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濤

作為美國老牌雜志《紐約客》的駐華記者,歐逸文(Evan Osnos)已經在中國工作和生活了7年。
和他的前任何偉(Peter Hessler,《紐約客》駐華記者,著有《尋路中國》)類似,歐逸文描述中國的文字,用詞漂亮考究,連駐華的外媒同行們都流行追看他在《紐約客》網站上連載的專欄——中國來信 (Letter from China),這些文章被視為解讀中國的經典美文。
歐逸文認為,預言中國在世界的崛起,是從拿破侖以來西方人一直很熱衷做的事情,如今這已是擺在大家面前的事實。“我現在做的大部分工作是描述在中國發生的事情,然后去解釋為什么,以及中國怎樣在新的世界版圖里扮演新的角色。”
歐逸文并非新聞科班出身,他本科畢業于哈佛大學政治學系。也許是為了契合《紐約客》的風格,歐逸文采寫了各種類型的中國人物,既有賈樟柯、韓寒、胡舒立和李陽等名流,也有像他的書《中國憤青》里主人公唐杰這樣的普通人。
用幾個月的時間、幾萬字的篇幅去描繪一個中國人,他采取方式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想盡一切辦法緊貼對象,去他的家、辦公室,甚至跟他一起旅行。
但這并不表明他遺忘了自己的專業出身。他頻繁發布的博客文章,很多都是對時政的犀利點評。
他全程采訪了中共十八大。他在博客里寫道:大會堂是毛時代的人民圣殿。近年來,它向商業敞開了懷抱,《大河之舞》和百老匯音樂劇《Cats》在這里找到了舞臺,肯德基2000名經理云集于此商討炸雞之道。周四,當他們邁著精確的政治貓步走上紅地毯時,至少在這幾個小時里,大會堂再度充溢著圣光。
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新一任常委見面會后,歐逸文也走了一下紅地毯,端詳著習近平剛才站立的地方。“那里貼著‘1字,這意味著,只有中國權力最大的人才有資格站在這里。透過一品紅和蘭草叢,眼前是密密麻麻的相機鏡頭,還有十幾億人的期待。”
歐逸文試著從中國新領導人的角度去審讀中國。他在文章里評論說,那位有著播音員一般渾厚磁性嗓音的人,將會面對一個面貌迥異的公民社會:伴隨著科技發展和財富增加的,是憤世嫉俗。
“他會比前任們面臨更多公開且無情的質疑。” 歐逸文告訴《南都周刊》記者,他認為2012年最重要的中國新聞是最高領導層的權力交接。不光是換了面孔和名字,其交接過程也有了一些變化跡象。

他對十八大的關注從開幕式持續到常委名單公布。他從這次盛會的細節中讀到一些微妙的變化。“習近平的首次發言沒有使用那些慣常的口號,作為新的最高領導人,他利用這個機會展示了不同的風格。”歐逸文告訴《南都周刊》記者。
他認為新班子面臨很艱難的任務。在建立權威方面要比前輩們面臨更多的挑戰。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從經濟領域,還是在外交方面,即使是對比十年前,中國的情況要復雜多了。“現在說他們是否能比前十年干得更好,還為時過早。”
“不過,我很高興看到習近平正努力去除繁文縟節,強調實干。”歐逸文說。
2012年的歐逸文是興奮而忙碌的。他的文章涉及了幾乎中國所有的熱點事件,包括中共十八大、反日游行,莫言獲獎等,甚至還有陜西表哥和廣東房叔。
歐逸文平均每月在《紐約客》網站上寫十幾篇關于中國的博客,他見報的大稿,最新的一篇是去年10月份的《鐵老大》(Boss Rail),該文借劉志軍落馬對中國鐵道部進行了全面梳理。
他如此形容這位前部長:劉志軍將他凌亂的黑發往中間梳以掩蓋禿頂,戴一副牛角材料的方框眼鏡,這種眼鏡在黨的高層干部中非常流行。
為了向美國讀者形容中國“鐵老大”的概念,歐逸文巧妙地利用了數據對比。他筆下的北京南站,“和帝國大廈所用的鋼材一樣多”,而每年的旅客吞吐量可達 2.4億人次,比美國最繁忙的火車站——紐約的賓夕法尼亞車站(Penn Station)高30%。
他說,中國鐵道部的員工數量幾乎等同美國政府的所有文職雇員。這個“官僚帝國在規模和獨立性上僅次于軍隊,擁有自己的警察、法庭和法官, 鐵道部是國中之國。”
歐逸文一般兩到三個月出一篇稿,有的時候是六個月一篇。一篇文章大概要采訪五十到八十個人,積攢有兩百到三百頁的采訪文字。在《紐約客》,昂貴的差旅費似乎從來都不是問題。這讓《每日電訊報》的記者摩爾極為羨慕。
“如果編輯認可你的故事的想法,覺得有價值,他會為你努力爭取足夠的條件讓你去做。”在一次講座上,歐逸文告訴他的中國同行們。他覺得現在這個時代有《紐約客》這類的雜志存在,自己能夠為它工作,非常幸運。他自己從來沒有因為成本的問題而被拒絕某個選題。
“當然,記者也不可能靠這個發財。”歐逸文說。
此外,《紐約客》的信息核實制度(fact-checking system)也讓歐逸文頗感自豪。這個信息核實部門像一個獨立于編輯團隊之外的審計員,對每一篇文章中的每個字進行核實,有二十到三十個全職人員進行工作。
歐逸文駐華之后,《紐約客》總部增設了兩個事實核查員。他們都會講普通話,有一個還會講廣東話。他們會在核實之后的字上畫一條線,表明事實核查員對這篇文章所有文字的準確度和可靠度負責。
幾乎所有的采訪對象都會由事實核查員通過打電話或者寫E-mail進行追訪。 “被采訪的人可能會非常驚訝,他一開始在街上碰到一個老外,被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三個月后,他又接到來自紐約的一個越洋電話,用普通話問他對三個月前一場籃球比賽的看法。”
談到2013年,歐逸文告訴記者,他的新書已進入收官階段, 但還不到劇透的時候,但他相信,內容一定會吸引中國讀者的興趣。
新的一年里,他將繼續觀察不同人的生活狀態,在對繁榮、平等和道德的爭論中,他們所發生的改變。“在中國,人們對上述概念的理解和詮釋,每個月都在變化。”
最近歐逸文采訪了哈佛大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Sandel),觀察他和來自中國各個地方的學生之間的交流。“他對公平、道德和市場經濟的論述,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紐約客》的前任駐華記者何偉是很多中國讀者眼中的寫作大師,也是不少中國記者的偶像。當記者向歐逸文拋出與前任對比的問題時,歐逸文表現出了中式的謙遜:“我覺得何偉是一個更好的作者。”
不過,在2011年北京798藝術區一次幾乎沒做前期宣傳的媒體講座上,歐逸文驚訝地發現,臺下坐滿了中國同行和熱心讀者,連過道都擠得水泄不通。
“歐逸文采訪風格扎實沉穩,文章不但有料,其文筆也帶來了閱讀快感,”一位旁聽過講座的北京記者告訴《南都周刊》記者說。
歐逸文曾說,中國能勾起他的鄉愁。他是個 New Yorker,也是個Bei Jinger。
與大多數駐華記者租住外交公寓不同,歐逸文和他的美國妻子租下了北京毗鄰孔廟的一座四合院。他從事的職業和居住的地方,比絕大多數人更貼近這座城、這個國的脈搏。
(本文部分素材節選自歐逸文先生2011年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