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賈桐樹

上學的路，已被弟弟走遠了。

每天一大早，燕子都要悄悄地跟在弟弟身后走一程，然后，才停下，用目光再走一程……但是，隨著弟弟的背影漸漸消失，這條扎根在她心里的路，最終還是斷了。

估摸爹的懶覺快把炕頭烙塌了，燕子才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跑回家。她把爹的酒壺灌飽、燙熱，把雞蛋醬炸香，把蘸醬菜凈身，方才小心喊醒爹的夢。

燕子才16歲，初中只上幾天，學校就放了欠費學生的假。一聽說燕子是回家要錢來了，爹就急眼了。媽的病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還欠了一屁股饑荒。

爹說：一個丫頭片子家家的，上啥學，能認識自個兒名字丟不了就行了，趕緊痛快兒地回家干活。

媽已去世，再也沒人替燕子說話了。于是，丫頭片子的她，就輟學了。后來學校來人找，說得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孩子還是要上學。燕子老高興了。

爹卻說：那行，我同意，可你們得先把學費啥的給義務掉，還有，再把家里的活計也給義務了，孩子立馬上學，上大學才好。

來勸的人被噎得咯兒嘍咯兒嘍地直咽唾沫，最后壯著膽子說：這樣吧……叔，等哪天上頭來撿查，你讓燕子到學校充個數，應付應付檢查，這……總行吧?

爹說：這還將就。

燕子跟不負責任的老師生氣了，說：要去，天天去，不去，就一次也不去！扭頭跑開了，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流淚。燕子的夢破碎了。

那時，她還小，家的后墻上，貼滿了她的獎狀，那是媽糊上去的。她上小學，爹在生產隊當隊長；后來，她還上小學，爹卻不當隊長了。生產隊黃了，爹就把自己天天泡在酒里。起先，只是責任田里的苞米棒子被爹的酒越泡越癟，后來，卻是媽的病給泡成了，直到再也沒人心疼燕子。

爹喝得酒精中毒了，快成了廢人，趁著酒勁兒，還能對付干點兒活，酒勁兒一過，手就哆嗦了，除了酒盅子，啥也拿不穩。家里家外的活，就全指望燕子了。燕子的心里好像一點兒亮都沒有，有時她真的感覺天都快塌了，就想，要是能離開家，該有多好??！ 但這想法只一閃而已。往哪去呀?她最想去的就是學校了。

人窮不干，馬瘦不吃。這話是說爹這種人的，燕子不這樣，她得咬牙撐下去。雞要喂，牛要經管；地要種，日子要過……

有人上門給燕子提親，爹答應了。

爹說：應下，多要點兒彩禮，手頭也寬綽寬綽，去去窮根兒。等你到了出嫁的歲數，你弟大了，書也不用念了，回家干活正好。

燕子不干，說：除非要了彩禮供我念書！

爹氣得把酒盅子砸向了燕子的臉，多虧爹的手哆嗦，沒砸著。爹就罵，耍酒瘋，飯桌踹了，窗子上僅剩的一塊玻璃也弄得稀碎，爹的手嘩嘩淌血。燕子只好先應下這門婚事，心里卻想著如何離這個家。

夏末的一天，弟弟突然帶回家一個男同學，比弟弟高幾個年級，燕子要是還在念書，應該跟燕子一個年級組。這個同學叫梁子，南方人，家是養蜂的，借讀生。弟弟說，梁子家蜂場和帳篷就在咱家河西，是奔咱這疙瘩那一大片一大片蕎麥花來的。

梁子說：姐姐，上下學我和弟弟同路，處得好，蜂場帳篷窄，我順路跟弟弟來你家寫作業。

燕子一臉高興，說：寫吧寫吧，正好帶帶我弟，免得他貪玩，還省得我操心看著他了。

梁子說：那麻煩你了，姐姐。

燕子說：咦，你多大呀，就管我叫姐?

梁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咱倆同歲，我問過弟弟了，你比我大一個多月。

燕子臉紅了，打了弟弟一下：你這個叛徒。

弟弟做鬼臉，羞她。燕子說：別調皮了，寫吧寫吧，我給你倆放桌子。

梁子和弟弟寫作業，燕子卻不去干活了，她踅踅摸摸過來看。弟弟就逗她，擠眉弄眼的，燕子瞪他。后來，燕子索性捧起梁子的語文書看個沒夠。寫完作業，燕子怕梁子第一次過來找不著河西的路，就和弟弟出來送。路上，梁子說：姐姐，你這么愛看書，為什么不上學了呢?燕子鼻子酸了，沒吭聲，回頭對弟弟說：姐要回家做飯了，你去送梁子同學吧?？煽烊タ旎匮?，記住，別在人家吃飯，別貪黑。

弟弟在梁子家的蜂場不但吃了飯，還喝了蜂蜜水。

弟弟說：姐，那蜂蜜水，嘖，老甜了。

燕子說：瞧你那點兒出息。

燕子的話雖是這么說，卻沒有責怪弟弟的意思，好像她并不太在意這些，說：梁子又跟你說啥沒?

弟弟說：其實也沒說啥，就是夸你長得好看來著。

燕子說：胡嘞嘞。

弟弟說：我才沒胡嘞嘞哪，他還說，你和他們那邊兒的女生長得不一樣，好看。

燕子說：行，行，姐信了，還有別的嗎?

弟弟說：哦對了，他說你要是上學多好，沒準你倆興在一個班，還說，還說……你挺愛看書，一瞅你看書的樣子指定是個學習好的女生。

燕子聽了臉兒一熱。弟弟涎著臉，向她吐舌頭。

燕子說：梁子沒說天天到咱家寫作業嗎?

弟弟說：那可我說了算……

燕子伸手去掐弟弟的耳朵，說：我讓你人小鬼大！

弟弟早有防備，一溜煙跑了。

第二天，梁子又來了。不過好像弟弟跟人家說啥了，燕子發現梁子不如頭天來時那么自然了。寫完作業，梁子要走。

燕子說：昨天弟弟去你家又吃又喝的，咱家也沒啥像樣玩意兒給你，我摘了筐豆角，還有幾個茄子黃瓜啥的，我和弟弟跟你送過去。

梁子不肯要，說：這可使不得，媽媽準批評我。

燕子說：這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咱家吃不了，不吃，就老了。

弟弟也跑過來幫腔：等老了，喂牛都不吃，扔了可白瞎了，我幫你送去。

燕子瞪了一眼弟弟，說：你可不行，你管不住自個兒的饞貓嘴。

弟弟撅嘴。

梁子說：那就讓弟去吧，我自己也拎不動。

燕子說：他自己去可不行，貪吃，要去我們倆一起去。

梁子說：那更好了。

一路上，弟弟蹦蹦跳跳地在前面來回跑，燕子和梁子抬著菜筐，倆人誰也不吭聲。梁子盼燕子開口，燕子等梁子說話。梁子沒干過活，漸漸地，腳步也跟不上燕子了。燕子就找到了話茬，說：歇歇吧！梁子說：歇歇吧。梁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燕子笑笑，說：你這個男生真逗，咋不愛說話呢?梁子反問：你咋也不愛說話呢?倆人都低下頭笑了。

一只蝴蝶把弟弟騙去了遠處。

燕子還想找話說，找不到；梁子也想，卻不好意思張口。燕子最想說，你跟弟弟有嗑嘮，跟我咋沒呢?梁子最想說的是，姐，上學去吧，咱倆一起。

燕子偷偷瞅梁子，梁子也在偷偷瞅她，目光碰上了，都慌忙收回去，心跳。燕子說：咱們走吧！梁子說：走吧。

弟弟抓住了蝴蝶，喊著，晃著手里的蝴蝶，確認姐跟梁子都看見了，又放飛了，然后，又喊著叫著再去抓。

快到蜂場了，燕子突然叫來弟弟，把菜筐遞給弟弟抬著，對梁子說：我不過去了，就在這等著弟，叫他快去快回，我還要回家做飯。

梁子不肯，但拗不過燕子，只好和弟弟抬著菜筐依依不舍地去了。

之后的日子里，燕子隔三差五就給梁子摘筐菜。梁子媽實在坐不住了，有一天，就在半路上硬把燕子拽去了蜂場。梁子媽說：這姑娘長得這個水靈，日后不知誰家有福氣討這樣的媳婦。說得燕子紅著臉不敢抬頭。梁子說：媽——梁子媽噤了聲，笑著倒水沏蜂蜜，卻還是忍不住自己在一邊兒小聲嘀咕，真是個好姑娘，這么善良，怎么老早就許了人家呢?可惜了啦。

臨走時，梁子媽硬把五塊錢往燕子兜里塞，燕子不肯，倆人撕巴了半天。

梁子媽說：這姑娘真犟，吃了你家那些菜，論買，不止這倆錢兒，我是看咱娘倆投緣，對心情，要你買件衣服穿，這還不行嗎?

燕子說：嬸，咱家園子青菜啥的有的是，吃不過來，不吃，就得扔，不值錢的。

梁子媽說：就當我高攀，認你做干女兒，就算干媽給你買件衣服的錢。

燕子說：嬸，使不得，爹說我命硬，把媽都克死了。

梁子媽說：那也不行，我不迷信，不怕克，反正今天你不把錢揣著，嬸就不放你走。

燕子說：要不這樣吧嬸，哪天讓梁子去集上花塊八角的打一棒子酒，我爹酒包，給我爹送去就行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個星期天，燕子去河西灣子里剜野菜。正好梁子來燕子家送棒子酒，倆人碰上了。自打那次燕子拒絕了梁子媽給的錢，隔個十天半個月的，梁子媽就打發梁子過來送一棒子酒，都送兩三棒子了。

在一片青紗帳邊上，梁子走近燕子，終于鼓起了勇氣，說：姐，上學吧，沒錢我家給你拿！就抱住了燕子。燕子腿一軟，就趴在了梁子的懷里，忍不住哭了，說：你敢抱我就別叫我姐，叫燕子。梁子說：燕子，我喜歡你。燕子說：我……也喜歡你，梁子。梁子也掉了眼淚。燕子說：可是爹逼我找了人家了。梁子說：弟弟都告訴我了。那我也要帶你走。燕子說：帶我走吧梁子，我要上學。梁子說：這話我都憋老長時間了，不敢說；燕子，我媽也喜歡你。她也說你這么小歲數不該許人家，不上學可惜了。等秋天一收蜂箱，咱就回家，上學，咱倆一起上學，一起考大學……

轉眼秋天就到了，一入秋，蕎麥花就謝了，黑黑的蕎麥粒兒星星一樣掛在紅紅的蕎麥稈上。在梁子的眼里，那黑黑的蕎麥粒兒，像燕子黑黑的眼睛，含著笑，說，梁子，我來了，咱們走吧！

爸天亮前就押著裝滿蜂箱的大卡車出發了，留下媽媽陪他等燕子到鎮上去坐火車走。燕子要做完早飯，打發弟弟上學，給爹燙好酒，收拾完零散活計，再把事先給弟弟寫好的信安置到他下學回家能看到的地方，才拿著鐮刀假裝下地干活，出了家門。梁子媽囑咐過她，一件多余的衣服都不要帶，嬸啥都給你置備。將來等你和梁子都考上大學出息成人了，你爹就不生你的氣了。

燕子終于下定了決心，她要把上學的路走得更遠。

十幾里路，走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一行三人就趕到了火車站。梁子緊緊攥著燕子的手，躲到站臺上的一棵大電線桿子后面，等著媽去買票回來。燕子躲在梁子的身后，秋風一吹，好像冷似的，直打哆嗦。媽買完票回來，順手從包里拽了件衣服，給燕子披上，摸了摸燕子的頭，又拍了拍肩膀，好像在說：沒事，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火車終于來了，剛一停穩，梁子拽著燕子就沖上了車門。但是，就在沖上車門的一剎那，燕子的心忽然一沉，腿就跑不動了。在車門口兩節車廂結合部，燕子說：咱倆在這待會兒，喘口氣兒，先讓嬸找座吧。梁子看見了燕子眼里的淚光，說：咋了，燕子?燕子說：沒咋。就把迷茫的眼神兒投向了車外。

火車在小站只停兩分鐘，說話的工夫，列車員就上了車，先撂下一塊大鐵板，隨手就去關門……這時，燕子突然一聲大喊：別關門！列車員一愣，燕子已甩開梁子的手，一哈腰，從愣神的列車員腋下貓一樣鉆過去，嘭地跳下了車。梁子也往外沖，卻被列車員擋在了車廂里，關上了門。梁子急慌慌地喊：燕子，燕子！火車一聲長吼，徐徐啟動了。燕子慘白著臉，對著徐徐啟動的火車喊：梁子，我爹離開我就完了！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