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李安：做事就是相信

恐懼鞭策我不斷地求改進。——李安

“我喜歡做我不知道該怎么做的事”

一個17歲少年和一頭450磅的孟加拉虎同在一條救生艇上，在漫無邊際的太平洋上漂流了227天，在互相威脅中共同求生。這不是科幻或者神話，這是一個從未被大銀幕表現過的紀實題材，也是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李安的新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此前，不管是講述父子關系的《推手》《喜宴》《飲食男女》，還是同性戀題材的《斷背山》，古裝武打題材的《臥虎藏龍》，或者諜戰題材的《色·戒》，李安一直被認為最擅長講述社會關系，講人與人的相處。而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一場海難把所有的人類都與少年派隔絕了，只剩下讓人敬畏的大自然、動物和自我。

李安曾經說過：“我摸著我的腸胃說，除非我這里有感覺，否則我不會去拍一部電影。”沒錯，拍這部電影的時候，他的腸胃同樣是有感覺的：一種對信仰的好奇和渴望，一種想要去受苦受難的感覺。

2013年1月14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勇奪第70屆金球獎最佳配樂獎。入行二十年，以李安現在的成績來說，他就是再拍爛片、再呆十年，還有人找他拍。可是，他會擔心，拍電影若沒意思又沒有挑戰，他的斗志就沒有了。“沒有做過的才有意思。我打一個比較俏皮的比方，比如婚姻關系，你要很忠誠，拍電影不需要，越新鮮的越好，越沒有做過越刺激。”

小孩、動物、水，這三樣已經是電影界公認最難拍的題材了。這還不夠，李安還挑戰著嘗試3D拍攝。有人問他：“你不怕失敗嗎？”李安回答：“怕，怕才有勁，怕才會提高警覺。那種提高警覺的心理狀態，其實是生存和求知的最好狀況。所以，我有時候也需要一點刺激。我害怕自己惰怠了，那不是我所希望的。對觀眾和對期待我的人，也要有一個交代。給我一個最好的發揮，這是我作為一個有天分的人欠觀眾的一個人情。”

李安曾經在自傳中寫道：恐懼鞭策我不斷地求改進，因為沒有比恐懼更強烈的感受了。海洋中的少年派在恐懼中學習如何制造釣竿，尋找淡水，在暴風雨的夜晚與鯊魚纏斗，而李安在恐懼中也開始他這一趟未知的漂流。他說：“我喜歡做我不知道該怎么做的事。”

“拍片最可貴的是一種赤子之心”

在大海中，少年派根據從小在動物園長大所積累的經驗，開始了馴虎的過程。慢慢地，老虎終于明白了在救生艇中，派是老大，自己是老二。

為了尋找這個勇敢的少年，李安說，他花了六個月的時間，在印度面試了三千多個少年，他尋找的是一張有點傻里傻氣的臉。飾演少年派的演員蘇拉剛來試鏡的時候，戴個眼鏡，很驢的樣子。而李安在傳記里提到自己的時候，也很多次用“傻里傻氣”這樣的詞語。“事情做成的話，大家覺得你很有先見，很有想象力，做不成的話真的就是傻里傻氣。把幻想當真，是有一些天真，有一些單純，感覺上是傻里傻氣的。我后來做出來的電影都有一股傻勁，太精明的話可能就沒那么有意思了。”

在李安看來，所謂的天才不是能演能逗趣，而是他愿意投入在一個讓自己相信的狀況。相信，這個詞非常重要。電影就是相信，他不相信，觀眾怎么會相信？蘇拉就屬于這一種。

電影中一切皆為幻覺。太平洋并不存在，只是臺灣舊機場里搭出來的大水槽。所有這一切，壯觀的飛魚群在空中畫出的虹弧、閃閃發亮的海洋、躍出海面的座頭鯨，包括孟加拉虎都不存在，它從上百萬根毛發到運動的肌肉都是后期技術所為。這意味著扮演派的少年必須幻想出這一切。16歲的蘇拉是個學生，從來沒有演過戲。試戲的時候，李安針對一份兩頁長的獨白，給孩子們很簡單的指示，而蘇拉的專注力完全沒有中斷。念白念到最后，他哭了。蘇拉身上渾然不覺的真摯打動了李安。那一刻起，李安就認定了，說：“就是這孩子了，我賭他。”

“純真”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在片場，為調動蘇拉的情緒，李安曾親自扮演那只老虎，來跟這個少年搭戲。兩個人沉默對視，在船舷上伏地游走。在這個大水池搭起來的太平洋里，一個完全靠想象力構建的世界，只依據兩個人共同的“相信”。

蘇拉是一個從不會游泳也沒見過大海的男孩，他必須學習承受一切，在身上綁重物，下水憋氣5分鐘來學習水中的生存。三個月里，他每天生活在水槽的巨浪里，每一次重拍只能依靠自己重置一切道具，這讓劇務都掉了眼淚。拍攝結束，蘇拉瘦了14公斤。

后來，蘇拉甚至變成了精神領袖，率領著劇組成員往前走。大家都拍了很多電影，有些甚至都拍疲了。然而，看到蘇拉，就不會疲。每個人心里面都有一個“派”，跟著蘇拉，每個人心里面的“派”都會出來。“那就是純真的力量！”李安說，“拍片最可貴的是一種赤子之心。”

“在電影的幻覺中尋找和表達自己”

好萊塢希望這個電影能夠傾向大眾口味，就做單純的冒險故事，講一個男孩怎么征服老虎，怎么歷險成長的故事。但是，真實的世界是這樣嗎？這是李安最大的掙扎。

派和孟加拉虎成功地逃到了一個荒島上。小說中寫道，很多年以后，記者去采訪這個已經成為老人的小孩，他說：“其實那頭虎從來沒有存在過，那是我幻想出來的，因為比老虎更可怕的是海上的絕望。”

派的掙扎，也是李安內心的掙扎。因為絕望對于李安來說，曾經是一個最熟悉不過的詞。李安年輕時從臺灣去美國學電影，畢業近六年，一事無成，只能在家帶孩子做飯，他開始自閉。他說那時的自己，唯一能和絕望對抗的，就是對電影的幻想。即使現在已經功成名就，在電影之外，他仍自覺是一個無用的人，只有在電影的幻覺中，才能尋找和表達自己。

故事到底該如何收尾？是靠情感和幻覺支撐？還是功利以求生存？這是李安和派都必須回答的問題。

李安重拍了好幾次，嘗試不同的剪法。《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想表達的是一個男孩子的成長，從一個男孩變成男人，需要面對的東西。成長本身有痛苦，即純真的喪失。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傳達了李安純真的情懷。然而，他說：“我的大部分電影都在講純真的喪失。對純真的懷念本身是一種情懷。我覺得那種懷念不能喪失，純真在內心深處，要保留住，那是種精神狀態，那是種赤子之心。我希望不管你生存環境怎么樣，那個純潔的心一定要有一份，得挺寶貴的。在那方面，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

這部影片是2012年紐約電影節的開幕片，但李安一直到開幕的三天之前才脫手。那是很掙扎的過程，非常焦慮。后來，他釋放了一下，哭了。

“在拍電影的過程中發覺自己的未知”

電影不是去拍已知的，在拍電影的過程當中你會發覺自己的未知。

李安看似是個很平和、很溫和的一個人，其實內心還有咆哮的欲望，有像野獸一樣的野性。他常常會拍一些跟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東西。比如《斷背山》《綠巨人》等等。李安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有在拍電影時的精神狀態里，會有一些體驗。他很想把這個真實的層面和這種情懷傳達給觀眾，希望也能夠引發他們心里的臥虎。正如他在傳記中所說：“我可以處理電影，但我無法掌握現實。在現實的世界里，我一輩子都是外人。在東方文化里長大，我習慣了協調。但接觸西方的藝術后，又產生了對沖突、抗爭和對夢境的渴望。”

在生活中，他是隱忍的俞秀蓮，但在內心里，他是率性的玉嬌龍。在《臥虎藏龍》的結尾，他讓玉嬌龍一躍而下，隱入云霧深處，李安說：“她是我夢中那份讓人心驚的浪漫情懷。”

表面看上去，大家都覺得李安是一個好好先生，甚至不愿意說得罪人的話。他覺得銳氣會帶給人麻煩。然而，在電影里李安卻充滿了不安、掙扎，甚至是憤怒。“每個人心中都臥虎藏龍，這頭臥虎是欲望，也是恐懼。”有時候我們說不出它，我們搞不定它，它給我們危險，給我們不安。但也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才讓我們保持精神上的警覺，才激發我們全部的生命力與之共存。派因之得到生存，李安因之得到電影的夢境，而我們，按李安的說法，我們因之在這場純真的幻覺中，得知自己并不那么孤單。

這是一個少年和一頭猛虎的奇幻故事，也是李安和自己內心的對話。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