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閻曉宏
(閻曉宏,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副局長、國家版權局副局長。本文根據作者2012年12月在中國傳媒大學編輯出版研究中心碩博士學術講座上的發言整理。)
關于出版的概念。出版是有文字以后隨著出版印刷術的發明而發展起來的。出版的概念包括了三個方面:一個是編輯,一個是復制,一個是發行或者傳播。現在的一些表述里,也有不嚴謹的地方。比如百度文庫里面講,有文字以后發展起來的金文、石刻及人工抄寫,是一定意義上的出版。但以我來看,實際上不是,石刻不是出版,手抄也不是出版。什么才叫出版呢?核心內容是復制,就是把一個有內容的東西復制為多個有內容的東西,這是出版的本質。編輯加工是不是出版呢?編輯加工是出版的一個環節,但不是出版最重要的條件。為什么這么說呢?其實即使沒有經過編輯加工,把它復制為多份內容一致的,也是出版。其行為是出版行為,其沒有經過編輯加工而復制出來的產品也是出版物。發行或傳播雖然也歸納在出版活動的范疇之中,但從它自身的含義來看,應該說已超出出版即復制這個概念之外。出版的核心是什么呢?就是復制。就是把一個有內容的東西復制成多個有內容的東西,不具備這個要件一定不是出版。
關于數字出版的概念。數字出版現在也有很多概念,我也拿了兩個跟大家探討一下,什么叫數字出版呢?百度名片關于數字出版的定義是——數字出版是人類文化的數字化傳承,它是建立在計算機技術、通訊技術、網絡技術、流媒體技術、存儲技術、顯示技術等高新技術基礎上,融合并超越了傳統出版內容而發展起來的新興出版產業。數字出版是新興出版產業,實際上是很不嚴謹的概念,在邏輯上屬于重復定義,什么都沒有說。百度名片上緊接著描述,數字出版是在出版的整個過程中,將所有的信息都以統一的二進制代碼的數字化形式存儲于光盤、磁盤等介質中,信息的處理與接收則借助計算機或終端設備進行。它強調內容的數字化、生產模式和運作流程的數字化、傳播載體的數字化和閱讀消費、學習形態的數字化。這里它實際上要說的就是數字出版是以二進制方式進行處理的。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有位學者關于數字出版的定義是這么講的,數字出版以標記語言為基礎,以全媒體為顯示形式,以鏈接搜索功能和個性化定制功能為特征的知識組織和生產方式。雖然不同的數字化出版形態的出版模式各不相同,載體與傳播渠道也可能不同,甚至內容格式差別很大。但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即出版物的內容是數字化的,所有形式的內容都以計算機可識別和處理的二進制,就是0和1進行編碼。無論終端介質是什么,只要介質是數字化的,并以二進制方式處理,這種出版物一定是數字出版物。這里我們看到百度和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學者的這兩個定義,核心是通過二進制進行處理的信息內容,就是數字出版。二進制是數字出版概念中的核心問題。二進制是計算機技術里面廣泛使用的一種數制,它以0和1兩個數碼來表示,它的基數是2,進位規則是“逢二進一”,借位規則是“借一當二”。二進制是萊布尼茨發明的。萊布尼茨是德國的一位大數學家,也是一位著名的哲學家,與牛頓齊名,微積分就是他和牛頓共同發明的。所有內容信息都用二進制方式進行處理的就是數字出版,這是這個概念的核心。但如果這個概念的邏輯成立,就推翻了前面關于出版就是把一個有內容的東西復制成多份有內容的東西這個定義,并可以推出這樣的結論,以雕版或活字版或激光照排版制版,通過紙張和油墨,在印刷機上印制出來的有內容的出版物就是出版,或者說是傳統出版。這個定義是以技術和生產的流程來給出版下定義的,沒有抓住事物的本質。實際上,無論是雕版,或者活版(活版有多種版,有木版、有泥版,有銅的還有其他金屬的版),還有激光照排制版,甚至是無版印刷,本質上都是一種復制,都沒有改變把一份內容復制為多份內容的本質特征。簡單來說,如果按照以二進制方式處理的就是數字出版,那就可以推出,用油墨和紙張在印刷機上印制出來的,就是傳統出版。所以這在邏輯上是個問題。這個問題我今天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來講。雖是一個概念,但它反映出數字出版這個產業的年輕性、不穩定性,也說明加強基礎理論研究仍是較為緊迫的。
我見到一個國外關于數字出版的定義,是澳大利亞學者提出的。在2009年6月份,維也納舉行第十七屆國際數字出版會議,澳大利亞的學者提交了由澳大利亞政府基金支持的一個課題項目,這個課題名稱是“出版在發展”,副標題是“數字出版的潛能”,實際上和我們所說的出版的轉型和發展,是一個很接近的概念。這個課題對數字出版下了這樣一個定義:數字出版是依靠互聯網,并以之為傳播渠道的出版形式。其生產的數字信息內容,建立在全球平臺之上,通過建立數字化的數據庫,達到在未來重復使用的目的。這里面有這樣幾點:第一,是通過互聯網進行傳播的;第二,它生產的數字信息建立在全球平臺之上;第三,通過建立數字化的數據庫達到在互聯網環境下重復使用的目的。這個概念的核心是重復使用。這個重復使用和把一份紙質的東西變成多份,通過多份變成多人閱讀,在本質上也是一致的。我比較贊成澳大利亞學者關于數字出版這個概念所下的定義。當然,這個定義也不是絕對嚴謹,但基本說清楚了。為什么說它也不是特別嚴謹呢?主要是這個定義的范圍窄了一點,互聯網是互聯互通的,這叫互聯網,而互聯網之外還有局域網,因此信息網絡的概念才是一個更加科學的概念,它包括互聯網也包括局域網。
無論傳統意義上的出版還是數字出版,我們都統稱為內容產業。實際上內容產業的概念,當然是比這個還要更大,內容產業應該把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全部涵蓋了。我們現在用部門職能來定義學科范圍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實際上在高新技術發展的條件下,學科的界限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并呈現交叉性特點。學科之間的互相滲透非常強,不能削足適履。所以要說明一下,這里講的傳統出版、數字出版都涵蓋在內容產業之中,但不是全部。關于出版和版權,在一般意義上來講,任何一個出版單位或者出版企業,自己是不創作作品的。而是通過版權制度,遵循市場經濟原則,根據供求關系。通過購買的方式獲得作品的版權。通過獲得作品的版權從而獲得了對作品進行復制、加工、傳播的控制權。版權的控制權實際上是文化和內容的控制權,控制了版權就控制了文化和內容,甚至控制版權后也可以選擇不出版。例如,出版單位或其他法人或非法人,購買了作者的版權(主要是復制權)以后,就把它擱到那兒了,作者這時候就不能再許可他人出版了,當然這種情況是非常少的。我說出版單位自己一般不創作作品,也不是絕對的,有些出版社自己也組織編寫一些工具書,比如說大百科全書,這部書的整體版權就由大百科全書出版社自己擁有,但這是也是非常個別的。一般情況下,出版單位都是先和作者約稿、組稿,簽訂授權協議,才獲得了它的復制權。所以,版權在出版中是極為重要的,是本原性的東西。脫離了各類作品,出版就是無米之炊,脫離了對各類作品版權的擁有和控制,出版是談不上的。講到這里,順便提一下自主知識產權和自主創新這兩個概念,自主知識產權是成立的,自主創新在科學意義上是有瑕疵的。自主知識產權是指這個東西可能不是我研發的,但是我購買了它的版權、專利權、商標權以后,我就擁有了對它進行商業或非商業使用的權利,無論創作者、研發者是誰。如果說哈利·波特這個作品,你買了中文版在中國首發,只要你把他買來了,就是僅限你有使用權,而美國人、英國人則沒有使用權,所以我們說知識產權可以講自主知識產權。這里的自主是指支配使用,而不是創造。自主創新為什么有瑕疵呢?創新本身是一種主體自覺的活動,沒有“他主創新”。這個概念邏輯上實際上是不通的,我們說建立創新型國家指的是中國,一定是以我們為主體的。
版權在數字出版和在傳統出版中,都是具有戰略性、資源性意義的,脫離了版權,就不要去談數字出版,也不要去談出版。
版權是從哪里來的?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出版單位固有的,版權是創作者因創作出來作品而產生的,這里需要把《伯爾尼公約》中關于作品的概念講一下。《伯爾尼公約》中的“文學藝術作品”一詞包括文學、科學和藝術領域內的一切成果,不論其表現形式或方式如何。關于文學和藝術好理解,但是關于科學怎么理解?比如哥德巴赫猜想,這篇論文是享有專利還是享有版權呢?正確的結論是它享有版權不享有專利。因為哥德巴赫猜想屬基礎理論。如果根據哥德巴赫猜想理論應用到其他領域研制了一個技術,才享有專利權。凡是在基礎科學理論層面研究的東西,無論是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它享有的都是版權。還有十分重要的一點,就是版權基于表達,版權不保護思想,保護的是表達出來的東西,即作品。這個定義中有兩個概念非常重要,一個是它所界定的作品范圍是文學、科學和藝術領域,范圍非常之寬;一個是表現形式或方式,在腦子中構不成作品。作品需要表現出來,無論表現形式或方式如何。著作權領域的表現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它包括文字、聲音、形象等不同方式的表現。舞蹈是通過形象表現的,音樂是通過聲音表現的,圖書是通過文字表現的。表現方式雖不同,但都在《伯爾尼公約》界定的“作品”范疇之中。
有些人一直認為版權是由出版單位天然擁有的,實際上這是一個比較幼稚的想法。從版權制度產生來看,版權的確是從出版催生出來的,但它卻是創作者、作者的權利。在公元15世紀左右,歐洲開始出現對出版商利益的保護,在中國宋代也出現了版權禁令(南宋時期刻印的《東都事略》一書的牌記:“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許復版”),但這只能被看做是版權的萌芽,還不是本來意義的版權。現代版權制度的建立,就是把權利從出版者的身上回歸到創作者的身上,其標志是1709年《安娜法典》的頒布。版權包括了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人身權利作為作者的權利,無論在什么環境下,都是不容改變的,它包括發表權(可以發表也可以不發表)、署名權(可以署真名也可以署筆名)、修改權(作者可以修改,編輯也可以修改,但是不能違背作者意愿)。財產權中權重最大并與出版和數字出版關聯度最高的是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復制權是作者一項非常重要的財產權利,一般來說,作者和出版社簽約主要是就復制權進行簽約,這個權利一般也被稱為出版權,或者稱為專有出版權。網絡的出現,使作者產生了一項新的權利——信息網絡傳播權。在互聯網上,大量信息內容在網絡空間里傳送,這些信息包括了文字、聲音和圖像三種形式,而這三種形式恰恰都是受版權控制的。對于在網絡上傳送的這三種形式的內容,如果不賦予作者相應的權利,就會產生這樣的矛盾:出版圖書需要獲得作者的授權,但是在網絡環境下不需要獲得作者授權,這從邏輯上和法律上都是不可思議的,所以作者在傳統出版領域享有的復制權,延伸到網絡領域享有信息網絡傳播權是一個必然。有人提出,可不可以把信息網絡傳播權并入復制權(出版權),由出版者一并行使?這從法理到實踐來看都是行不通的,因為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是作者可以單獨行使的兩種權利。隨著網絡的發展,有可能作品先在網絡上傳播,再出紙介質出版物,如果網絡傳播商提出把復制權并入信息網絡傳播權可以嗎?同樣不可以。但是,出版商或網絡傳播商都可以通過契約方式,從作者那里同時拿到這兩種權利的授權。
傳統出版和數字出版的共同點——即它們的目標都是為了滿足人們對文化的需求,實現傳播。出版只有實現規模性的復制,或者叫規模性的使用,才能形成產業,網絡環境下的規模就體現為重復使用的次數。所以說產業的基礎和規模是相關的,和廣泛傳播也是相關的,這一點無論在現實社會里還是在互聯網環境下,其本質都應該是一致的。
傳統出版和數字出版不同點是什么呢?傳統出版需要獲得復制權,數字出版需要獲得信息網絡傳播權。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不同。一個是在真實的社會里,一個是在虛擬的空間里。傳統出版的生產方式,需要出版商印書成冊,然后通過不同區域的批發商、零售商或電子商務等環節才能到讀者手中;數字出版的生產方式,首先是建立一個充分獲取了授權的作品信息數據庫和平臺,然后通過網絡運營商提供的服務實現傳送,使許許多多的人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獲取任何一部數字作品。數字出版要求版權的集約化程度高。在傳統出版領域,一些較小的出版單位一年可以只出幾十種、幾百種書,這在全世界范圍內都很普遍,但在數字出版領域,這就遠遠不夠。如果不能集約或控制相當數量的作品授權或控制某一領域,如文學、藝術、兒童讀物或醫學等最具代表性且有相當比重的作品版權,在信息網絡環境下,以傳統出版的方式投送數量有限的作品,而面對上百萬個網站,這樣去做數字出版,無疑像在海里撒鹽一般。近年來,一些出版單位在數字出版上投了不少錢,也花了不少精力,但效果卻不大,版權集約不夠可能是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
第一,對版權的認識不夠。現在很多文化單位回避版權,不知道在所有文化產品當中,天然的已經有了版權的因素在里面,甚至有的搞文化產業的,卻不了解版權。
第二,定位不清楚。我們講實現出版的轉型,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傳播者的位置上來考慮問題。在傳統出版里面,作為出版者,是要通過復制、發行來進行傳播,通過傳播獲得效益;在數字出版領域,傳播需通過網絡內容提供商和網絡運營商兩個層面。它既需要有大的運營商,也需要有大的內容提供商。現在,大的運營商已經有了,比如聯通、移動、電信,而大的內容提供商還沒出現。
第三,數字出版平臺的紛紛建立具有一定盲目性。目前,數字平臺紛紛涌現,其好處是大家都很重視數字出版,都建平臺,都投入那么多人在做,都在進行實踐和探索,但由于對數字環境下內容投送的性質和方式不清楚,內容提供商規模不大,優質版權資源不夠集中。內容提供商需要把一定數量的版權集約起來,過于窄小分散,只能淹沒在浩瀚的網絡之中,產生不了效益。有學者認為全世界數字出版有幾家就夠了,聽起來好像有些極端,但道出了網絡環境下作品傳播的特點與規律。如我國的視頻網站,前幾年大大小小的視頻網站數百家,現在越來越少,只有十幾家了,2012年土豆和優酷又合并。視頻網站的數量雖然少了,但它們能控制的作品版權數量卻更大了,并且形成了更大的傳播能力和效益。今后,視頻網站預計還將有進一步的整合,這是符合數字出版規律的。整合是數字出版產業發展的必然趨勢,版權集約是數字出版得以實現的前提。
第一,要深刻理解版權,要整合版權資源,集約版權。把內容資源整合、集約、控制了,遠遠比建平臺重要。出版人要轉型成為網絡環境下的內容提供商,一定要形成和運營商的對等談判能力,或者和大平臺的對等談判能力。
第二,可以進行一些聯合,這種聯合應該是在資本控制下進行資源整合,整合版權資源,整合人才資源,整合我們的特定作品市場資源。
第三,國家在數字出版過程中,要對企業進行規劃指導、政策支持和資金支持。現在,國家對文化的投入很多,但真正投入到對資源控制上的不多,對文化資源的控制不夠。如果我們從文化產業發展和文化安全的角度來看,國家控制了相當數量的文化資源,對我們唱響網上、網下主旋律都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