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強
家里有過許多錄放機用的婺劇磁帶,這些磁帶都是父親一年年積累起來的。他曾說過,你們別瞎鬧,我從小就喜歡這戲,也知道浦江亂彈是這婺劇中的主要聲腔之一。那時,青年時的我聽后笑笑,然后就不以為然地走開了。
許多時候,父親會泡上一杯茶,躺在一張竹編躺椅上,然后,一按錄放機上的開關,陽臺上就會飄蕩起明亮歡快的小鈸、小鑼、梆子聲,如泣如訴的板胡聲,緩慢深沉、激昂熱烈的唱腔……
隨著時光的流逝,進入中年后的我,再次看到年邁的父親躺在“懶篾床”上,微閉著眼,然后用腳和手指輕輕敲打著節拍,沉浸在浦江亂彈的音樂和唱腔中時,說來也怪,坐在沙發上的我就不想站起了。聽著聽著,我會情不白禁地閉上眼,任思緒飛揚了……那年代的浦陽城,只要用手輕輕一抓學塘鐘樓周圍的空氣,隨時都可以絞出水來,潮濕,陰柔,蒼涼。那年代的浦江農村,哪里有婚喪禮儀和祭神活動,哪里就會出現浦江亂彈(什錦班),而且會鬧得昏天黑地……
現在,幾乎每年,總會有那么幾天,來自農村各地的浦江亂彈劇團(什錦班)和越劇團在縣城的文化廣場扎堆鬧騰。這時,我會豎起衣領,頂著寒風,任憑蒙蒙的細雨親吻著我的臉,就這么在櫻花樹下站著,就這么遠遠地看著臨時搭建的舞臺,沉迷于江南特有的亂彈曲調韻味里……
我想,為什么這亂彈樂曲和唱腔會一節節,一段段,聲情并茂,直搗人的心底深處?這笛子和板胡為什么會有如此神奇的魅力?特別是“三五七”的曲調,真如山澗流淌著的泉水,流淌著,流淌著,緩緩繞過去,繞過去,再帶一個慢板,方可潺潺不歇地消隱了。這種樂感,也像一葉風帆在穿谷越澗,詩情無限的意境。
當《三請樊梨花》那緩慢抒情的唱腔在我耳邊回旋時,我想,為什么這“花旦”的每個動作,每個眼神,每句唱腔都表現得那么自信,那么到位,那么專注,那么亮麗?也許是她將我帶入到角色中去了吧?另外,我覺得浦江亂彈里的那種浙中地區特有的方言對白,似懂非懂,就像是煙雨里的江南小鎮,迷迷茫茫,朦朦朧朧,任你想像著、演繹著一個個發生在這里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的故事……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偶然經過文化廣場,忽然,一陣節奏強烈,高亢激昂,悲壯沉郁的曲調竄入了我耳朵,接著,又是一個氣壯山河,激情奔放的唱腔緊跟而來,我不由一怔。是誰在演唱?竟有如此好的丹田之氣?
當我擠入圍觀的人群,看到一位年近八十,佝僂的身軀,有著月亮般下巴的老人在吼唱時,我驚呆了。我想,為什么這位個子不高的老人,會有如此深厚的內在功力?肺活量如此大?難道是浦江這塊萬年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養育了他?旁邊的戲迷告訴我,他就是浦江亂彈的老藝人——趙福林先生,他演唱的是,亂彈里的“二凡”曲調《催子戲妻》片段。
浦江亂彈在表現二凡曲調時,雖然以笛子、板胡和嗩吶為主奏樂器,但我不時可以聽到一種“嗒嗒嗒、嗒嗒嗒”強節奏聲音。原來這是以棗木梆擊節及鼓板滾花而產生的音效。我感覺,這種曲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古代北方將士出征時,千軍萬馬奔騰時的馬蹄聲、戰鼓聲。聽著趙福林先生這種豪放、陽剛、激越的唱腔,我想,你肯定會拍案驚奇,血脈賁張,因為這就是一種大氣磅礴的粗獷美。
我想,中華民族的復興和發展不僅需要一種平和,流暢,舒展的美,而且也需要一種熱血,剛毅,壯烈的美。而浦江亂彈音樂和唱腔就非常自然地融合了這兩種美,所以說,浦江亂彈里具有一種江南地區獨特的自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