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對被貼上了“鎘米”標簽的湖南大米趕盡殺絕,并未能徹底消除廣東人舌尖上的恐慌,因為“鎘大米”重重迷霧尚未解開,“鎘蔬菜”的傳聞又得到了廣東省農業廳相關官員的證實。
這條消息怎能不令人憂心忡忡?廣東歷經數十年的工業繁榮過后,砷、鎘、銅、汞等制造業用重金屬的擴散已經成為了一個地區性的問題,根據近年來對廣東省內東莞、從化、番禺等9個蔬菜種植中心區域的大田蔬菜檢測結果,蔬菜重金屬超標率高達10%至20%,一些蔬菜中還發現了鉛、鉻、鋅、鎳等元素殘留,這些重金屬在人體內日積月累會導致器官及神經損傷,甚至引發癌癥。
爆發于今年3月的“鎘大米”風波,至5月發酵成一起全國關注的公共事件。但實際上,根據目前的消息,至少10年前,湘粵兩地的糧食系統對湖南大米鎘超標問題很可能就都已知曉,只不過出于區域政治尤其是經濟利益的考慮,并未通曉公眾。直至2009年,深圳糧食集團退回了萬噸來自包括中儲糧湘潭直屬庫、常德直屬庫、長沙直屬庫在內的多個直屬庫的鎘超標大米,湘粵兩地糧食系統圍繞“鎘大米”的矛盾才開始激化。
耐人尋味的是,此事直至2013年3月因為媒體的曝光才被世人知曉,湘粵兩地各執一詞,深糧集團的解釋是“為人民健康高度負責”,中儲糧內部人士卻指責深糧集團“捅破天機”的初衷并不如此高尚,而是“為追逐利益使用的手段”。
兩地糧食系統之間的這場口水仗中,公眾最為關心的“湖南鎘大米始于何時”、“鎘米去向”、“鎘污染源”以及“鎘米危害”等核心問題至今未能得到明確解答。
值得注意的是,“鎘大米”、“鎘蔬菜”并非湘粵兩地的地區性問題,它不過是中國土地重金屬污染的一個局部寫照。
鎘源成謎
6月中旬,《新民周刊》走訪深圳、廣州等地市場時發現,市場恐慌情緒不減,湘米幾乎絕跡,人們轉為采購東北大米,甚至是來自泰國、日本的進口大米,深圳坊間開玩笑,鎘米風波增加了港人在深圳包“二奶”的成本,因為標配中多了一條“香港大米”。而在這場“鎘米”風波發生前,廣東月均消耗湘米高達3萬噸。
棄食湘米直接讓這場風暴的另一個中心——湖南——被焦慮籠罩,因為大米滯銷,素有湖南米市晴雨表之稱的益陽市蘭溪米市再不見往日的繁榮,絕大多數米廠停產,企業主損失慘重,守著堆積如山的稻谷以及日益累計的民間借貸利息一籌莫展。
在湖南省四大產糧縣之一的株洲市攸縣,慘淡大致相同,37家大米加工企業有35家停產,稻谷堆在倉庫里任由麻雀叼食。
攸縣是這次“鎘米”的重災區,米賤傷農,來自當地農戶的反饋是,種糧大戶們已經心灰意冷,一些人開始棄種水稻。
湖南省是我國最大的水稻主產區,該省2012年的水稻產量是2631萬噸,占我國水稻產量的12.9%?!版k米”危機得不到妥善處置,不僅給當地的農業經濟帶來負面影響,也直接沖擊中國整體的糧食安全。
關于大米中鎘的污染來源,目前湘粵兩地的專家基本認為與江河灌溉污染、化肥污染及通過大氣沉降導致土壤污染這三種類型有關。但有意思的是兩省專家在主因認定上卻持有嚴重分歧。
以童潛明為代表的湖南省的專家多認為耕地重金屬污染與農民施肥過度有關,農民大量施用氮肥、磷肥、鉀肥,帶入重金屬鎘,并導致土壤酸性飆升。湖南省有專家認為,基于此因,湖南省耕地土壤pH值已由上世紀80年代的6.5下降至6.0,該省30年的土壤酸化程度相當于自然狀態下300年的酸化程度。土壤酸化導致的后果是土壤里的重金屬活性增強。不過,這一觀點受到了廣東省內專家的反駁,因為全世界都在使用肥料,并未見到洋米鎘超標。
包括攸縣等產糧縣的官員們也多有將污染原因指向過度施肥,輿論認為這是避重就輕。就連攸縣本地的農民在接受本刊采訪時也都認為污染源頭來自湘江流域的污水灌溉。
湘江已成我國江河重金屬污染的典型,聚集了湖南省60%的人口,貢獻著70%的GDP,卻也承載著60%以上的污染。以攸縣為例,盡管當地政府稱米廠附近10公里沒有污染源,但本刊記者翻閱當地政府的公開資料仍然可以查到,作為中國100個重點產煤大縣之一的攸縣,重金屬生產企業眾多,規模普遍偏小,污染相對嚴重,而其主要水源酒埠江最終匯入湘江,因此被列為湘江流域重金屬污染治理重點地區。
2012年攸縣政府提出污染綜合治理方案也驗證了這一點,該方案明確“到2015年全縣重金屬排放量在2010年基礎上削減20%”,“投入2000萬元資金,關閉24家污染嚴重的重金屬企業”。
用于農田灌溉的江河重金污染問題其實已是不爭的事實。再以攸縣所處的株洲為例,該市是我國著名的重工業城市,亞洲最大的有色金屬冶煉基地。2013年6月28日,耗資2億元的株洲市重點項目之一的霞灣港重金屬污染綜合治理工程竣工。當地政府通報,該項目清除了霞灣港底泥中“含鎘4.564噸、鉛114.6噸、汞0.67噸、砷6.141噸”。
霞灣港的重金屬污染來源就是株洲市清水塘工業區超標排放的工業三廢,而這些有毒有害殘留最終都通過霞灣港排入湘江,累積沉積跨度逾60年。
受污染的湘江水系最終又被引入沿線的農田灌溉,其實對此,湖南省的官員、專家們早已心知肚明,童潛明早在2009年,就已經給省委省政府致函呼吁就湘米是否鎘超標進行討論。但令人遺憾的是,領導的批示多是“防止炒作”。
2012年2月,湖南省啟動了“稻米鎘污染消除及快速檢測技術與裝備研究”。這項計劃為期三年,但未等到結束,鎘米危機就爆發了。
在“鎘米”風波爆發初期,湖南省的官員們表現還顯得閃爍其詞,因為他們更為擔心的會否影響到該省的糧食銷售與生產。
不過,危機最終還是加快了當地對鎘污染現狀摸家底的步伐。湖南省農業廳已經對全省各地的農村土壤進行了樣品采集,其中攸縣291個樣品。但由于涉及區域過大,檢測樣品可能多達上萬,最終結果仍需漫長的等待。
這讓攸縣在內的農業主管部門以及農民們很焦慮,因為搞不清楚污染源、污染程度與分布,接下來的工作就不知從何著手。
在這場危機中,湖南依然深陷被動。
標準之爭
值得公眾注意的一個動向是,盡管目前對鎘污染來源持有分歧,但中國學界,包括湘粵兩省外的一些專家都達成了一個共識,這個共識在向中國衛生部對大米中鎘含量的標準發起沖擊。依據中國衛生部的相關規定,大米中鎘含量不能超過0.2毫克/千克,但湘粵兩省的專家們都認為這一規定比日美發達國家要定得嚴格,比如日本大米鎘超標標準之前定為1.0毫克/千克,聯合國糧品準則委員會的規定是0.4毫克/千克。
在廣東省公布的湖南鎘超標大米清單中,多數米廠的米鎘含量均在0.4毫克/千克以下。如果按照聯合國標準,這些大米便是合格。因此專家們認為中國的標準過于嚴苛,“不合理”,導致“鎘大米”的危害被放大,導致公眾恐慌。
湖南省糧食系統的官員甚至直言不諱,稱國家層面可能在今后會考慮提高大米中鎘含量的檢測標準,與聯合國相關標準接軌,不然湖南糧食安全會成為大問題。
必須警惕的是,中國歷年來的環保問題、食品安全問題,曾多次出現過受制于地區政治博弈最終妥協低調處置的情況。國際標準凡是對“我”不利的,統統用“中國特殊國情”來規避,國際標準凡是對“我”有利的,統統用“國際慣例”來套用,地方政府聯合專家的這種危機公關手段也并不生疏。
大米中鎘含量標準不是不可以討論,甚至不是不可以向“國際慣例”靠攏,但其前提條件必須是基于對科學的充分尊重,基于對人民群眾健康安全的高度負責,而非出于政治需要與經濟需求。
到底多糟?
被公眾忽略掉的一個重要細節是,南方市場出現的鎘米來源還有江西。在江西鷹潭,江銅集團貴溪冶煉廠這個江西省GDP貢獻大戶的周圍,耕地10年前已不能種植水稻。陳家村——貴冶附近一個不足700人的村莊,1985年貴溪冶煉廠設廠后,該村的土質每況愈下,水稻的產量越來越少,直到10年前,顆粒無收,鷹潭市環保部門請來專家調研,確定是土壤重金屬污染不能種植水稻。陳家村的村民如今盼望著搬離,因為他們村癌癥死亡人數不斷增加,村民們懷疑是重金屬污染所致,但他們要求做血鎘檢測卻遭到了阻撓。
在粗放式的工業化進程過程中,耕地受到重金屬污染,由此帶來的生態危機絕非湖南、江西、廣東特有。
江蘇地質調查研究院曾承擔《長江三角洲典型地面沉降區水土污染監測與防治技術研發與示范》課題。研究人員介紹,離太湖不遠處有一鄉鎮企業聚集地,多家企業直接將排污口對準附近河道,導致一條河流中河泥的鎘含量高達1500毫克/千克,而使用該河水灌溉的稻田中,土壤鎘含量一般在2.5毫克/千克左右,是當地正常耕地土壤鎘含量的10倍。同時,該地所產稻米也比正常稻米的鎘含量至少高出2倍。最終,這條河流附近出現了上百畝的“鎘米”產地。
這種不合理的排污行為導致局部土地重金屬污染,在蘇錫常乃至整個長江三角洲地區都有一定代表性。項目組的檢測數據顯示,自2004年以來,蘇錫常地區局部地區土壤中的鎘、汞等重金屬污染范圍在逐步擴展,有連點成面的趨勢。
6月25日是第23個“全國土地日”,環境保護部提供的《中國土壤環境保護政策》顯示,中國土壤污染的總體形勢不容樂觀,部分地區土壤污染嚴重,在重污染企業或工業密集區、工礦開采區及周邊地區、城市和城郊地區已經出現了土壤重污染區和高風險區?!锻寥缊蟾妗凤@示,在各類環境要素中,土壤是污染物的最終受體,大量水、氣污染陸續轉化為土壤污染,損害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礎。
如今,人們對新近宣布的“人類污染圖”充滿期待——國土資源部、中國地質調查局宣布將聯手繪制我國土壤污染圖,重點調查土壤重金屬元素污染,建立涵蓋81個化學指標(含78種元素)的地球化學基準網。
治理之困
2011年,國務院批復了《重金屬污染綜合防治“十二五”規劃》,國家確定的第一類重金屬防控對象是以鉛、汞、鎘、鉻和類金屬砷等污染嚴重的重金屬元素為主;第二類防控對象是鉈、錳、鉍、鎳、鋅、錫、銅、鉬等。國家還確定了五大重點防控行業,分別為節能有色金屬礦(含伴生礦)采選業、有色金屬冶煉業、含鉛蓄電池業、皮革及其制品業、化學原料和化學制品制造業。
同年,國務院批復《湘江流域重金屬污染治理實施方案》,根據最新的數據,湘江流域工礦企業2008年為1600多家,至2012年已經淘汰關閉了675家,5種重金屬排放量總和減少30%以上。
但治理工作的進一步推動卻面臨著不小的挑戰,表面上看,剩下來的這些企業都有合法的工商、稅務、環保排污登記無可爭議,因此硬骨頭很難啃,實則這些企業多是當地的財政貢獻大戶,在招商引資如火如荼的當下,要官員們出于環保的需要,主動抑制住自身的GDP政績沖動顯然有些一廂情愿。對株洲市這樣的重工城市、污染大戶而言,還存在對轄區內央企力量難以抗衡的局面。
湖南省治理湘江的重金屬污染,涉及湖南省的經濟結構、產業結構的調整,難度可想而知。
根據《全國土壤環境保護“十二五”規劃》,“十二五”期間,用于全國污染土壤修復的中央財政資金將達300億元,包括受污染農田、城市“棕色地塊”及工礦區污染場地。
包括湖南省、江西省在內,各個地方政府都盯著中央財政的口袋,各省意圖不言而喻。問題是,即便按照1.5億畝這個早幾年公布的受污染土地數據測算,中國的重金屬污染土地修復計劃也將耗資驚人,可能高達上萬億元。300億元無異于杯水車薪。
污染土壤修復主要包括兩大原理——遏制與去除。在廣東,該省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正在韶關大寶山礦區土壤污染區進行土壤生化修復試驗,他首先用一種有高吸鎘能力的稻谷種類“長香谷”種植在已被污染的稻田里,逐步吸附走土壤中的鎘元素,這個生化修復過程至少要耗費連續四個水稻種植季以上的時間。每季生化修復完成之后,“長香谷”的稻谷和秸稈,還要送到專門的實驗室,進行焚化銷毀或進行重金屬“鎘”的提取,避免用于任何食用或飼料用途。
在廣西環江,9000多畝因礦企尾礦庫潰壩遭受重金屬污染的農田,自2011年3月起,通過植物萃取、化學修復等方式修復土壤,種上了蜈蚣草、東南景天,為彌補當地農民損失,甘蔗、桑樹和玉米這類重金屬低積累植物,被選擇種植。
除了采取生物萃取、化學修復,中國一些地區還對重金污染土地采取了其他一些方式,比如株洲市,對污染嚴重的農業用地,征收轉為工業與城市建設用地,對不適宜種植糧食的土地改種苗木等經濟作物。
在江西,新余、貴溪等9個市、18個縣的41個自然村、約2.2萬人因為土地受到重金污染,淪為生態難民,不得不進行搬遷。
中國受益于現代工礦業發展在前30年中得到快速發展的區域正在為環境欠賬埋單。對大自然報復式攫取的代價是昂貴的,一個個傳統的魚米之鄉正在版圖中消失,一個個癌癥村正取而代之。
今年初,《新民周刊》曾對浙江錢塘江沿線由于工業污染導致癌癥村遍布的情況進行調研,在調研中同樣發現一些地區耕地重金污染的情況。
農民守著地必須買糧吃,抱著井卻必須買商業瓶裝水吃,望著空氣卻不敢大口呼吸。
由于中國的環保受制于地緣政治與地緣經濟的影響,轄區與轄區間各打各的算盤,因此很難形成聯動。治污等于將污染物送出轄區的思維與做法依然普遍存在。
國家海洋局報告稱,2012年經珠江流向南海的重金屬超過3700噸。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珠江。
裹挾著重金屬的污水經由珠江匯入南海,經由長江匯入東海,經由黃河進入渤?!?/p>
生蠔、牡蠣、黃魚……這些美味的海產品終將在我們餐桌上“重金奉還”。
舌尖上的鎘——
這是另一個舌尖上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