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

崔驥

“下了車，我幾乎都用走路。我的鐵道旅行……常以車站為中心，在周遭不斷地漫行、散步。不論大站小站、喧嘩寂寥，我好奇地尋訪市井鄉野。鐵道不是一把尺，而是圓規。車站為針尖腳，我是那活動的鉛筆腳……我經常脫軌，溢出鐵道的思考范疇。”

劉克襄游遍臺灣鐵路每一座車站和它所在的城鎮，寫下這段話讓我想起1924年埃里克·斯特羅海姆導演的《貪婪》，當上牙醫的礦工之子麥克提格，與一名吝嗇的女子特里娜塔交往之初，他們來到火車站，字幕寫著：“這是幾周來頭一天沒下雨，我覺得散會兒步可能會很不錯。”于是他們從舊金山市區來到了鄉村。

站臺上的鐵軌指向另一個不明的方向，火車成了離別的機器。根據荒木經惟的攝影畫冊改編的電影《東京日和》結尾，走出死亡陰霾的陽子，手拿野花，一路奔跑來到月臺與丈夫會合，趕上開往東京的末班車。荒木本人飾演的列車員對著島津和陽子微笑著揮一揮手，他是祝福這一對愛人，共同乘上了幸福列車，而不是相隔兩方。

站臺巋然不動地矗立在那里，成為永恒的相會與等待。《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和沃倫斯基在車站第一次相會，沃倫斯基聽到安娜的哥哥奧勃朗斯基說：“我來接我的妹妹安娜。”只在下一個擦肩而過時，短暫對視之后，沃倫斯基就被愛神牽走了。

2007年波蘭導演安杰伊·賈奇莫斯基的《追火車日記》，小主人公史蒂芬對月臺上那位拎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對姐姐說：那是“爸爸”。一個現實中被另一個女人拐走的男人。

從此，史蒂芬總在月臺上守著他的“爸爸”上下班。時日久了，史蒂芬要留住這位拎公文包的男子，使他成為真實的爸爸。在列車即將經過時，他不斷制造事端，讓“爸爸”誤車，錯過最后一班車的“爸爸”，發現了史蒂芬，他們二人開始交往，直至史蒂芬勇敢且無懼地跳到鐵軌上，嘗試用身體去阻擋迎面駛來的火車，也不要讓“爸爸”搭車走，這一刻，他的“爸爸”也沒有了退路。

意大利現實主義大師德·西卡導演的《站臺》，1953年公映。珍妮弗·瓊斯飾演一名美國主婦瑪利亞，在米蘭火車站準備去巴黎，蒙哥馬利·克里夫特飾演在火車站與她邂逅的意大利帥哥喬瓦尼。瑪利亞先是被喬瓦尼挽留不走，后又礙于家庭倫理，甩了喬瓦尼。喬瓦尼四處尋找瑪利亞，在尋找中以現實主義著稱的導演，展示了一幅意大利民眾的流動畫面，在這個封閉的站臺空間里，依托于火車站的空間屬性，孩子、傳教士、貧民百姓、富商大賈以及好色之徒穿插圍繞著故事主線。

喬瓦尼在對面站臺上看到了瑪利亞，他急切地橫穿鐵軌，一趟列車呼嘯而過，也沒把他們二人分開。但是警察來了，瑪利亞再次擔憂承受不道德的指控，悻悻離去，八點三十分，火車啟程，離別之始、愛情之終。

站臺是開始與結束的交匯。1967年，在種族歧視白熱化的年代，諾曼·杰威森導演了《炎熱的夜晚》。白人警長比爾來到火車站給黑人警察維吉爾送行，比爾還主動幫他拿行李。維吉爾半個身子上了火車，站在門內。

比爾對他說：謝謝你，再見。維吉爾回頭看著他說：再見。

接著白人老警長又說：你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對吧？維吉爾笑了。

這也許是最稀松平常的別離，但放在1960年代，它很神奇，因為這樣的對話和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的一小步一樣意義重大，第一次在銀幕上前所未有地出現了黑人與白人的對話。揮別一個不堪回首的時代，原來可以像在火車站向古人的揮別，那么輕而易舉，那么簡單隨性。這只取決于在那個時代的大門前，你是否敢于轉身，敢于說出“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