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非常平靜。坐在下雨的窗前,人安靜得像一滴水。寧靜的女人,一般都有一個深厚的人生故事。所謂靜水深流,就是這個道理。
她一開口,我便知那種平靜,是歷經人生高低起伏之后的另一種從容。
人們都說女人是水做的,但她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火,在火熱的生活中經歷各種錘煉?,F在所看到的從容,是烈火淬鋼后的沉淀。
1962年小學畢業,美琛從廣州的姥姥處,回到香港父親身邊。1963年因家貧輟學參加工作,在香港工會聯合會醫務診所當醫務助理。16歲那年到了香港華潤集團工作,女人對美有種天生的敏感,一只普通的陶瓷杯拿在手上,她能根據陶瓷的色澤、造型,擺出不同的視覺效果。兩頂同樣的草帽,她掃一眼,便能分辨出哪頂用的是臺灣草,哪頂用的是大陸草。僅辨識這編織草出產地的不同,就為公司避免了一大筆損失。沒人不夸她的工作做得好,但薪水就是上不去。經理跟她說:你學歷低,工作再好也沒辦法加薪啊。
游戲規則無法打破時,能做的就是盡量在規則中做到最好。她四處尋求著讀書的機會。
移民加拿大的姑姑對她說,多倫多福利好,生活不錯。28歲那年,她帶著先生和兩個女兒從香港移民加拿大。她以為到了那邊,生活壓力緩解后可以去讀書了。
帶著700美元去了多倫多,交完房租,剩下的錢只夠一家人吃飯用。
先生原先在香港一家中文報館工作,到了多倫多只能在表兄的飯店打打下手。她在唐人街一家茶樓賣點心,盤子端在手上,各個桌子間來回推銷。勞累一天回到出租屋,女兒哭著告訴她,因為交不起保護費,門牙被人打掉了。
后來,在別人介紹下,她到多倫多機場附近的家居服務公司,做縫紉繡花女工。
繡花中有一項“凸出繡”,工藝要求很高,平時都是由具有“簽字權”的意大利人瑪麗亞做,后來瑪麗亞看美琛手藝不錯,便讓美琛幫她悄悄干活,自己只簽個字。
有一天,有名客戶讓司機提著沙發墊子來,說明天家里舉辦酒會,墊子上的繡花掉線了,請老板無論如何都要搞好。但掌握這項繡花工藝的瑪麗亞休假了。邊上有工友說,美琛也會的,可以讓美琛來做啊。她嚇得連連搖手,說不敢啊,做壞了賠不起的。老板說,你試一試嘛,你做成了,我給你加薪。
修復比新做更難,若換在平時,新繡一朵這樣的花,兩個小時就夠了,可這次修復一下就花了她四個小時。做完后,捧在手上,細細端詳,完好如初。
老板高興,加薪,她由以前的一小時4元加幣,漲到了一小時8元加幣,一天下來工作八小時她的收入就達到64元加幣,其中要扣下35%的稅。
美琛接下來的活更多了,生病了也不能休息,廠里讓她躺在椅子上指導。美琛不怕付出,不怕多做活,被人需要就是有價值的?,旣悂喼猿蔀橛小昂炞謾唷钡慕M長,除了技術比別人好之外,重要的是她懂英文,聽得懂上級派工時說的話,看得懂派工單。美琛隨身帶著一本英文字典,遇到不認識的英文就查字典,學英文是為了多干活,也為了能讀大學。大學一直是她的夢。在上班之余,她還在多倫多設計學院讀書。
過了兩年多,美琛用做繡花女工掙來的錢,貸款買了在多倫多的第一處房子。沒過多長時間,先生看上了一款跑車,價值2萬多加幣。這是個不小的數字,當時她買的房子有兩個廳、三個客房、一個花園,總價才花了3.5萬加幣。但因為先生非常喜歡,美琛決定貸款買下。她很愛他。
美琛這時已升為有“簽字權”的組長了,薪水由一小時8元漲到了10元加幣。即使生活已經不錯了,但她還和從前一樣打著三份工,因為這么多年先生一直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家庭經濟完全靠美琛獨自支撐。周一到周五的白天和夜晚打兩份工,周六周日打一份工。
經濟上穩定后,她知道男人很需要有一份體面的職業,用來實現人生價值。于是,她出資與表兄合資開了家印刷廠,這是先生熟悉的行當,她相信他會做得很好。她老惦記著先生在香港時是在報館工作的,是個文化人,1986年,她又買下了敦煌書店給先生經營。
到了這時,邵美琛一直辛苦奔波的人生終于可以喘口氣了。可是沒想到,再起波折。當她在離開香港九年后首次回來探親時,卻收到了先生來信,他把多倫多的房子賣了變現,提出離婚。正在她身邊的母親為此氣得生了病,第二年去世了。
二
美琛還是那句話,“我不哭的”,印刷廠不辦了,家居服務廠也不能再上班了。最大的女兒才15歲,她得照看孩子。敦煌書店她沒舍得賣掉,多倫多有很多華人,閱讀華文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習慣。
在多倫多華人的心目中,中國是一個偉大又親切的稱呼,那是他們的根。美琛說,我們在多倫多的中國人,對祖國的感情,一點不亞于生活在國內的同胞,甚至更強烈。她以敦煌書店為陣地,宣傳中國文化,1989年9月,她聯系多倫多大學、多倫多教育局,以“宣傳中國文化展覽”為主題,開展了一系列的包括中國書法在內的中國文化宣傳活動。
在開書店的同時,每周六的下午和周日的上午,美琛還坐一個多小時的巴士到學校里給一個班的孩子們上中文課,而為了教書,得另外雇一個人幫著看書店。她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夠多宣傳中國的文化。為了教好孩子們的漢語,她還利用業余時間去多倫多大學修了《中國文字進展史》,從甲骨文一直念到中國民國現代文。
華語是華人維系與祖國心連心的一條亙古血脈,美琛說海外的每個華人,都自覺承擔起傳播和弘揚祖國文化的重任。正因為華人的努力以及不停地向外宣傳漢語,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他們爭取到了在公辦學校中文合法化的地位,修一年中文可以獲得一個學分,共修36個學分就可以進大學。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加拿大安大略省終于改變了考駕照只用英文和法文的習慣,開始有中文筆試了。當地好多華人激動得流淚了,使用自己民族的漢字,這是華人的驕傲和尊嚴。
多年來,美琛始終沒有放棄她的大學夢,一年多以后,她終于修完了規定的學分,獲得了多倫多專業設計學校頒發的“室內家居設計展覽專業設計師”文憑。
1997年,她回了香港,繼續從事室內設計。1999年,花了兩年時間,她策劃和籌備了全香港第一個冰雕展覽。她還參與指導了昆明在1999年以“人與自然——邁向21世紀”為主題的世界園藝博覽會。
人生至此,應該是到了最美的時節。但沒想到,2002年3月初,她回多倫多探親時,順道做體檢,主診醫生明確告訴她,請放心,你體內沒有癌細胞。3月下旬回到香港,她突然摸到胸上有個小包。去看醫生時把月初檢查情況又說了一遍,診斷的結果不容樂觀。
去醫院看報告檢測單,醫生死活不肯告訴她結果,說你得有人陪著我才能告訴你。她跟醫生爭論,說我是病人,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病情。
那個50歲的男醫生,只得告訴她實情:乳腺癌第二期的中段。
她愣住了。醫生看著她慢慢轉過去的身影,喊住她,說美琛我帶你去見義工,她會幫助你。
她機械地點點頭,跟在醫生后面走。義工大多是癌癥康復病患者,會用自己的堅強故事幫助患者做些心理輔導。
跟著醫生快走到義工那間房時,醫生握著門把手準備推門的瞬間突然停了,回過頭來盯著她的眼睛說:美琛你不要不哭,你不要硬撐著,你要哭出來。
這么多年,她很少哭,她以為自己不會哭,或者是沒有時間哭,也有可能是在夢里眼淚都流干了。但這會兒,看著醫生溫和關切的眼睛,平時在匆忙的生活中忽略了太多的溫情,此時全回來了。人在脆弱無助時,多么需要周圍人的溫暖和幫助。她看著醫生那雙眼睛,滾滾熱淚一下子奔出眼眶,哭著說:你要讓我盡快醒來,我如果能醒來,能站起來,我一定到醫院當義工!
三
5月的復活節后那天,美琛獨自坐車到醫院與女兒會合,做了手術。第三天她出院回到了家。父親以及姐妹幾天后才知道她生了病。
出院那天,她回到一個人獨居的家,洗洗手,想做碗湯。下意識地右手提刀,鉆心的疼痛讓菜刀差點掉到地上。她哭了,以前那個聰明能干堅強從不服輸的人不再出現了,一場病讓自己連做碗湯都困難。
哭過就哭過,困難不會因為哭過就減少一分。她開始努力讓自己適應患病的生活,后來找到了切菜的竅門,不要像往常舉起來切,稍稍抬起刀柄即可。
“一個人生病倒下,全家人都倒下;一個人站起來,全家人都站起來”。她深諳這個道理,所以她努力讓自己過得像正常人一樣,不把負面情緒用來影響女兒和親人們的生活。
她每天堅持自己做飯,打掃房間,從不要人幫助。每隔三個星期打一針化療,一針約兩個小時,來回都獨自去。出門前她打電話跟女兒:我去醫院了?;貋砗?,再打個電話給女兒:我到家了。
打到第二針時,頭發掉了,她給自己扎了一條真絲頭巾,很時尚。
一開始她不想讓朋友知道自己生了病。后來發現不對,要勇敢告訴別人:我有病。說出來了就沒心理負擔了,朋友也覺得她好勇敢。
打完第一針化療,不知情的父親約她第二天喝茶。她照樣像沒事人一樣陪他喝茶,有說有笑。直到有一天,老父親看到電視上出現了張曼玉參加抗癌基金會活動的照片,張曼玉是香港癌癥基金會的宣傳大使,父親在張曼玉邊上看到了她,立即打電話問她:你那次生的什么???是不是癌癥?她輕松地笑著說:別擔心,已經三年了。
樂觀和規律的生活是乳腺癌病人康復的重要關鍵。
通常,好多患乳腺癌的女性切除乳房后,不戴義乳。美琛總勸她們要戴,一方面樹立自信心,另一方面也可以平衡腰桿,避免肩盤斜下來。
美琛患病后,每天的生活很規律,做早飯,牛奶煮麥片,兩個彌猴桃,兩片面包。出去打兩小時的太極拳?;貋砗蠛纫槐Х?,補充兩個雞蛋白。下午,她基本上就是散散步,參加一些社區管理工作,她所在的小區有十幢樓,每幢樓有一個互助委員會,她是其中一幢樓的委員會主席。
她還在香港東區的尤德夫人那打索醫院做義工,每周五的上午做心理輔導,每周一接熱線電話。
學習是永無止境的,在與患者交流的過程中,美琛發現,生命的最后一程,許多人沒學會告別,從而留下無盡的遺憾。
有一天,一個七十多歲的女患者,瀕臨生命終點,但怎么也不肯瞑目離開,艱難地喘著氣。親人在邊上看著很難受。心電圖跳得起伏非常大,那種生命臨終時的掙扎看得所有的人都疼痛難受。
美琛以一個女人和母親的敏感突然想到什么,她對婦人的兩個兒子悄悄說了一些話。
兩個兒子依照她的話,分別上去輕輕擁抱住他們氣息微弱的母親,說:媽媽,你生養我們這么多年,你辛苦了,我從沒有跟你說句我愛你,也從沒對你說聲謝謝,現在我要對你說,媽媽我愛你,你放心地去吧,兒子永遠都是愛你的,謝謝你媽媽。
令人驚奇的是,婦人的眼角流出了淚水,心電圖顯示線緩慢平息下來,慢慢成為一條直線。
四
世上的一切,都有離開的那一天,但心中所蘊藏著的愛,卻是任何人奪不走的,愛可以發酵,可以傳遞給人更多的力量和智慧,但東方人的情感特征,卻使得他們羞于表達愛,甚至根本不會表達愛。
美琛突然明白,為什么這么多年自己很少哭。以前她認為是沒有時間哭,是眼淚流盡了不會哭。到這時,她才找到真正的原因:再大的苦,都敵不過有一顆感恩的心,“我最大的好處是感恩”。
當你心懷感恩時,你只會感謝生活給予你的點點滴滴,你會變得更寬容,更勇敢地去承擔責任,也更有力量去關懷別人。而生活給予你的那些重擊,在你心懷感恩時它們全化作了你前行的正能量。到此時,又怎么還有淚要流呢。
于是,美琛投身到另一個新的行業,在香港的醫院管理局進修學院獲得了寧養服務大使 (臨終服務)資格證。班上四十五個人畢業,但到現在只有五個人在堅持做。美琛是其中之一。
美琛說,這一行許多人只做了一次就做不下去了,心理上吃不消,常常是正關懷著,那邊人就沒氣了。后來美琛在多倫多攻讀和實習臨終關懷的專業課程,也考上了專業資格證,當時培訓班上有十五個人,后來只有八個人從事這行。
去年,美琛的父親100歲時去世。父親去世前,美琛從多倫多趕回香港,看到父親的樣子,知道是快不行了,趕緊對姐姐說,把爸爸的保險箱打開,快問問爸爸銀行賬務的事。姐姐堅決不肯,老人還沒走呢,怎么可以這樣,太不孝了。美琛說:你要相信我,我是學過臨終關懷的,這是很專業的做法,涉及到一些法律上的事務,人去世了,醫院一開死亡證明,銀行賬戶就自動凍結,如果在這之前把這些手續都辦妥了,會省了很多的麻煩。
后來,姐姐接受了她的建議,果然省了許多繁瑣的手續。
學會人生最后的告別,非常考驗人性。香港有許多老人,年輕時因各種原因離婚,臨終時想看兒女一面,但兒女往往不肯原諒他們年輕時犯下的錯。醫院里那個老人就眼睜睜地凄涼地無望地盼著。每遇到這種情況,美琛總是不厭其煩,來回跑上幾趟,勸說子女來看望最后一眼。
看著醫院里這種種人生百態,美琛作為香港政府委任的公民教育委員會和將軍澳(南)分區的委員,她希望為香港老人和殘障人士爭取到更多的福利保障。
現在的美琛,每天都有很多事做,忙得忘記了自己是個乳腺癌病人,作為癌癥基金會香港乳癌聯席委員,她愿意為更多的病患者送上力所能及的關懷。
這世上,難免有不受傷的人,只是有些人以一種超越物質的大愛,在靈魂和人性的高地上,開出了美而恒久的花朵,人性之美和人情之美的馨香令人生煥發出別樣的風采。美琛,就是這樣的人。
人生的成長,也是愛的成長。從愛自己,愛家人,到愛他人和社會,隨著愛之路的成熟、豐盈,人生也就越來越從容。美琛的人生,一路灑滿了愛,沉靜如水,美艷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