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石林
我先說個古代的故事。春秋時,晉獻公欲稱霸,發兵攻打驪戎小國。驪戎投降認輸,驪君還將驪戎本地產的絕代美女驪姬獻給晉獻公。驪姬的肚子很爭氣,生了一個兒子,更加得寵,有點丑小鴨變鳳凰的感覺,是個“鳳凰女”。她私下有個男朋友,名叫施,是個俳優即演員,所以叫優施。驪鳳凰私欲膨脹,想讓獻公把太子申給廢了,改立她生的親兒子奚齊為太子。這是個多么大的事兒!不好辦。驪鳳凰找男朋友優施商量,優施給驪鳳凰出了一套策劃案,包括離間、排斥、侮辱、明升暗降、調虎離山等辦法,將獻公的兒子們一個個迫害趕出去。
這一切都要從驪鳳凰給晉獻公刮枕頭風開始。驪鳳凰說,獻公可以刮枕頭風,但是朝廷的重臣那一關不好過。優施說沒問題,我來幫你搞定。驪鳳凰說你拿什么搞定?優施說,我的身份啊!“我優也,言無郵。”他說了一句千古名言——俳優以聲色娛人,身份卑賤,人們喜歡他們,但卻不把他們說的話太當回事兒,即說了也白說,不跟他們計較。但是因為他們口蜜善說,又會討人喜歡,他們的話能在別人不方便說的場合中說出來,話既出口,詞句又巧妙動聽,其實說了可真不白說。優施老師將這個現象總結為四個字:“優言無郵”。
應該說優施不是發明這句話的人,他只是將千百年以及當時人們的共識總結了出來,就是說,中國古人一直是這么做的。
這個出自俳優優施的一句話,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堅硬的符號和咒語。因為這四個字,俳優得以在漫長的歷史中生存延續,在許多歷史的轉折節點中發揮巨大的作用。他們有時候扮演的角色,甚至讓一向看不起他們的讀書人、士大夫暗地里羨慕忌妒恨。
一些有思想、有人格的俳優還能做出讓士大夫望洋興嘆的行為。還說晉國,果然后來被趙、韓、魏三家分成三份了。其中一家是趙,趙襄子對三家分晉起了關鍵的顛覆作用。作為一個成功者,趙襄子很得意,成天喝酒慶賀。趙襄子寵愛的一個俳優,名叫小莫,世稱優莫。有一回趙襄子連續喝了五天五夜的酒,優莫老師在一旁伺候,趙襄子醉醺醺地對優莫說:你看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連續喝酒五天五夜,嘛事兒木有啊!優莫上前又給趙襄子滿上一大杯酒說:您還得接著喝!這點兒酒算什么呀?當年商紂王連續喝了七天七夜呢,咱怎么也得把他比下去呀!來!干!
趙襄子多聰明的人啊!一聽優莫話里有話,驚問:那你說,我也會像商紂王一樣滅亡嗎?優莫反應很快,連連擺手說:不會不會!您絕對不會像他一樣滅亡。桀紂滅亡,是他們運氣不好,倒霉遇上了像商湯周武這樣的圣君明主作為對手。您不一樣啊!現在咱們周圍這些國家的君主,個個都跟夏桀似的,跟您一比,那就等于紂王跟夏桀PK,一路菜嘛,怎么會相互滅亡?所以,您盡管飲酒作樂,一點事兒沒有!明天會更好,真的!
優莫老師也給世上留下四個字:“桀紂并世”。這四個字很猛!雖然說“優言無郵”,但趙襄子還是被優莫老師的話嚇壞了、驚醒了。
優施的“優言無郵”四個字,形成了傳統上看待演員和演藝的共識、底線和默契。史上優伶像優莫那樣利用這四個字,給君上進諫而獲得成功的例子很多。有的甚至敢拿皇帝開玩笑而君臣觀而樂之,不以為忤。皆因“優言無郵”四個字有它特殊的語境,在這個語境里,大不跟小計較、高不跟低計較、貴不跟賤計較,中國古代社會,就是一個尊貴的人自我約束的社會,講究的就是修養越高越尊貴,自由度越小。優伶娛人,不能用學士大夫的標準要求他們,故“優言無郵”,讓他們享受更大的自由。
簡言之,就是不跟演員及演戲的計較,只要不過分,一般不干涉。對那些俳優和他們所演的戲,譏刺社會、侮謾上司、調笑賓朋,被開涮的人不計較,看戲的人也因為“優言無郵”這四個字,并不全當真,在特殊語境下,有共識,因為這四個字的共識,人們會把戲當戲看。這四個字類似高壓鍋的出氣閥門,能有限度地排放世道人心的某些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