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媒體來拍攝我的生活,會這樣問我:“你平常一般干什么?”“寫東西啊。”“好吧,那就拍你寫東西吧。”于是,我就需要從事一項非常搞笑的工作:表演寫作。
這事我以前也干過。我小時候開始寫作,周圍親戚和街坊鄰居都知道蔣家出了個小作家,于是,每次串門的時候,都滿臉期待和逗趣地對我說:“小作家,表演一個寫作唄。”我就拿著筆和本子,坐在小板凳上,做出一副凝重而蒼老的樣子。
時隔多年,我又開始了這項固定的表演。拍攝我寫作的攝影師,總是以為靈感就像水龍頭一樣,一擰就出現了,鏡頭對準我和紙筆:“好!現在你開始寫作!”
每當這時,我只能在紙上寫:“從前有座山啊,最近有點煩啊……”有時,我還需要眺望遠方,做思考狀,每當這時,我就在思考一個宇宙級的難題:“到底有哪些東西熱量低得不得了,又不至于難吃得讓人想去死呢?”想得認真而入神。
表演寫作的時候,我如果穿得鮮艷活潑,攝影師就會與我商榷:“能不能穿得再……再,再作家一點!對!作家一點!”
人們心目中的作家應該穿什么?漢服旗袍還是中山裝?我有一個朋友,當發現一個鄉土作家竟然穿牛仔褲開奧迪時,萬分驚訝:“你不是應該穿著農民的衣服,背上背了一個竹筐,手上拿著一個火鉗,一邊走路一邊拾糞嗎?”
我已經在認真考慮,是不是該添置一件寫滿了漢字的白色長袍?全身咆哮著“文化”二字?不,干脆在衣柜里開辟一個單獨的板塊,塞進一些古怪的布料,這個板塊叫做“當我cosplay作家時,我都穿些什么”。
當下,非獨寫作者表演著寫作,文化人也在表演著文化。現在很多公關公司做活動,像是炒菜放調味品:需要一個明星來獲取眼球,一個成功人士來增加分量……然后,再來一個文化人吧,顯得這次活動很深刻。文化人寫了什么不重要,在專業領域的地位不重要,他的思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看起來很“高端大氣上檔次”。因此我經常看到一些好笑的場景。在一些很商業化的場合,長袍學者格格不入地坐在聚光燈下,話筒傳到他那兒,所有觀眾和主辦方都非常期待地看著他,目光仿佛在說:“文化,你講兩句吧,深刻一點哦。”“文化”就只好開始講:“傳統帝制中國與酒文化”“儒釋中國與石英表”“從當代中國社會撕裂現狀透射電動車”。
沒辦法,文化也得吃飯。
我忍不住想:在現代社會,人們真的需要寫作,需要文化么?
很顯然,人們需要,人們需要它們的存在,來作為這個社會還沒有完全退化和墮落的標志,而展示的方式,就是在商業社會的當下,不時地把可憐巴巴的它們從好久不開的儲物柜里拎出來,撣去灰塵,向他人展示:“喏,我們還有文化哦!”用畢,再把它們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