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做著大秦帝國夢的農民

徐晉如

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張藝謀。

80年代張藝謀在中國電影界嶄露頭角，1987年更因執導《紅高粱》為西方人所注意，成為“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一直到90年代中期，張藝謀所做的，就是把符合西方人想象的中國場景展示出去，以此獵取聲名。他的身上有著中國北方農民特有的聰明，他特別懂得如何把一種并不存在的文化，一種并不存在的生活，通過視覺符號的組合，做得美輪美奐，使觀者如臨其境。他深深明白，探究真相是最無聊、對自己最沒有好處的一件事，西方的觀眾，要的是想象中的神秘的中國，中國的觀眾，要的是與自己的觀影習慣完全不同的感受。他很清楚，在現代社會，文化產業從業者只要做到讓人驚訝，并不需要人文底蘊與悲憫情懷。所以，畸戀成為他早期電影中最常見的主題。從《紅高粱》到《菊豆》，再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張藝謀把畸戀的主題玩得越來越嫻熟，直至爐火純青。

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張藝謀的電影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控訴中國文化。他的電影無關現實，因為他知道現實不好看，不符合西方人對中國的想象，他也不打算探究歷史的真相，因為真相不符合當代中國人的先入之見。所以，張藝謀早期的電影都選擇了民國時代。但是，同樣是虛幻的想象，張藝謀又與張徹、胡金銓這樣的導演不同，后二者在他們的壯盛之年，拍攝的是代表了英雄主義和正義原則的武俠劇，而尚處青年的張藝謀，卻像是一個飽經憂患的老年人，他的電影里只有世故的小心翼翼，絲毫沒有英雄主義情懷。他的電影是平面的，沒有超拔向上的精神，沒有深刻的悲憫與偉大的同情。

1994年的《活著》是唯一一部可能觸及靈魂的作品。然而，相對于《芙蓉鎮》嚴肅的反思拷問，《活著》總時時透露出好死不如賴活的猥瑣，以及欣欣然于忘記痛苦的狡黠。盡管如此，由于《活著》所反映的時代實在太荒誕，實在太有戲劇性，該片還是成為張藝謀所有作品中最優秀的一部。然而，活著不等于生活，當一位作家選擇關注活著，而不是關注靈魂的時候，這位作家已經自覺把自己劃入二流之列，同樣，一位導演如果只關心活著而不關心靈魂的生活之時，他也注定與第一流的大導演無緣。

《活著》對于張藝謀是一個分水嶺。這部片子盡管又一次獲得國際大獎，但在國內卻無法上映。張藝謀忽然發現，自己千辛萬苦取悅洋人所獲得的名聲，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是如此不堪一擊。于是，到1995年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張藝謀又再作馮婦，重拾畸戀題材，這一方面是創造力枯竭，不得不重復自己，另一方面也是為票房考慮。但不久他就開始了不太為人察覺的轉變。《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幸福時光》是他的三部投石問路之作。一方面，這三部片子從題材上都符合主旋律精神，另一方面，張藝謀又有足夠的才華把它們拍得很好看。更不能忽視的是，《一個都不能少》采用的全部都是非職業演員，是當年一個非常吸引眼球的賣點，說明張藝謀的市場意識高出儕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魏敏芝、章子怡、董潔這三位謀女郎，長得都有點像鞏俐。

從1995年以后，張藝謀不再以先鋒形象出現，他的電影小心翼翼地討好所有人，審慎到不能讓任何人感到不快。到了2001年，張藝謀拍出了他的第一部武俠片《英雄》。這大概是武俠電影史上最猥瑣的一部片子。電影中的俠客，本來抱著復仇的目的去刺殺秦王，最后竟因“天下”的觀念，放棄了行刺。這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英雄主義，只有奴隸被洗腦洗得徹底的溫順，這里面沒有一點正面的價值，卻充滿了黑白顛倒的偽道德說教。但凡稍讀中國史書者，都知道秦始皇掃平六國，不是教科書上所說的歷史的進步，而是西方野蠻文化對東方文明世界的征服。秦始皇的天下，不是周代“天下為公”的天下，而是嬴家一姓之天下，秦始皇的夢想是讓子子孫孫做制天下而不受天下制的“人主”，他希望由二世三世直至千萬世。可惜，這個反人類的政權僅僅存在了十五年，就被憤怒的人民推翻了。張藝謀作為導演，不可能不了解秦政的真相，可是他決然選擇了拍攝反英雄的《英雄》，因為他看得很清楚，英雄主義情懷只會讓人殞身亡命，消解英雄，回歸平庸，才是出大名、發大財的不二法門。

《英雄》成為當年票房冠軍，也讓一直叫好不叫座的張藝謀揚眉吐氣。從這部片子開始，張藝謀成功轉型為一個商人，此后他的電影越拍越爛，但都驚人地叫座。終于，他被選中執導北京奧運會的開、閉幕式，到了他一生事業的頂峰。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張藝謀展示的八分鐘讓人大跌眼鏡，他選用《茉莉花》曲子，讓一隊民樂美女短裙白腿演奏，體現出中國文化的極度不自信。2008年北京奧運會，全世界人民一起見證了張藝謀的宏大敘事。人們看到了空洞龐大的場面，看到了國家的意志，卻唯獨看不到個人的精神、體育的精神。而更荒謬的是，張藝謀為了彰顯大秦帝國的威風，搞了一個千人擊缶的大場面，卻不知缶在先秦時期是最俚俗最沒文化的樂器，我中華文明古國八音之器，洋洋盈耳，張藝謀不知采擇，這只能說明，他對大秦帝國有著不舍的迷夢。而荒謬絕倫的是，張藝謀不知古代的缶，是一種陶制的瓦盆，他把青銅制作的鑒缶——一種具有冰鎮與保溫功能的容器——當作了歷史上秦人所擊的缶，鬧出天大的笑話。

2008年因患癌癥去世的著名股評家纏中說禪，在他的博客上評論說，英國在北京奧運會閉幕式上的八分鐘，比起張藝謀的宏大敘事不知高明多少倍。的確，張藝謀的宏大敘事遠離人的靈魂，與具有人本情懷的英國奧運，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張藝謀由此成功地開拓了一條財路：為地方政府打造各種“印象”。諸如“劉三姐印象”、“西湖印象”，不一而足。這種種的“印象”，沒有文化，只有商業，沒有靈魂，只有長官意志，它們是張藝謀最成功的商品，然而它們又是完全不走市場的商品，比起拍電影所獲得的票房分成，地方政府才是張藝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

統觀張藝謀的人生履歷，不得不佩服他經營自己的能力。最早是以造反的面目出現在影壇，獲得西方人的認可后，走上梁山好漢“殺人放火盼招安”的熟門路，玩得如魚得水。可惜，“朝服冠冕”蓋不住一身的草莽氣，《英雄》展現出的猥瑣和奧運會開幕式暴露出的沒文化，在在說明這位大導演離第一流境界差得有多遠。他只是一個做著大秦帝國夢的農民，土頭土腦，卻又狡猾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