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鳥

王冉

夕陽將所有的景物一點點地拉長。那棵歪脖樹，佝僂著蜷縮成蛇形，只有在這個時候它才會感覺到自己原來可以這樣高大。男孩的家就在歪脖樹的前面。夏天的一個黃昏，他和爺爺一同搬起板凳，拿著蒲扇來到樹下。他喜歡匍匐在爺爺的腿上，聽爺爺說有關爸爸媽媽的一切，他們在外面辛苦地賺錢，他們現在很想念自己，他們……直到一輪滿月漸行漸遠地升入空中。爺爺說：“月滿時，夜晚與黎明交融的那一剎那，天空會下起黑色羽毛的雨，那是黑夜鳥的羽毛。傳說黑夜鳥可以帶你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天空、大海、草原……可以帶你去見任何你想見的人。”說完這話，爺爺情不自禁地摸摸男孩西瓜樣式的頭發。

自從聽了爺爺說的這話，男孩便和每一晚的月亮一同失眠，無論爺爺口中的圓月還是那一彎模糊的怎么都看不清的月牙。

又是一個月圓夜，男孩把雙手交叉著壓在后腦勺的下面，閉上又迅速睜開的眼睛似乎要捕捉每一個微乎其微的瞬間。一片羽毛落下，是如墨菊一樣黑的羽毛。小男孩從床上噌地跳起，迅速跑到屋外，光赤赤的小腳咚咚踩到地上竟沒驚醒正在酣睡的爺爺。又一片黑色的羽毛飄來，小男孩努力踮起腳尖去抓，小手彎成一條弧線，慢慢地，慢慢地等待那片飄落的羽毛。頑皮的風偏要在這時來湊熱鬧，輕輕一吹便改變羽毛飄落的方向。小男孩于是追著羽毛跑，一直跑，一直跑。一路上男孩踩過的所有地方都開滿了黑色的墨菊，只不過男孩沒有注意。羽毛最終停在了歪脖樹的下面。早已氣喘吁吁的男孩還沒有來得及吸一大口氣便很快地抓起那片羽毛。噫，怎么和自己養的雞崽摸起來感覺一模一樣？男孩拿著羽毛仔細端詳著。

又是一片，還有這兒，這兒……真的像爺爺說的那樣，天空下起了羽毛雨。順著傾瀉羽毛的方向，男孩向上望去，他驚得幾乎要叫出來了，有一只黑夜鳥！歪脖樹的枝頭站著一只黑夜鳥。就在目光對視的一瞬間，男孩好像聽見了他從未聽到的一切。一片片紛紛而下的羽毛喧嚷著，聽得出它們很快樂。男孩醉了。

黑夜鳥飛落，停在了男孩的面前。它那雙如星星的眼睛點燃了男孩空洞的目光。男孩小心翼翼地順著那柔軟的翅膀爬上了黑夜鳥的脊背。那絨絨的羽毛仿佛是記憶中母親的乳房，乳汁透過皮膚溫暖著男孩的每一個細胞。起飛，帶著點緊張的喜悅，男孩第一次實現了他的飛天夢。從一棵高大的楝樹梢，摘下一片葉子，那是他見過的最長最綠的。一只只充滿驚奇的小鳥，圍著男孩翩飛。

很遠，很遠，男孩便看到了那片赤紫色的花海。幽深的鮮妍的花叢是男孩向往已久的渴望嗎？沒有猶豫，男孩沿著翅膀落下，踏在這如同蒙娜麗莎微笑著的神秘世界。紫色的花瓣輕輕踩在腳下，沒有芳香，沒有聲音?；▍仓幸蕾硕膬蓚€人的背影是那樣熟悉。男孩的記憶，像一瓢潑在地面的水，慢慢地鋪開，鋪開。充盈了整個腦海，那熟悉的背影……男孩不知所措。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一直奔走在夢境?；仡^看了看黑夜鳥，那雙星星般的眼睛，閃耀著對男孩的鼓勵。男孩臉上滑過了他早已忘卻的兩行溫度，“媽媽，爸爸，媽媽，爸爸……”男孩歇斯底里地叫著。奔跑，還是奔跑，好像除了奔跑男孩沒有別的辦法來釋放這心底的渴望。張開雙臂，他緊緊地擁抱著自己的父母，那讓人窒息的擁抱究竟帶了多少思念，多少淚水，誰又知道。

男孩沒有發現，那端，黑夜鳥眼睛里滑落了一顆水滴，如鉆石晶瑩，如流星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