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適非保守——評析杜亞泉的“文化保守”

衛佳琪

（南京師范大學 教師教育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46）

通常，人們沒有給予文化調和論—引發東西文化論戰的根源，足夠客觀的評價。不僅被陳獨秀斥之為“人類惰性的惡德”，并且還予以強烈批判。長期以來，所形成的偏見和無毒掩蓋了杜亞泉思想的價值。

但實際上，杜亞泉的調適思想是“啟蒙時代智者留下的一份遲到而珍貴的思想遺產。”(1)而調適的本質是“有秩序之進步”。(2)

一、從身份上來看，何謂文化保守主義者？

鄭大華曾列舉了文化保守主義者的三個特征：雖然也承認中國文化還有不如西方文化的地方，但在總體上則認為中國精神文化比西方物質文化優越；雖然也批判傳統文化，但這種批判是以維護為前提的；雖然也不反對引進西學，但這種引進必須以中國文化為本位，為主體，實現“中體西用”式的折衷調和。(3)由此看出，文化保守主義者與頑固派有著明顯的區別。

文化保守主義是伴隨著西方現代化運動的產生而最早在西方世界出現的，可以說并非中國獨有，而是一種世界文化現象。但中國文化保守主義與西方最大的區別就是具有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一切考慮都是出于振興民族，救亡圖存的目的。在這點上，杜亞泉無疑是符合這一特征的。從他同意改革就可以看出：“社會間稍有智能之人士，其對于社會之運動，雖溫和急進，手段不同，而其以改革為目的則一也。改革云者，實吾儕社會新陳代謝之機能，而吾儕社會生死存亡之關鍵矣。”(4)又認為“政治也，教育也，實業也，固皆足以發揮吾儕改革社會之希望，然一回顧吾儕之自身，則所持以改革社會者，亦僅此芒無世紀之希望與志愿而已。”(5)杜亞泉認為這是能救社會僅剩不多的機會了。“就今日中國之現狀，而欲以補救維持之商榷，其不能不推原于國民之道德也審矣。”(6)

而文化取向與政治取向不完全一致是現代中國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另一明顯特征。(7)在這點上，杜亞泉的整體思想從政治到文化都是一致的。他的政治調適思想包括：持續主義以政治文化為著陸點，倡導進步與保守調試的辯證法和政治多遠均衡的憲政原則，協力主義試圖在國家主義與和平主義之間找到一種折中辦法，減政主義主張厘定國家與社會的范圍邊界，改革國家萬能的集權化行政體制，以推動市民社會的自主發展，在中央與地方的權力調配方面提倡集權與分權的調適。并且他的持續主義的要旨在于“在保守中進步”。(8)

文化上的中西調和，新舊調和等等亦是反映出了調適思想。“適用之，調和之，去其畛畦，祛其 格，以陶鑄一自有文明。”(9)可以看出，杜亞泉在政治取向和文化取向上來說是一致的。

而在美國作家芮瑪麗的《同治中興—中國保守主義的最后抵抗》中將“中國保守派的反抗”定義為“中國儒家文化的反抗”。(10)筆者在這點上不予以認同。不過，即便如此，杜亞泉在這點上也是不符合保守派形象的。且“保守派”一詞是由伯克及其后人所開創的。在《同治中興—中國保守主義的最后抵抗》中則提到“中國的保守主義是在幾十年后，在太平天國起義后獨立形成的，其目的在于保存太平天國和鴉片戰爭前中國社會的儒教的，理性主義的，士紳的和非封建的世系。”(11)按照這個說法，杜亞泉明顯是不符合的。高力克的《調適的智慧—杜亞泉思想研究》則認為其思想是受到英倫傳統的。(12)但是，他依舊是與西方的保守主義不同的。19和20世紀的西方保守主義特點是相信神的旨意支配歷史，持有原罪觀念，懷疑理性，相信“約定俗成與穩健的成見”等等相比之下，杜亞泉的則更有捍衛理性秩序的特點。“保守主義作為一種自覺的理論，是以三位一體——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激進主義這三者不可分割的整體出現的。”(13)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似乎可以將杜亞泉劃歸到文化保守主義者的邊緣地帶。但是事實上，筆者認為，自維新變法后已不存在傳統意義上的文化保守主義者。即以后中國的文化維護者實際上吸收一些西方文化理論來作為調適。但是站在中國的立場的角度來說，如果一個人繼續以儒家文化為取向，即可認為是個文化保守主義者。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與自由主義者沒什么兩樣。另外，筆者認為杜亞泉思想精髓中除了調適外，另還蘊含了妥協寬容等因素在里面，但這并不等于“保守”。

通過上述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杜亞泉是個不“保守”的文化保守主義者。

二、從思想上來看，何來多元調適思想？

杜亞泉的核心思想是調和。而這種調和思想是在中西文化視野的大環境下產生的。近代以來，中國的問題實質是多種文化的沖突和融合。鴉片戰爭后的西學東漸，但儒家作為一個體系已經維持了兩千多年了，西方文化在中國找不到生存的社會土壤，故學習西方只能是個調和的過程。“在這種東西交匯之中，杜亞泉主張調和共存，吸收補充，消除差異，是對辛亥至五四期間中國社會政治文化動蕩紛爭的思考，也是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對自己文明的認同及對西方文化認可的理性反應。”(14)

杜亞泉的調適論是以多元論為基礎的，其實質是一種和諧多元，是一條保守型自由主義的內在理路，是一種不溫不火，持續漸進的思想，被認為是“一貼讓人冷靜的清涼劑”(15)

筆者認為，杜亞泉的調適思想精妙在于追求和諧多遠而非單一不變。而多元亦與“保守”一詞相悖。世紀之交的轉型中國，正在告別一元論和極端思想的迷信，億多元共存的寬容來取代一元獨尊的專斷，以中庸均衡的調和代替兩極思維的偏至。調和是多元時代社會文化的基本法則。社會生活的多元性和文化價值的多元性，根植于人性的多元性。

高力克在其著作中對杜亞泉思想大加表揚，稱其為“啟蒙時代智者留下的一份遲到而珍貴的思想遺產。”(18)盡管，他提及“溫和的調適理念，只有在趨于理性而文明的開放時代，才能彰顯其思想價值。”?但是我們細細想來，可以發現依舊存在許多問題。

杜亞泉所主張的持續主義即指一切事物均存于過去，現在，及將來的歷史之中，任何事物都是過去，現在，將來的集合體，是新與舊的接續體。“使新舊之間之接續，截然中斷，則國家之基礎，必為之動搖。”(19)杜亞泉認為調節是解決矛盾沖突的最佳途徑。但是卻沒有意識到持續主義的片面性，過分強調了新與舊之間的相對性和協調性，否認差別的絕對性。故而日后當他發現西方文明弊病暴露時放棄了觀點轉而投向儒家文化，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奇異的轉變。

在中西調和文化方面，杜亞泉忽視了近代西方文化獨有的歷史地位和價值，把中西文化放在同一個位置，沒有明確認識到中西文化的時代差異性。對西方文化的反思和批判主要是依靠的是中國傳統的道德資源，主要采取一種道德本位主義的批判方式，對近代西方文化的個人主義和自由，民主的普遍價值缺乏深刻認識。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以杜亞泉為代表的調和派也有著矛盾。作為自由主義者理當以自由民主為招牌去反對傳統不平等之處，可是杜亞泉卻把“名教綱常”視為不可思議的“國是”。這也就導致了他的調和論處于一個很尷尬的位置。另外，杜亞泉的多元調適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中國當時社會需要，只注重文化民族性，忽視了文化時代性。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杜亞泉的新舊調和論無疑是一種極力維護舊文化，反對文化大革新的輿論，但是他所主張的世界文化多元論和文化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相統一的文化發展理念，卻是超越了當時中國思想界的主流認知。

三、結語

文化保守看似是個貶義詞，但到后期其理念卻相對于西化派要溫和很多，因為它意識到了民族性以及文化文明的多樣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可以用civilization(s)這個單詞的復數形式出現來證明，文明無優劣之分，僅是多個并存的局面。新中有舊，舊中有新，但實質卻絕非是“保守”。我們要考慮到當時的大環境下，更多的是迷茫，懷疑，故而有爭論，故而有這種將調適認為是保守的情況發生。

但，不論是杜亞泉的非“保守”的文化保守主義者的身份還是他的調和論，都揭示了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對待新舊文化的態度以及并不“保守”的理念。我們必須注意到他的關于注重分析不同時代的文化之間或不同民族的文化的相互關系這一點。這點也正在為當今所用。就像高力克在書中所寫那樣““溫和的調適理念，只有在趨于理性而文明的開放時代，才能彰顯其思想價值。”

杜亞泉的調適思想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但卻不適用于那個時代，這點不可不謂之可惜。

注釋：

（1）《調適的智慧—杜亞泉思想研究》，高力克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201.

（2）《調適的智慧—杜亞泉思想研究》，高力克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202.

（3）《梁漱溟與胡適—文化保守主義和西化思潮的比較》，鄭大華著，中華書局1994年版p3.

（4）-（19）引自田建業：《杜亞泉文存》；高力克：《調適的智慧—杜亞泉思想研究》等有關書籍和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