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人需要出走
◎蔣勛
其實我不太講旅行或旅游,我常常用的一個字眼是“出走”。人在一個環境待得太久了、太熟悉了,就失去他的敏銳度,也失去了創作力的激發,所以需要出走。
20世紀70年代我在歐洲讀書,那時候,要寫關于文藝復興的藝術史。老師問我:“你有沒有去過意大利?”我回答說還沒有。他說:“你沒有在米開朗基羅的雕像前熱淚盈眶,你怎么敢寫他?”后來,我就在意大利跑了一個月。
歐洲有種青年出走的文化。我在意大利佛羅倫薩,認識一個14歲的蘇格蘭小孩兒,戴頂氈呢帽,打掃廁所一個學期存了點錢,就到其他國家旅行。錢花完了,他一點也不害怕,就去街上吹蘇格蘭風笛賺錢,再繼續下一段的旅行。我那時候感觸很深,不同的文化背景,年輕人可以這么不一樣。他們將來長大以后,能擔當的事情也絕對不一樣。
宋朝詞人柳永說:“今宵酒醒何處?”中國文化里面,本來有這個東西。可是,這個文化老了,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敢。年輕人的生命力沒有了,生命力消失了。
很多人要去歐洲,覺得我在歐洲待得較久,就會來問我:“我要去歐洲,要準備些什么?”我就會反問他:“你覺得你要去做什么?”當你自己很清楚要做什么、意志力很強的時候,所有的困難都可以一層層地被克服。我們今天小孩兒做的準備,他們的信用卡、語言,絕對比當年拿著商品樣本在歐洲闖的臺灣商人好,但是,他們就是走不出去,因為他們沒有安全感。
有人好幾年都在問我,但最后就是走不出去。其實,“壯游”有一部分,是先走出去再說。
“壯游”的“壯”字,不只是炫耀。“壯”這個字,包含了一個深刻的、跟當地文化沒有偏見的對話關系。
旅行是很大的反省,是用異文化來檢查自身文化很多應該反省的東西。在比較中,才能了解文化的不同,只是不同,并沒有優劣。
所有好的旅游書,都會有這個觀點。寫《真臘風土記》(今日的柬埔寨吳哥窟)出使吳哥城的周達觀,是元朝的北方人,他南下的時候,受不了那里的氣候。他不了解當地人怎么每天洗好多次澡。一年之后,他變了。當初他帶著大國心態,認為元朝那么偉大,但他后來說:“真臘, 一個小小的東南亞國家,可是禮儀這么嚴整。不可輕視也。”
我覺得,人不可能沒有主觀,可是慢慢在旅行里面,修正自己的偏見跟主觀,才是好的旅行。
即使只是參加旅行團,也可以有不一樣的體驗跟視野。現在信息很通達,在出發以前,可以做一些準備工作。到現場之后,可以盡量檢討自己的主觀。我帶朋友去吳哥窟,我會說:“我現在帶你們去柬埔寨人的家。”他們下車都會嚇一跳,真的什么都沒有。我們叫做“家徒四壁”,他們連壁都沒有。
我在臺灣,老覺得我還缺什么。到那里,我第一次想,我在臺北的家有什么。我以為我比他們富有,可是后來,我看到他們男男女女從田里回來,脫光光地在河里、蓮花當中,彼此潑水、唱歌,我覺得他們比我富裕太多了。我一生當中都沒有這樣的體驗,我覺得這就是個很大的收獲。所以,我覺得任何一次旅游都值得,因為只要一對比,你都會回來檢討自己的生命意義和價值。旅游不只是看,更是找到自己內在最美的東西。外在的風景,其實是你自己的心情。所以,壯游絕對不只是向外的觀察,而是向內的反省。
出走當然是一個很棒的選擇,若短期無法成行,閱讀、寫作、聊天、學習、陪伴、分享、運動、散心、唱歌、畫畫,也是很不錯的方法,只要是能讓你的生活比重產生變化的就行。大自然也會改變你的生活質量,避免腦子僵化、心靈麻木。你有多久沒抬頭看看天、看看路邊的小花小草、聽聽在行道樹上嘰喳的小鳥?
就從這個簡單的改變開始吧。
(摘自《思維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