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清惠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姮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
【注釋】
① 姮(héng)娥:即嫦娥。借指月亮。
品讀
唐人白居易在名篇《長恨歌》中曾經描寫唐玄宗李隆基經歷安史之亂、回鑾長安后的凄涼心境:“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芙蓉亭亭,垂柳依依,宮廷園林景色美好依舊,貴妃楊玉環的芙蓉粉面、煙柳細眉恍然眼前,但物是人非,自己鐘愛的妃子早已在馬嵬坡香消玉殞,年逾古稀的皇帝不由老淚縱橫,痛悔不已。
歷史舞臺上,與楊、李情事相似的劇情一再上演。五代末年,南唐后主李煜和小周后亡國之后備受凌辱;后蜀國君孟昶與花蕊夫人亡國之后歷盡坎坷;北宋末年,徽、欽二宗被金國所擄,囚五國城,皇后、妃子、公主受盡折磨,抑郁而終……
當歷史的指針撥到公元1276年,茍延殘喘的南宋王朝終于走向了終結。元軍兵臨城下,太皇太后謝道清、皇太后全氏以及宋恭帝趙 迎降。隨后,后宮嬪妃、宮女跟隨帝后被押北上。這些人中,有一位名位并不顯赫的女子,她叫王清惠,曾經是宋度宗的昭儀,將一首題壁小詞留在了宋王朝的落日余暉之中。
“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北上的路途不僅要飽受星夜兼程、風霜勞頓之苦,更要忍受亡國之痛、奴役之恥、磨折之辱。無數次停留驛館,無數次午夜夢回,王清惠重溫著宋王朝“春風雨露,玉樓金闕”的繁華舊夢,沉醉于“名播蘭馨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依稀榮耀。但一如歌舞升平的楊貴妃和李隆基“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之后的落寞,王清惠短暫擁有的繁華與榮耀在揭天鼙鼓的沖擊下瞬間消歇了。
“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真龍天子、袞袞諸公,七尺男兒萎靡不振,納款迎降;一個柔弱女子不乏豪氣但悲壯沉郁的吶喊又有什么回天之力呢?“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面對易主的萬里江山,她只能反復咀嚼繁華落幕、榮耀冰消的苦澀。
如果說痛苦和無奈只需要個人以堅韌與勇敢的精神來承擔,那么人生道路的抉擇卻是擺在每個人面前嚴肅的現實課題,對于王清惠這樣一位曾經的帝王后妃來講,更是如此。較之凡夫俗子的愛情,帝王與后妃的愛情更為特殊。撇開這種情感的純粹性不談,它的特殊性在于:政治身份為這種情感附加了政治屬性,他們的情感甚至關乎國家興衰、百姓安危;同時,國家興亡也左右著他們情感的走向乃至他們個人的命運。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記載,跟隨太皇太后謝道清等人到達元上都的宋宮人安定夫人陳氏、安康夫人朱氏為全節操,沐浴整衣,焚香縊死。身為故宋昭儀的王清惠該何去何從呢?
她在小詞末尾寫道:“問姮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這句表白似乎透露著一種猶豫的情緒,因此當時在南方堅持抗元的文天祥看到這句詞時,怕王清惠順從元人,玷污失節,因此作詞三首,勉勵她砥礪名節,取義成仁:“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回首昭陽離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其實,以王清惠之見識,文天祥的擔心實屬多余,她深深了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假如對宋王朝沒有絲毫的忠貞與留戀,她完全可以緘口不言,又何必題詞于壁,授人以柄呢?她早已將心托明月,將自己的命運與王朝的命運血脈勾連,準備像明月那樣同圓同缺了。
不久,王清惠自請出家為女道士,號沖華,從此不入紅塵。又一個柔弱女子掩藏了自己的繁華舊夢、痛苦無奈,消失在又一個逝去王朝背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