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
本書并不奢望成為詮釋中國的百科全書。
中國幅員遼闊,猶如一個大洲。廣袤的土地上生活著56個民族,他們各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風俗、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傳統以及各自不同的宗教。宛如一道絢麗的民族彩虹!
這還不是全部。
從北到南穿越中國,或者沿大江小河順流而下,這些河流由西向東流淌著匯入大海,你會發現這塊土地上占90%的中國公民是漢族。僅漢族本身就已構成一塊巨大的拼圖游戲,要拼成一幅中國全景頗為不易。在他們遷移飄泊之中,一個長途跋涉到廣州的上海人(桑嘿寧),根本聽不懂一句當地人用“岡東”方言對他講的話。而一個天津人——一座東北部的沿海城市——亦難以向他的中部省份湖北省的同胞指路。同樣,湖北人與蒙古族人也難以溝通,因為對方的語言對其而言猶如外語(他們都有各自的語言)。新疆是中國西北部的一個自治區,人口2000萬,分屬13個不同民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吉爾吉斯族、蒙古族、俄羅斯族和漢族等等。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舉行人民代表大會時有個很有趣的情形,即在每一場辯論的時候必須用五種語言進行同聲傳譯:普通話、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蒙古語和吉爾吉斯語,這樣才能保證代表們能夠平等參與討論。
雖然在歷史上不同的民族之間時常發生爭端,但這些民族組成了今天的中國大家庭,盡管在2000多年前,秦始皇贏政就已統一中國,并統一度量衡,統一貨幣,車同軌、書同文,以小篆為全國統一文字。但這并沒有妨礙今天中國仍然有80多種口頭語和30多種書面文字正式保留了下來。
中國的這些基本特性卻被大多數歐洲人所忽略。他們難以接受中國是一個具有多重身份且給人以多重觀感的國家。所以,當有人問我:“中國怎么樣了?”我會情不自禁地反問:“您問的是哪個中國?”
是東、西方“民主”派或“自由”派知識分子毫不容情描繪的中國?還是那個常被西方人指為“世界上最大的監獄” ②、一個共產主義與野蠻資本主義荒誕混合的獨裁和極權的中國?或者是成千上萬的西方旅游者可以去參觀的、那個擁有摩天大樓、寬廣而擁堵的大街和豪華大商場的中國?僅在上海,人們就可以羅列出幾十家比巴黎春天百貨和老佛爺商場還要龐大、奢華和顧客更多的大商場,更別提超過200家的五星級大酒店了。
我們還沒提到另一個中國,每天有幾百萬民工在十分惡劣的條件下四處奔波謀生的中國。或者是那個在2008年奧運火炬傳遞時迸發出令人難以想象的熱忱和興奮的中國。
在如此多種多樣的中國之外,這幾年又出現了另一個新的中國:博客筆下的中國和生活在中央帝國各地的法國網民眼中的中國!這里舉一個在網站上找到的例子:
我在南寧生活和工作,娶了一位中國妻子。中國醒了,法國也該醒醒了!當然,為了自我安慰,我們可以繼續喋喋不休地重復那些關于中國的天方夜譚:虐殺新生兒、強制西藏婦女流產等等,我不多贅言,就此打住。
法國,自由的國家,你用你的自由干了些什么呢?
在中國,要開個餐館,除了安置工程外,行政費用僅43歐元!稅務支出僅5%,還可以分月支付。平均工資為50歐元,不過配家具的單間公寓月租僅10歐元。
在中國,晚上很晚出去散步,哪怕是獨自一人也沒有任何危險。我們能夠同樣以此來描述法國的許多城市和小鎮嗎?
南寧被稱為綠色城市,這不是徒有虛名!
這里沒有反法偏見。在廣西,人們一直認為法國是一個生活美好和充滿浪漫主義的國家!這不是一幅虛構的繪畫,這是事實!
或許我下面所言將會刺激某些人!在中國,我感到比在法國更自由!當然這要考慮到:我是在中國的外國人……但是我懷疑一個生活在法國的中國人能否說出相同的話……
這是在巴黎的沙龍和城里的晚宴里新近出現的中國的另類形象,這一形象或許被理想化了,但并沒有失去可信度。
借用毛澤東的三個世界理論——美國和蘇聯是第一世界;發達國家是第二世界;其余的國家則是第三世界——中國著名經濟學家、清華大學教授胡鞍鋼在2000年初提出了“一個中國,四個世界”的理論。他認為,根據購買力可以將中國分為四個世界。第一世界是上海和北京,這兩座城市的人口占中國總人口的2.2%,他們的人均GDP接近發達國家,分別為9996美元和15516美元。第二世界是廣東、天津、浙江、江蘇、福建和遼寧等六個省,那里有居民2.74億人,占中國總人口的21.8%,他們擁有中等收入,平均工資高于3960美元。第三世界是3.28億沿海地區居民,占中國總人口的26%,人均GDP均低于發展中國家的平均水平。第四世界是6.3億貧困地區居民,收入低于1247美元。考慮到中國工資收入變化如此之快,這些數字顯然需要不斷地進行重新評估。
在反映中國特征的兩個形容詞“巨大的”和“多樣化的”后面,我們還需要添加另外一個形容詞:“運動中的”,即“變化中的中國”的意思。
2007年,為便于了解北京奧運會,一家法國出版社約我寫一本有關中國的書:一個正在成為世界第三強國的中國;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它的居民受益于其經濟增長,它的發展節奏和持續時間在人類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一切均預示著這本書將會大獲成功!這一建議極有誘惑力,我差點就接受了。根據出版社的日程安排,我應該在2008年3月交稿,以確保書稿能在北京奧運會之前出版。
我們應該很容易猜到這本書的命運:2008年3月14日 ,拉薩發生的騷亂完全改變了它的前景。全世界突然忘記了奧運會,將目光都聚集到了西藏。我的手稿在出版之前甚至會被扔到紙簍里。而且,兩個月以后,手持奧運火炬的年輕中國姑娘在巴黎受到攔截和侮辱,這個事件徹底改變了中法關系。中法網民就西藏問題發起了網絡戰。一部分人威脅抵制法國的家樂福和路易威登,而另一部分人則叫嚷抵制北京奧運會。
這充分證明,寫一本關于中國的書總是有風險的。
我曾參與了另外一本書——《外國人眼中的薩科奇》的撰寫,此書在2008年由米凱龍出版社出版。就在書出版后幾天,有個在巴黎的中國學生給我發了一封郵件,他這樣批評我:
您怎么可以寫出這樣的句子:“當民調顯示薩科齊的民望在法國直線下降時,但尼古拉在中國仍然保持著良好的形象。而且,他在中國大大超過了前總統雅克·希拉克,成為在戴高樂之后右派中在中國最知名的法國元首……”?
這根本不是事實!這里的中國學生沒有人喜歡尼古拉·薩科奇。然而,您卻敢在文章最后斷言:
“但是,應該承認中國人很欣賞‘新小拿破侖,不是盲目崇拜,也沒有忽略其弱點。這就是人類的本性,喜歡那些也喜歡我們的人,不是嗎?”
“法國總統根本不是如您在文章中所說的親華派西方政界人物,而且中國人也不喜歡‘新小拿破侖”。
鄭先生,我們這些在法國的中國留學生本來很欣賞您寫的文章。但是,這次,您讓我們非常失望……
我不得不寫信向他說明,我的文章是在3月初就交給出版社了,即在西藏事件和奧運火炬在巴黎傳遞受到阻擾之前;也是在薩科齊對其出席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提出條件之前。他聲稱將來視北京和達賴對話的結果而決定是否前來北京。在此之前我怎么能夠想象到我的同胞對法國總統的態度轉變得如此迅猛?
而且,5月12日 ,這個永遠的悲劇性日子,一場災難的來臨使我更加堅信:無論如何我那本關于中國的書再也不能出版了。在中國人口最稠密的省份四川發生了毀滅性的里氏8級特大地震。地震的規模足以在某種程度改變中國人的精神狀態,這是生活在中國以外的人們難以想象的。如同2001年9月11日之前和之后的美國發生了徹底變化一樣,地震之前有一個中國,而地震之后則出現了另一個不再完全一樣的中國。
簡單來說,中國已不再是那個停滯的“中央帝國”了。相反,當其他國家,因其國家性質,自身的錯誤或過失、天真,乃至其因成功固步自封之際,中國卻無時無刻不發生著變化,在進行著深刻而徹底的變革,……我們中國人在政治、社會和風俗習慣上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些變化,它們來得如此劇烈,以至于地球不時在我們腳下顫抖。我們也在自問:我們自身也在改變嗎?我們的變化也像我們國家發生的變化一樣深刻嗎?我們還是同樣的我們嗎?或者,數以千年計的歷史模具早已將我們澆筑成永恒不變、與數千年前完全一樣的中國人?這是個大問題。
辜鴻銘是中國十九世紀的著名作家,他熟諳9種古代和現代西方語言,包括英語、法語、德語、拉丁語和希臘語。他認為,要真正了解中國人和領會中國文化,必須同時具有深刻、寬容和純潔的思想。他還增加了第四個必不可少的品質:敏感。他覺得這正是他的同胞們的基本特征。
問題是,他認為西方人幾乎很少有機會真正地了解中國人。辜鴻銘并非戲言:因為“美國人足夠寬容和純潔,但不夠深刻;英國人深刻和純潔,但不夠寬容;德國人寬容和深刻,但不純潔……”至于法國人,“他們不及德國人的深刻,不及美國人的思想寬容,也不及英國人純潔,但是法國人比其他人更加敏感。”因此只有法國人最能理解中國人。
關鍵恰恰在于此。當今中國處在深刻而快速變化的時代。要理解正在發生的巨大變化之深刻意義,敏感性難道不是極其重要的品質嗎?這里我要講述一個我經常向外國朋友講過的故事。這是一個愚者郊游的故事。傍晚時分,他正饑餓難忍。突然發現有個賣燒餅的,他急急忙忙地走過去買了一個燒餅。盡管價格較高,但他吞下燒餅后仍然覺得很餓。于是,他又買了一個,接著買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和第六個,可他還覺得沒有吃飽。直到吃了第七個,此時他口袋里已經分文不剩,他終于覺得吃飽了。于是,他怒氣沖天,指著賣燒餅的吼道:“干嗎讓我白花錢,吃了6個燒餅都不頂事,吃第7個才讓我吃飽?”
美國人禮貌地聽完了我的故事,評論道:“這是個愚蠢的故事。重要的是我們的主人公已經不餓了。其他就不重要了”。英國人務實地注意到:“故事主人公應該知道下次能討價還價,爭取到一攬子價格,現在他已經知道需要7個燒餅才能吃飽了。”而德國人聽后感到氣憤:“應該報警,既然前面6個燒餅沒讓他填飽肚子,那肯定說明燒餅缺斤短兩或有質量問題。”而法國人還沒有等我講完故事就得出結論:“這個白癡,不管怎樣,只會說蠢話……重要的關鍵,在于……”他急忙向我作沒完沒了且非常復雜的解釋,然后問我:“您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我由此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對于許多法國人來說,敏感性往往演變成一種心理優越感,導致他們主觀地形成了針對中國的看法,即使他們已經意識到這種看法與現實沒有多大關系。法國人都是天生的哲學家,這全世界都知道。辜鴻銘認為,中國人與法國人在這一點上是完全不一樣的,他認為中國人其實是“幼稚型的”,但天生是務實型的。在這種情況下,您怎么可以讓中國人,像我這樣的中國人,掌握著兩種語言,甚至講法語和對法友好,去冒險回答法國朋友提出的有關我們這個龐大國家的所有問題呢?
我們非常清楚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使命。或是幾乎不可能。
「注釋」
①該章原文為comprendre la Chine : Mission impossible?,作者在此借用了美國影片《諜中諜》的原文片名,使法國和西方讀者一下子就能領會到,理解中國在作者看來確實是一件難乎其難之事。這類寫法在本書法語版中比比皆是,這也正是本書在法國倍受歡迎的原因之一。譯者在翻譯過程,盡可能保持并忠實地傳達這種風格,但難免掛一漏萬,故在翻譯完成后又特邀作者本人對譯文進行了校閱、增刪,在此向作者表示感謝。——譯者注
②一位法國電視評論作者曾多次引用此言論。難道只是一個比喻?總而言之,與事實完全不符。2008年7月31日 法國《觀點》 周刊在第1872號刊物上刊登了歷史學家雅克·馬賽的研究數據:截至2008年7月1日 ,法國監獄共有64250名囚犯,即每10萬居民中約有103名囚犯。這個比例遠低于美國(737人)、俄羅斯(606人)、古巴(487人)、烏克蘭(360人),也略低于新西蘭(186人)、西班牙(145人)和英國(144人),同樣也低于中國(118人)。但顯然,中國并非像有人所說的那樣,囚犯成災。法國“89街”網站在2008年發布了一篇名為《全球四分之一的囚犯在美國》的文章寫道:“美國人口只占全球人口的5%,但美國的囚犯卻占全球囚犯總人數的25%。” 即美國3億人中有300萬名囚犯,而中國13億人口卻只有150萬名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