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大概在古羅馬時代,中西之間就有貿易往來了。東西方恰好在同一時段,出現了兩個巨大的帝國,一邊是羅馬,一邊是漢朝。彼此也不是不想交往,但兩個帝國山川海洋阻隔,一直都沒碰著面。從那時起,中西之間的貿易,一直由中間人來操辦。先是安息人,后來是阿拉伯人,每當中國人或者西方人想要親自來往的時候,中間人就會采取各種手段將之嚇退。所以,無論絲綢之路上一駱駝一駱駝的絲綢,還是海路上一船一船的瓷器,居中主導的,都是中亞商人,這些人,也有定居或者半定居中國的,在漢唐,被稱為胡商,在元朝,被稱為色目人,跟統治民族蒙古人關系好得不得了,社會等級很高。
中西之間的貿易,總的來說,西方的積極性要高些。所以,各種面目的胡商來的就多,隋唐和宋朝的都市里,熙來攘往的,盡是些高鼻深目而且虬髯的家伙,害得唐三彩里也盡是這樣的形象。中國的傳奇小說,也一直都在傳誦他們的神奇,如何慧眼識貨,如何出手闊綽,還外帶守信用。
這種現象,反映在貿易上,就是西方要中國的貨多,而中國要西方的東西少。在前工業化時代,國際貿易交易基本是以貨易貨,但東方的出產,西方要的多,而西方的出產,東方要的少,是會影響交易熱情的。更關鍵的是,西方的產品,中國人拿到之后,很快就會消化,自己生產,而東方的出產,西方卻長期造不出來。絲綢和瓷器,西方人喜歡得不得了,但就是弄不出來。好容易打聽到絲綢是蠶吐的絲做出來的,但即使把蠶種弄了回去,如何養蠶,植桑,繅絲,紡織,也個個都像巨大的攔路虎,怎么過也過不去。瓷器就更玄,歐洲直到18世紀初,才有一個叫伯特夏的人發明了一種玻璃不像玻璃、瓷器不像瓷器的東西,勉強可以充數算作瓷器。
這樣一來,在國際貿易中,中國商人就變得很矜持起來了。偶爾走出去做生意的中國商人,在西方商人眼里,很不職業。只是把貨物攤開,定好價格,等人上門,不推銷,也不還價,一副愛買不買的架勢。中國商人只收金銀,從來不買別人的東西,貨賣光了,拿錢就走人,真真氣煞人也。當年來到中國交易的胡商,除了帶金銀之外,能被中國人接受的物品,就只有象牙和犀角這類稀罕物。14世紀的一位佛羅倫薩人,寫了一本經商手冊,談到契丹(指中國)時,總是告誡人們要帶夠金銀,從不張羅帶什么西方的特色貨物。
后來,16世紀西方地理大發現,使得中亞人的貿易中間人地位瓦解。來到中國的西方人,先是葡萄牙和西班牙人,而后是荷蘭人,再往后是英國人。他們的貿易困惑就更大,一方面,由于殖民地的掠奪,歐洲的手工業革命,刺激了歐洲的消費,尤其刺激了貴族和富人對于東方物品的強烈愛好。但日益強大富庶的西方,依舊拿不出什么東西,可以跟中國交換的。由于中國貨需要量超大,此前的象牙犀角什么的,根本不足以應付,只能付硬通貨。好在被發現的美洲,秘魯的波托西有富銀礦。而歐洲人發明了用水銀提煉白銀的方法,使得白銀的生產大規模增加。于是,西方的商船,就從秘魯運了白銀來中國買商品。
17、18世紀的中國人,跟以往一樣,不需要西方的產品。倒未必是中國人都窮,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產銷不對路。一些頂尖的產品,比如《紅樓夢》里提到的賈寶玉穿了、被晴雯補好的金孔雀毛的大氅,也只有北方的少數貴族才有需求。大量富人集聚的南方,這樣的東西,一點銷路都沒有。西方來的鐘表,倒是搶手。可惜這樣的物品,在當時的西方,也是手工制作,出產量不大。作為皇家和少數富貴之家的擺設,有點也就行了。這樣少量的進口,根本抵消不了大量茶葉和絲綢的出口。明朝末年,由于滿人的壓力,朝廷一度發展起購買西洋火炮的熱情。但隨著明朝的覆滅,興起的清王朝,面對的敵人都是武器層次低的游牧人,這樣的熱情也消退了。
進入19世紀之后,英國人在印度發現了罌粟制成的鴉片,在嘗試著把這種毒品輸入中國之后,意外地發現,中國人非常喜歡。其實,中國人知道這種東西,宋代方勺寫的《泊宅篇》,就記載了國人用罌粟治療腹瀉的事。但是,中國人一直不知道這種植物,還可以割出漿來制成鴉片。于是成癮的毒品鴉片,逐漸取代了美洲的白銀,成為交換中國茶葉絲綢的對等貨物,直到中國人出不抵入,只能用自己的白銀來換鴉片了。
到了這個時候,中國商人的矜持,也就逐漸沒了。再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中國政府要禁煙,英國人打了一場鴉片戰爭。戰后鴉片進口量猛增,從此中國變成了鴉片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