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曉風
近年來,日記出版成為一個熱點,也是當前中國學術文化繁榮復興的一個反映。如《許寶蘅日記》、《楊度日記》、《胡適日記》、《周佛海日記》、《吳宓日記》、《鄭振鐸日記》、《竺可楨日記》、《李何林日記》、《譚其驤日記》、《楊尚昆日記》,浦江清的《清華園日記·西行日記》(三聯書店,1999年)、宋云彬的日記《紅塵冷眼》(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顧準日記》(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等。2011年底10卷、440萬字的《夏鼐日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成為當年學術界、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另據來新夏記述,近年,還有清史編委會編輯出版的《清代稿抄本》(第一輯)中收有未刊日記22種(“大部分記中晚清的官場形跡和民間習尚”),以及學者私下整理的日記,如《徐志摩未刊日記》等。此外,我知道的成規模的還有《中國近代人物日記叢書》(中華書局,1993年),《近世學人日記叢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中國現代作家日記叢書》(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等。所有這些,共同構成了近些年出版界和學術文化的一大景觀。
這些日記,首先是記錄了歷史,保存了歷史,豐富了歷史。歷史不僅是歷史教科書中的幾條干巴巴的論斷,而是無數的活生生的人的活動,而這些,在日記中有最真實具體的描述。其次,它們直接催生了許多學術研究的成果;再次,它們豐富了中國當代文學寶庫。與此相伴,近年來關于日記的研究也成為一個熱點。在歷史、文學等領域,研究日記或以日記為材料、借助日記研究相關課題成為一個值得注意和研究的現象,日記則成為一個豐富的資料、課題庫;在社會公共層面,一種社會大眾共享的“日記學”也漸成大觀,《日記雜志》、《日記報》廣受好評就是證明。《日記品讀》、《日記漫談》、《日記序跋》、《日記閑話》(古農主編,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年1月)等,則可以說是這方面文章的一個集成,也可以說是日記學開始成型的一個象征。
2000年1月5日,是新千年的第一個星期三,也是中華讀書報出報的日子。那天報紙的第5版上,我以《20世紀的那些日子》為題,寫下了這樣一段編者按:
20世紀正在迅速地離我們而去。正在與我們告別的這個世紀除了留給我們那巨量的物質財富和物質遺跡之外,還給我們留下了些什么呢?至少是關于三萬六千五百余天的記憶。這些記憶對后人而言既意味著一筆精神遺產,也意味著延續到當下與未來的歷史。顯然,用某種方式保存這種記憶,這種遺產和歷史,并非沒有意義,個人的日記正是這些方式之一。當然,每個人的記憶各不相同,但毫無疑問,有些記憶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另一方面,對這些共同部分的個人記憶也并不是都具有同等的價值,但同樣毫無疑問,下面所選的這些日記,將是非常有價值的。這些日子雖已成為歷史,但其實離現在并不遠。
我選了8個人的日記:楊度、魯迅、胡適、吳宓、鄭振鐸、郭小川、遇羅克和譚其驤,同時盡量照顧到每個年代。其中,《魯迅日記》(1927年)(《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胡適日記》(1937年,1944年)(中華書局,1985年),《吳宓日記》(1938年)(吳學昭整理,三聯書店,1998年),《鄭振鐸日記》(1940年)(盧今、李華龍編,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譚其驤日記》(1966年)(葛劍雄編,上海,文匯出版社,1998年)都已出版,比較好找?!稐疃热沼洝罚?899年,1900年)當時尚未出版,是由楊念群提供的;《郭小川日記》(1957年)則選自《新文學史料》(1999年第4期、第5期),《遇羅克日記》(1966年)是翻找光明日報及有關材料選的。即使是手頭有書的,從中挑選篇章段落,也花了我好幾天工夫。整整13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那些年我哪兒來那么高的工作熱情,甚至完全可以說是激情。為了做好一個版,我經常絞盡腦汁、徹夜不眠。那一次,我想不出有什么比這個更有創意、更符合報紙定位、更具有紀念碑式意義的版面了?,F在翻出這張舊報紙看,我仍然覺得當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2001年的新年第一個星期三,我又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了一個長篇報道《楊度早年日記首次公開披露》,幾個月后,由楊度后人整理、編纂的《楊度日記》問世(新華出版社)。做那個“世紀日記版”和寫這篇報道前后,我不得不閱讀一些日記和相關研究,同時也思考一些和日記相關的問題。
魯迅在《馬上日記》中曾說:“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感篇》外冒篇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來。我想,這是日記的至宗嫡派?!保ā遏斞溉返谌?,人民文學出版社,P325)托爾斯泰則在他的名著《復活》中,借聶赫留朵夫之口說,寫日記“不是什么孩子氣的事,而是跟自己的我,跟每個人的內心都有的、真正的、神圣的我,談話”。儲瑞耕(著名雜文家、原《雜文報》總編輯)認為,這種在日記中和“我”的談話,就是“一種自我分析、自我評價和自我修養”。
周國平這樣向我們講述托爾斯泰日記的故事:
1862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托爾斯泰幾乎通宵失眠,心里只想著一件事:明天他就要向索菲亞求婚了。他非常愛這個比他小十六歲、年方十八的姑娘,覺得即將來臨的幸福簡直難以置信,因此興奮得睡不著覺了。
求婚很順利??墒?,就在求婚被接受的當天,他想到的是:“我不能為自己一個人寫日記了。我覺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再會有屬于一個人的秘密,而是屬于兩個人的,她將看我寫的一切?!?/p>
圍繞著托翁能否獨自寫日記看日記,托爾斯泰夫婦之間經歷了漫長的戰爭。周國平說:“無法只為自己寫日記,這一境況成了托爾斯泰婚后生活中的一個持久的病痛?!痹谄D難的選擇中度過了幾乎五十年之后,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托爾斯泰最終選擇了離家出走?!斑@位公共寫作領域的巨人同時也是一位為私人寫作的權利獻身的烈士?!保ā锻袪査固┑娜沼洝罚?/p>
周國平這篇名文已經被選進了多種文集和教材。在我所讀過的數百篇關于日記的文章中,周國平此文把日記講得最透徹。周國平所講托翁的這種宗教情感,這種內心生活,鄧曉芒在《靈魂的面具》中也有過相關聯的很精彩的論述。
羅維揚對這個問題也講得很明白,他認為,真正的日記,就是“自己寫、寫自己、自己看的逐日記錄的文字”,“寫日記是不以出版為目的的”,這“只是一種借助文字向紙面的傾訴”,“即使其內容是錯誤的,也不會影響他人、影響社會,‘寫了等于沒寫’”。(《日記與出版》)
周作人曾在1925年寫過一篇《日記與尺牘》,講道:“日記與尺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的表出作者的個性。詩文小說戲曲都是做給第三者看的,所以藝術雖然更加精練,也就多有一點做作的痕跡。信札只是寫給第二個人,日記則給自己看的(寫了日記預備將來石印出書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實更天然的了?!?/p>
正是日記最初的這種本質,決定了日記的最本質的價值:私人性亦即獨一無二性;真實;具體生動;不可替補、置換的時間性和在場性。
中國文化傳統中,一向缺乏對個體的尊重,缺乏一種近乎宗教情感的孤獨的內心生活。按照鄧曉芒的說法,這種孤獨,不是中國傳統士大夫所說的“慎獨”,它完全超越了這種“修辭立其誠”的所謂“誠”,而是一種對自我的審判和拷問。也因此,日記被許多人認為是一種自我修養的手段。
我完全贊同羅維揚和周國平的觀點。我覺得,“日記”固然是為自己寫的,是在當時與另一個“我”的心靈對話;但同時,“日記”也是為日后的另一個“我”寫的,是與日后的“我”對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日記也是寫給時間的。
因為日記中不可避免地要記載大量事實性的內容,因此,史家歷來重視日記的史料價值。如魯迅日記,非常簡要,只記某月某日,自己寫了什么文章,給誰寫了信,誰來看他了,談了什么事,等等。即使那些有“主觀”色彩的內容,多數也是真實反映日記作者當時的心態和思想的,也是很有史料價值的,這一點還應從總體上肯定。錢谷融曾說:“日記這東西所記的雖然大都只是個人的一己之私,瑣瑣屑屑,微不足道。但世事勾連,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窺一斑可知全豹,飽經憂患、洞達事理的過來人,往往能夠即小見大,見微知著,從中看到更多的東西,得到更多消息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日記的作用,可見是不可低估的?!?/p>
(《我與日記》)
王元化日記可以佐證錢谷融的觀點。王元化說:“倘要將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和自己思想的演變全都記錄下來,恐怕再沒有比記日記更簡便的方法了。”王元化自認為,直到20世紀90年代,他才可以說“真正進入了思想境界”。90年代是他的“反思時代”,“直到這時我才對于自己長期積累的思想觀念,作了比較徹底的全面檢討”(《九十年代日記》后記)。所以,研究王元化,研究20世紀90年代中國思想史,王元化日記就很有價值。
錢谷融還說:“日記原是給自己看的,本不求發表。但也不妨有可供發表或專供發表的日記,如魯迅的《馬上日記》、《馬上支日記》就是,盡管其中有很多文學性,增加了創作的成分,但大都仍有事實根據,不同于一般的創作,而更近于實錄。”其實,“寫給別人看的”日記,就是預備將來公開發表的日記。這又分兩種,一種是作者在世時就發表的,還有一種是預備在身后發表,或預知后人會看到的?!妒Y介石日記》,我看就屬于這種。近年,因為有學者利用《蔣介石日記》研究中國近現代史,并取得了相當令人矚目的成果,因而,一時間研究蔣氏日記以及其他一些重要人物的日記,成為一個熱點。但蔣介石作為一個特殊人物,他在寫日記時是意識到后人會看他的日記,或者干脆就是有意地要為后人寫的。對于這類日記,學者們往往采取謹慎的態度,做研究時會參照其他文獻資料。
日記是舊時時光的記錄,只要記下來,總是有意義的。甚至一些歷史人物在日記中記錄的自己的剖白等方面的有“主觀”色彩的內容,也具有另一種意義。因為從文學體裁的角度說,在散文中,日記是一大體裁。鄭逸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日記書信卷》的導言中說:“日記,除了一些敷衍飾偽、空洞無物的日記外,凡是記敘作者自己的生活實踐和發表觀感的,都是日記文學?!保ㄞD引自《日記序跋》,古農主編,P77)他認為,日記是作者每天生活和思想的記錄,其最大的特點是真實、具體和坦率。我們經常在報刊上看到的“日記”,其實是作為一種散文來寫作的,其中好的文章,讀者也能從中受益。
“日記”正因為本質上是私人性的,其價值才大。但這并不是說那些為發表而寫的日記就沒有價值??偟恼f,現在我們面臨的主要困難和問題,不是有價值的日記保存下來的多了,而是太少了。
2009年,許寶蘅先生的后人許恪儒贈晚生一套《許寶蘅日記》,凡五厚冊。許恪儒在前言中說道,許寶蘅文稿及日記在“文革”中被抄走,浩劫過后,只發還一小部分,但有67本日記幸存。著名報人黃裳的日記在“文革”中被抄,在“文革”結束后,他寫文章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寫日記竟成了一種危險的惡習。特別是過去10年,不少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往往只不過是在日記里被發現了什么把柄。因為是白紙黑字,是定罪的頭等證物,因此也更為某種人物所重視與歡迎。如此這般,我發現,一門嶄新的學問,姑且名之為‘日記偵察學’吧,已經產生?!薄拔母铩敝校S裳看到“英雄”們“發現它們時得意的神色”,還“奇怪地想,這又不是銀行存折,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文革”后,日記被發還黃裳,他發現,自己的日記本中被夾了無數的小紙條,他日記的內容被分類整理:與友人吃飯,被歸入“腐化生活”類;寫了什么文章,歸入“炮制毒草”類;記采訪榮德生等,歸入“吹捧資本家”類;出版了一冊新書分送朋友,被批曰“從贈書名單看黃的關系人”。黃裳自我解嘲說,這讓他開了眼界,重新發現了自己。
黃裳和許寶蘅跟錢基博相比還是幸運的,因為他們的那些日記畢竟失而復得,相比之下,錢基博日記的命運就令人嘆惜了。日前讀中華讀書報(2012年11月7日),有文章引述知情人的敘述,告訴我們,錢基博幾百冊日記,其中包括大量的學術筆記,都在“文革”中被他的女婿“付之一炬”,因為怕日記惹禍。錢基博是何等人,他的日記中有多少珍貴的文化信息?但也就如此蕩然無存了。錢基博有個兒子錢鐘書,從年輕時就不記日記,他認為日記是“自供狀”,寫那玩意兒沒什么好處。沒想到若干年后,果然應驗。
文獻、文物被毀,在那個年代,可以說是無以量數的。特別是一些著名知識分子的文稿、日記、書信等,還有歷代書畫,在浩劫中湮滅無數,這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史上最巨大最慘痛的損失,是根本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所以,能經過五六十年代,特別是經過“文革”而能留存于世的日記,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是“幸存的時光”。這些日記就特別有價值,更值得我們珍惜、研究。
日記還有一種很寬泛的用法。比如,地質學家把地殼巖層說成是地球的“地質日記”;天文學家把一些太空物質比喻為“宇宙日記”。前幾年,光明日報曾提出辦成當代中國的“文化日記”和“學術日記”,這個提法也很響亮,而且給人以親切感,得到學界的認可和歡迎。這其實也是一種寬泛的、形象的說法。不過,這也說明了日記的多樣性,的確存在著一種有較多公共性質的“日記”。
我們現在已經進入一個互聯網時代,以微博、微信為代表的新媒體成為年輕一代新的表達方式。“日記”,每天被放到自家的博客上,歡迎大家閱讀,而且“粉絲”越多越好。有人不禁懷疑,周國平定義的托爾斯泰式的日記,還能在多大意義上存在下去,就像我們對紙質出版物的憂慮一樣。
對此,我倒持一種相對樂觀的態度。日記永遠不會消失,永遠會有人寫日記。這是人的天性。關于日記的話題不會完結。重要的是,日記是作者真實生命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