但“他還是被強行帶走了”。[8]164兩個孩子之間的親情紐帶和哀求,在白人種族政治學和赤裸裸的種族歧視面前,是那樣的刺耳,也是那樣的無助,同時也是那樣無足輕重!
潘特被“搶走”后和潘恩還有兩次相遇。一次是放學之后,潘特看見了妹妹潘恩,他們之間有一段正常兄妹間的談話。這時,單獨一人的潘特仍然對唐人街懷有感情,且表示愿意看爸爸的“新玻璃柜子”和“阿媽的花”。[8]164他們的第二次相遇是在有其他白人學生注視下匆匆結束的。即便是少不更事的潘特,在白人短暫的教化之下,也學會了種族認同的取舍,并表現出了種族等級的意識。甚至更具體地說,他已經有了種族優劣的意識,也開始體悟到要與他的華人“親人”保持距離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啊,潘特!”她歡快地大聲叫道。
“聽見那個中國孩子叫你!”一個男孩嘲笑地說。
潘特轉身盯著潘恩吼道: “滾開! 滾開!”
潘恩邁開她的小腿,飛快地跑開了。跑到山下時,她抬頭看了看,搖了搖頭,無比悲傷地嘆道: “可憐的潘特……他不再是中國人了! 他不再是中國人了!”[8]164
整個故事是在潘恩悲涼的聲調中結束的。盡管中國女孩潘恩的嘆息如同她懇求將潘特留下時的大聲辯解一樣,在種族主義銅墻鐵壁面前被擊得粉碎,但她對潘特的認識從“他是中國人”到“他不再是中國人了”的徹底轉變,透露出了無限的種族政治學信息。在她幼小的心靈里,潘特不再是中國人了,并不是因為他的膚色——他本來就是個白人孩子,而是因為他對待華人——包括潘恩自己——的態度以及那種態度背后折射出的種族等級觀念。潘特在當時的情況下,非但不在其他白人孩子嘲笑妹妹時保護她,反而厲聲呵斥,要她“滾開”,從此與他的華人教養和華人之根徹底決裂。
在這個簡單的故事中,潘特最終在整個美國種族歧視體系的干預之下,變成了一個美國白人優越論的踐行者。從表面上看,這個故事對種族的身份分類明確: 傳教士安娜·哈里森是個“美國”殖民主體,華裔家庭的父母和女兒是被殖民統治的客體。那么,潘特是處在這種種族二元對立的什么位置呢? 他是殖民者還是被殖民統治的人? 是主體還是客體呢? 當然,在故事情節的不同階段,潘特常常兼有雙重身份:他既是在自己身份混亂的情況下的被領養者,亦即他在8 歲之前,是黃白兩個種族的邊緣人,又是確立了白人身份后的種族歧視者。他的認同變化具有深刻的含義,我們在此做一點分析。
首先,如果潘特沒有從收養他的中國家庭被強行帶走,他會成長成“中國人”嗎? 潘特跨越“中國人”身份而成為“美國人”這一過程,至少體現了其身份劃分的不穩定性。如果安娜·哈里森代表的白人社會沒有介入的話,潘特是有可能成為一個白皮膚的“中國人”的。因為在他被帶走之前,他已經被他所在的中國家庭同化了:他說話的方式、句法結構、對話的方式等等都是中國式的。因此繼續讓潘特一直生活在這個華人家庭,潘特極有可能最終認同華人文化。這種認同會使潘特以華人文化確定自己的感知方式、人生信念、價值標準、對待人生和社會的基本觀念等等。對于哈里森而言,這種種族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偏差會破壞“白人種族的單一性和純潔性”。[9]因此她必須強行割斷潘特和華人家庭的紐帶。
以哈里森為代表的“主流社會的成員不遺余力地要維持其建立在仇恨和無知基礎上的(白人) 種族純潔性”的背后,事實上是對白人獲益法律和社會架構系統的維護。按照凡尼薩·戴安娜的定義,“北美社會將中國人確定為野蠻的‘他者’,其目的是阻撓種族間的相互理解,并企圖在堅持這樣的權力結構中獲利”。[10]白人種族通過“他者化”少數族群為其本身的優越論創造其賴以維持的基礎,并在這種持續的壓迫和被壓迫的種族關系中享有其特權,即“獲益”。具體到《潘特和潘恩》這個故事而言,就是“他者化”華人族群。白人社會通過將潘特與華人隔離起來以保持白人種族純粹性的做法是建立在白人優越論基礎上的,并將強化種族歧視的龐大社會機制,最后達到在壓迫和邊緣化少數族群中“獲益”的目的。因此“搶走”潘特倏然顯現出更深的緣由和目的,即這是出于維持白人的種族霸權并企圖永遠從中受益的需要。
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在堅持為華人代言的水仙花筆下,卻出現了另外一種現象,因為水仙花“在處理種族差異時,采取了革命性的顛覆策略”。[10]就效果而言,白人優越以及文明的形象不僅在故事中被徹底顛覆了,而且還走向了其反面,即被污蔑為“野蠻”族群的華人的一言一行反而讓白人群體顯得更加野蠻,自詡為文明典范的白人群體反而成了虛偽和不可理喻的代名詞。故事中,潘特的白人母親完全信任華人商販夫婦,才會將自己的孩子潘特委托給他們撫養,反襯出她對自己族群的極度不信任和徹底失望。華人夫婦將潘特視同己出,給了潘特溫暖、照顧和愛——潘特的華人母親叫他們回家時,首先呼叫的是潘特,而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潘恩。兄妹二人相擁而午睡的溫馨畫面,令人感動,那是在其樂融融的家中才能看到的景象,不僅說明華人家庭充滿愛心,而且折射出中華文化注重家庭和諧的價值觀,反襯的是文明的白人族群割舍親情、破壞家庭的不文明行為。主流社會中所謂的文明和野蠻之分,不僅瞬間被消解,而且被顛覆:不被認為文明的華人以及他們的文化事事處處流露出文明的教養和素養,而自詡為文明的白人族群不反思自己的行為,反而不惜強行隔斷潘特的家庭紐帶,而且破壞種族關系,其動機是極其偽善和邪惡的。水仙花要強調的恰恰是白人為了強化他們的族群意識,而不惜隔斷族群交流和理解,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水仙花在情節上將黃白兩個種族并置,不僅顛倒了北美主流文化關于文明和野蠻的二元建構,而且借此重新書寫了黃白兩個種族的關系,消解了主流文化肆意丑化華人及其文化的種種伎倆,還原了華人“人性”的真誠,揭露了白人人性的虛偽性。從敘事技巧的角度看待這個故事,我們發現故事開頭時,水仙花采取的是全知視角,而結尾時悄然變成了一個沒有話語權的中國孩子的視角。那么,我們會問誰是文本結構中的“他者”呢? 是安娜·哈里森、潘特還是潘恩呢? 從民族關系的角度看,作為主流文化的“主體”的潘特和哈里森一般而言,是不可能被安排為配角的;從文化交流的角度看,他們也是不可能被塑造成一個民族和文化“他者”的。但隨著情節的推移,他們都漸漸成了配角。故事開頭時盛氣凌人的種族歧視者哈里森,到最后悄然消失了。相反,故事開頭時被完全忽視的3 歲孩子潘恩卻在故事中扮演了多重角色:她不僅是故事中的人物之一,而且不知不覺成了故事的主角,到最后竟然成了敘事者。故事也是在她的一聲喟嘆中戛然而止。小小的潘恩成了水仙花筆下一個消解種族多元對立意識的主體。
為什么這么說呢? 如果對比潘恩和潘特,我們發現盡管潘恩小兩歲,但她這個華人女孩在才、情、智、判斷力、感受力、認知能力、觀察能力等各個方面都優于潘特。潘恩在學校的任務是玩,卻不經意間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背起課文和兒歌朗朗上口,一字不錯。相反,潘特是個正式的學生,可始終是愚笨不堪,記不住單詞。在情感方面,小小的潘恩知道禮讓和關心,表現出良好的家庭教養。當安娜·哈里森攜一幫人“搶”潘特的時候,還是這個小女孩大聲抗議,說明她的判斷力和觀察能力已經超過潘特。故事結尾處潘恩的自言自語“可憐的潘特……他不再是中國人了!他不再是中國人了”,更是體現了她的睿智和敏銳的判斷力。
相較于具有自我判斷力的潘恩而言,潘特則顯得十分被動。潘特的生活中發生了兩次巨大的轉折: 寄養和被搶,但在兩次事件中,他都是無奈的和不自主的。兩種不同的生活習慣和養育方式將他前后養育成了中國孩子和美國孩子,也可以說是以本族文化為基礎的不同文化個體或者“自我”。生活在華人家庭時的潘特根本就沒有想成為所謂的“美國人”的愿望,也沒有想過離開華人家庭或者與白人生活在一起。如果把文化因素看做“美國人”族裔身份的標志,那么,潘特身上沒有黃白種族二元對立的標志。可是,在安娜·哈里森的眼中,語言和習俗都不是“族性”特征,膚色才是“族性”的唯一標志。可以說,在潘特被搶走之前,他就是一個白皮膚的中國孩子,對膚色與族性間的關系以及它們背后的社會學和政治學的含義毫無所知,他對自己的文化身份也沒有感知。換句話說,他對自己的膚色的意義是無知的,因而,也是快樂無憂的。隨著情節的推進,潘特被搶走后,經過學校和家庭的干預,他開始歧視他的華人妹妹了。水仙花似乎在強調在種族歧視的社會意識形態的干預之下,對本民族族性意識的形成不可避免地會形成對族裔優劣的判斷,而人一旦形成這種意識和初步的判斷力,將不利于種族和諧。其要義就是,如果不消除種族意識,“世界一家人”的理想只能是空談和奢侈的夢想。
一般而言,兒童在三歲時就能感知人們的膚色差異,但是他們至少要到6 歲以上才會形成種族“優劣”的意識和概念。[11]羅賓·赫爾姆斯的研究表明,幼兒園的兒童就會“對異族的同班同學顯示出憎恨和偏見”,[12]并且發現小孩隨著年齡的增長,種族的隔閡越來越強。兒童的種族意識從何而來呢? 歷史學家芭芭拉·菲爾茨(Barbara Jeann Fields) 在《美國的奴隸、種族、意識形態》一文中寫道:“一個白人母親問她四歲的兒子,他班里是否有黑人。男孩想了一會,答道: ‘不,有一個褐色男孩’。母親聽后,咯咯地笑了”,菲爾茨從中得出結論: “我們每天在不斷地創造和豐富種族差異。”[13]從《潘特和潘恩》中,也可以明顯地看出,“每天在不斷地創造和豐富種族差異”的就是家長和其他成人,尤其是傳教士哈里森。此外,沃特·斯蒂芬和大衛·羅森菲爾德的研究也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結論: “兒童在上學后才會形成種族優越感……五年級學生在態度和行為上就會反映出他們的種族中心主義思想。”[14]潘特的變化與以上幾十年后的研究結論一致。
實際上,伴隨移民國家青少年種族意識形成的是他們的自我形成過程。黑格爾認為自我和認同的形成是一個充滿了矛盾和困惑,否定和反否定,并且是一個永遠也完成不了的過程。人只有清除自我構成方面的黑暗、齷齪、卑劣的東西,才能獲得短暫的穩定狀態。朱迪絲·巴特勒也認為主體形成的過程就是對“卑劣”成分堅持不懈地否定過程,并在《肉體之尊》中明確定義了何為“卑劣”成分。她認為所謂卑劣成分便是“那些尚未成為‘主體’卻構成‘主體’主要部分外圍的成分……處于社會生活中‘不可生活’和‘不可居住’的區域”。[15]巴特勒所說的“區域”并不是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社會和種族概念,即主體在尚未完全形成之時就已經發現自己需要否定的“卑劣”成分,即使沒有完全意識到,也會自行創造出這樣的成分,否則,主體便無法形成。“不可生活”和“不可居住”同樣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族群或者社會階層概念。就北美社會黃白兩個族群的現實狀況而言,華人族群就是種族主義者們無限膨脹的自我形成過程中“不可居住”的空間。同時主體的形成,又是與當下時代流行的、被自我內在化了的占主導性的意識形態和思想觀念密切相關的。外在的影響通過主體內在的擯棄機制影響著自我的形成。換句話說,沒有流行觀念的介入或者沒有內在化的機制,主體將無法確認自身不能認同的東西。因此,結合以上所分析的主體形成的方式和原因來看,我們可以明白潘特通過清除存在于自我中的卑劣成分來塑造自我意識的方式從本質上講是他被主流社會盛行的種族歧視意識形態所主導的過程。潘特的自我認同過程的可悲在于他被主流文化操縱改變自身的同時,對他者產生了極大的敵意。正如帕特西亞·朱在《同化亞裔》一書中所斷言的那樣: “主體的形成有賴于排除和確認卑劣成分。主體能夠在自身的內部創造一圈卑劣的外圍成分,然后將它們剔除……因為不剔除卑劣的外圍,主體就會感覺受到了威脅。”[16]潘特當著他的白人同學的面,大聲呵斥妹妹“滾開”時,不就是因為妹妹所代表的一切都是他不可認同和“不可居住”的空間嗎?
潘特自我身份的變化不是由成人發現的——成人傳教士哈里森只能發現他的膚色背后的意義,而是由比他小兩歲的華人妹妹潘恩:可憐的潘特不再是中國人了。她的判斷標準無疑是基于潘特對她的態度和仇視性語言的,也揭示了潘特在形成自己的白人種族主義主體后已經對華人抱有偏見和歧視。同時,他的態度也說明他有了明確的種族優越意識。其后果就是,當潘特變成一個西方的白人自我以后,按照愛德華·薩義德的說法,“歐洲文化以建構東方為其的替代品或者地下自我,而將其與東方區分開來,并從中獲得力量和自身的認同”。[17]那么,我們要討論的是,潘特是怎樣獲得了什么樣的力量和認同呢? 很顯然,他能厲聲呵斥潘恩,說明他確實擁有了其白人的自我意識和身份,將自己與他的“地下自我”潘恩區別開來。他能夠區分種族“優劣”,說明他明了北美社會的種族政治學內涵。從文學形象的角度理解潘特的變化,我們似乎可以確定他意識到了維持黃白兩個種族間的不平等權力關系的重要性。但是,這樣的理解似乎背離了水仙花的意圖,否則我們就很難理解她何以要在故事結尾時,將敘事者轉換為華人女孩潘恩,又為什么要讓潘恩在故事結束時對曾經的“哥哥”做出一個種族和文化判斷。水仙花當然不可能與歐美幾個世紀的“東方主義者”如出一轍,重新借助塑造潘特的形象,將黃白兩個種族對立,并在并置的過程中,將華人貶斥為“卑賤者”的。
在水仙花“世界一家人”大同理想的視域之下,充滿沖突的結尾反而更容易理解。如果成年人把這個故事閱讀給幼小的兒童聽,兒童們也會因為潘恩受到無辜傷害而感到悲傷,因為潘恩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她熱情地與哥哥打招呼何錯之有? 盡管對在種族壁壘森嚴的社會中生活的成年讀者來說,潘特和潘恩的分離是應該的,但孩子們不一定會理解隔離的必要性與合理性,也不會理解白人優越而華人卑賤的文化和種族偏見。對于兒童而言,種族等級是沒有意義的,因此,就水仙花的寫作策略而言,通過兒童故事而“教育”抱有種族偏見的成人,不失為一種淡化種族二元對立意識的表意書寫。其次,盡管潘特表現出強勢甚至不可一世,但他的變化同時也促使了潘恩的變化。亦如她在學校表現出超常的智慧和記憶力一樣,潘恩在事發突然之時,仍然十分機敏: 甚至都不用細心地察言觀色,她即刻就判斷出潘特“叛變”了。這不也說明潘恩在此時也有了種族意識嗎? 她不是也成為了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主體嗎? 倏然間種族的強勢與弱勢不再那樣涇渭分明了,而恰恰是弱勢的華人自我對強勢的白人自我做了否定和判斷,弱勢種族的民族意識的覺醒淡化了種族主義不可一世的猖獗和蠻橫。水仙花所做的正好回應了德里達那振聾發聵的宣言: “解構就是正義。”[18]
水仙花的“世界一家人”理念是建立在她的家庭觀念之上的大同理念,強調家庭的結構與家人的和諧,更由于她長期生活在唐人街上,對華人的家庭觀念甚為推崇,十分重視家庭的平等和感情聯系。這在整個故事的情節安排上體現得最為明顯。乍看,《潘特和潘恩》可能會被認為是關于一個白人男孩被救贖的老套故事,正如懷特-帕克斯在《我們的面具:“戲法”大師水仙花》一文中指出:“不同而且沖突的種族中的兩個男女兒童故事背后,預示著他們將來可能發展為性關系、生孩子和結婚的可能性。這是所有人都不敢道破的恐懼,也是那個傳教士女人相信她必須為了‘白人文化’而救贖潘特的深層原因。”[19]
今天看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一旦潘特和潘恩結婚,即意味著異族通婚成為現實,身在其中的人和子女將會模糊主體、客體、自我、他者等等概念的界限。但結合水仙花的大同理念和當時的種族現實考察,水仙花同時揭示了北美社會的種族現實、種族關系、種族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復雜性,并極其巧妙地將一個救贖故事的結構徹底顛覆,變成了一個被救贖的故事。救贖與被救贖在種族關系中的重要性被徹底顛倒了。在這個簡單的兒童故事中,水仙花不著痕跡地顛覆了“黃禍文學”中華人是暴力根源的流行偏見,而將白人傳教士哈里森當成“入侵”唐人街的罪犯對待,她的“入侵”導致潘特被“搶走”,哈里森從一個擔負維護白人種族純潔性的傳教士,也許在孩子的眼里,變成了一個暴徒。其隱晦地證明: 不是華人導致暴力,而是哈里森的蠻橫導致家庭分裂和種族矛盾與隔離;破壞一家人理想的不是華人,而是陷入到白人優越論種族意識中不能自拔的哈里森及其背后的社會和文化機制。
我們因而也可以說水仙花消解了種族等級制,也可以說她淡化了種族關系的二元對立關系,變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滲透的多元民族混合體,如同她既是白人又是華人一樣。水仙花對20世紀之交美國文學的重大貢獻恰恰在于她挑戰白人種族優越論的種種努力,其挑戰的有效性充分體現于她利用情節和敘事“戲法”技巧,解構傳統觀念下種族和性別等級制。水仙花的《評傳》作者懷特-帕克斯認為: “(美國的) 文學帝國主義憑借區分‘我們’和‘他們’的沖突而高歌猛進,將白人置于小說和道德的中心,卻將華裔美國人貶低為沒有人性的‘他者’。”[20]在《潘特和潘恩》中,故事在結尾時,敘事者已經是華人女孩潘恩,她不僅成了敘事的中心,而且處于作品的“道德中心”: 她對潘特的言行做了一次徹底的道德判斷。
由于水仙花生活的時代種族壁壘森嚴,殖民和帝國意識無情肆虐著北美的文化界,她為北美亞洲人不公待遇的吶喊、為東西方融合為“一家人世界”所作的努力,未能引起當時人們的熱烈共鳴和關注。但她的思想體現了“一種跨越殖民劣質文化控制下的時空,反對單一歷史,主張多元歷史……重新評估權威,對建立國際政治經濟的動態國際關系”有著重要的意義。[21]這無異于說是水仙花立志要用文字創建一個全新的文化和種族美國,在這個新的國家版圖上,就民族構成而言,應該包括廣大的華裔和華人以及他們的聲音。
不僅僅是一個簡短的兒童故事反映了水仙花消除“時代噪音”的文學努力,她的故事集《春香夫人和其他》的幾乎每一篇故事,都熱切地反映著她極度同情的北美華人的生活和高度認同的華人族性,還華人以公正,還美國文學界以公正。其功績得到了學界的高度認可,正如保爾·斯皮卡德和洛麗·蒙格爾精辟地指出的那樣: “一言以蔽之,水仙花/伊迪絲·伊頓,并不是因為她是一位女作家才顯得重要,也不是因為她是一位華裔作家才顯得重要。她的重要性在于她書寫了多元族性和經歷……在書寫族性和多重認同方面,她關注的主題仍然是生活在當代的我們所關心的主題。正因為如此,水仙花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①
注釋:
①見Spickard,Paul,Laurie Mengel 所著1995年版的Mrs.SpringFragranceand Other Writings 一書封底。
[1]Spivak,Gayatri Chakravorty.Can the Subaltern Speak? [C]//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Crossberg.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London: Macmillan,19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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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White-Parks,Annette.A Reversal of American Concepts of“Otherness”in the Fiction of Sui Sin Far[J].MELUS,1995(1) :17-34.
[21]Goudie,Sean X.Toward a Definition of Caribbean American Regionalism: Contesting Anglo-America’s Caribbean Designs in Mary Seacole and Sui Sin Far[J].American Literature,2008(2) :293-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