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鄒正濤戴著眼鏡,眉毛濃密而直,頭發似乎剛剛修剪過,下巴留下一層胡茬子,泛著淺淺的青光。他坐在一堆紅木家具中間,身后的案臺上供著神像,兩根電子蠟燭映出紅光,儼然一個家具賣場的老板。只有他站起來才會顯出,他的身高大約1米5,身體的比例似乎有些不協調。
他是一名戈謝病患者。這是一種罕見病,患者體內缺少一種幫助代謝的酶,導致代謝物質堆積在脾臟,脾臟腫大、功能失調,進而沉淀在骨骼,“就像一個房間,落滿了灰塵,越來越厚”。
目前全球已發現的罕見病約有6000種,由于大多數發病率在0.065%至0.1%,又被稱為孤兒病。比如,鄒正濤所患的戈謝病,在2000萬人口的北京,登記患者目前只有7例。
除了病痛之外,鄒正濤最深刻的感受是孤獨,“其他病人可以從醫生那得到安慰,而戈謝病人卻不能,因為很多醫院甚至連醫生對此都很無知。”
但鄒正濤不甘于忍受這種孤獨。2012年底,在母親的幫助下,他組建了戈謝氏罕見病關愛中心。這個NGO很袖珍,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獨立的辦公室,他以兒子的身份,在父母的紅木家具賣場占據了一個角落,一張辦公桌后,就是他的公益事業。
但他并不滿足。今年初,他又萌發了創建罕見病患者合唱團的想法,將罕見病患者聚集起來,排練、唱歌,以此促進交流,同時也爭取更多的社會關注。“這是一種自我拯救,也是對社會的某種期待。”鄒正濤說。
很多次,鄒正濤從夢中驚醒。在夢里,“有鬼要帶我走,我要死了嗎?”驚醒后,他發覺撕裂般的疼痛正從自己的股骨頭涌出來。
1990年底,兩歲的鄒正濤突然腹部腫脹,并以驚人的速度變大。北京市兒童醫院當時確診為乙肝,但治療半年后,仍不見效果,家人甚至懷疑他得了血吸蟲病,帶他回江西老家治療。直到一位有經驗的大夫看出這種病不一般,建議做骨髓檢驗后,才確診為戈謝病。當時,北京記錄在冊的患者僅有兩例。
病急亂投醫,家人找中醫,請法師,但4歲時,鄒正濤還是做了脾臟完全切除手術。兩年后,他的病情轉為肝臟腫大,伴隨骨骼疼痛。不斷的手術,病情卻不再惡化,鄒正濤說,他常常產生某種幻覺,自身體內有一只妖怪,支配著他的身體,而他絲毫沒有辦法與之對抗。
9歲時,家人得知美國有一種可以治療戈謝病的藥物,不過尚未在中國上市,輾轉與廠方取得聯系后,在藥廠與慈善組織的幫助下,爭取到了贈藥的機會,鄒正濤的健康狀況才漸漸穩定下來。
2012年,鄒正濤從首都經濟貿易大學畢業,沒有選擇去做專業對口的金融和期貨,而是在母親的鼓勵下,成立了戈謝氏罕見病關愛中心。他的理由很簡單,“我得到的饋贈已經很多了,現在是我回報社會的時候了。”
本來,鄒正濤的希望是,通過NGO組織的活動,呼吁社會更多地關注罕見病,同時為罕見病友的治療提供更多的幫助。但是,在申報和運營戈謝病關愛中心的過程中,鄒正濤感受到了病友們非同一般的熱情,他們對每一次聚會都很珍惜,也很渴望能與他人交流。這讓他感同身受,“我小的時候,不知道還有人也在忍受同樣的病痛。我媽媽只能在國外網站中尋找相關信息,這種孤單的心情,只有患者家庭能夠理解。”
一個偶然,鄒正濤看到了電影《放牛班的春天》。這是一個講述音樂與歌唱如何拯救一群問題少年的故事,歌聲不僅幫助學校獲得了更多社會捐款,也改變了其中很多人的命運。
“或許我們也可以成立一個合唱團。”這個主意就這樣在鄒正濤的腦海中蹦出來。
鄒正濤開始在自己的博客和QQ群里發布要成立合唱團的消息。
罕見病患者,平常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家里,打開電腦,輸入“地中海貧血癥+更好的治療”或者“戈謝病+懷孕+媽媽”,以便及時發現那些媒體并不關注的新的治療方法,或者,僅僅是釋放一下內心堆積的期待。因此,檢驗合唱隊這個想法是否可行,沒有比海量發布網絡信息更有效的了。
果然,他發布的信息很快就得到了反饋。
第一個響應者叫隆琳,是個肺淋巴管肌瘤患者。這個病的發病率約四十萬分之一,被稱為罕見病中的罕見病。鄒正濤還記得隆琳的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合唱團的想法太贊了。我喜歡唱歌。”他們各自介紹了彼此的病情,沒有過多的寒暄,“這事兒就定了”。
大約5個月間,陸陸續續有數十名病友與鄒正濤取得聯系,迫于地理位置的限制,對于外地病人,他只能婉拒。當人數超過兩位數時,鄒正濤覺得:這事兒可以成了。合唱團的名字他早就想好了:螢火蟲合唱團。“單個的螢火蟲只有微弱的光,但我們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片明亮的希望。”

網絡還給合唱團帶來了志愿指導老師喬帆。這是個面容微胖、總是帶著和善微笑的女性,彈得一手好鋼琴。她是中央音樂學院教育系科班出身,曾到香港深造,志愿加盟螢火蟲時,正在攻讀博士學位。她說,自己一下子就被合唱團名字吸引了,“他們把自己形容得很小,但我卻能感覺到背后的力量很大。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幫助他們。”
還有朋友幫忙設計了合唱團的LOGO:畫面是草綠色的,一只有些抽象的螢火蟲是由音符和愛心組成的。
鄒正濤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是排練場地。他沒有什么特殊的人脈資源,能做的也只是宅在家里上網搜索租金便宜、位置適合的場所,58同城、趕集網等分類信息網站成了他每天必會瀏覽的網站。不過事實證明,“天下沒有免費或者便宜的午餐”。
不得已,鄒正濤想到了自己的母校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沒想到,學校一聽他的請求,立即答應了。老師們還鼓勵他:“這是個不錯的創意!”
2012年底,在首都經貿大學的一間教室里,螢火蟲合唱團終于進行了第一次練習。當時,只有六七名病友參加,彼此十分羞澀。喬帆于是先帶領大家做游戲,鼓勵大家在游戲中彼此牽手,彼此了解和交流。一周后的第二次練習,喬帆選擇了年輕人比較熟悉的《菊花臺》作為練習曲。“還分了聲部呢!”鄒正濤說,“聽著聽著就像那么回事兒了。”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有的人覺得聲樂練習太難了,還有的病情變重,不便參加,陸續有人退出。最終,合唱團有了相對固定的16名成員。
其中,有“漸凍人”,全身幾近癱瘓;有“瓷娃娃”,二十多歲已經歷了上百次的骨折;還有“血友病”患者,他們的血液里天生缺少一種凝血因子,必須常年依靠輸血才能維持生命……但他們都很珍惜每次排練機會,從成立至今的排練中,沒有人遲到、早退。
21歲的鄧怡芳,也是戈謝病患者。這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因為戈謝病導致脾臟腫大,腰圍已接近2尺5,心臟也被脾臟頂得移了位,任何不小心的磕碰,就可能使她的脾臟破裂,導致大出血。由于戈謝病是代謝功能疾病,所以患者比常人更容易感到累,鄧怡芳在排練時,需要更多的休息。
彭超是重癥肌無力患者。這種病的發病率約五萬分之一,嚴重時,呼吸都很困難。為了唱準每個音,她要非常努力地控制好面部的每一塊肌肉,不過在鄒正濤記憶里,每次的練習,彭超都顯得很“正常”,無論咬字還是氣息,都比別人好。倒是肺淋巴管肌瘤癥患者隆琳,讓鄒正濤有點擔心。這種彌漫性肺部疾病,病因至今不明,患者的肺部會出現異常的平滑肌增生,漸漸導致呼吸困難。因此,即便在排練時,隆琳要時時注意挺直腰板,努力控制呼吸,避免走音,也避免自己突然窒息。
鄒正濤說,和這些團友們在一起時,他常常會感到,自己的病有一種確定只要堅持服用便可正常延續生命的藥物,這是一種幸福,而這些團友們,“很多不是在簡單地唱歌,而是在歌聲中期盼某種希望”。
雖然不幸者的不幸各不相同,但很快,合唱團的功能不僅是唱歌,也成為罕見病友們交流、溝通的渠道。
血友病患者王瑤是最先報名的人之一。為了避免意外受傷,血友病患者要盡量避免運動,她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聽歌中度過的。但是,參加罕見病友合唱團,她內心還是有些忐忑,不知道這些十幾歲就身患重病的人聚在一起,會是什么情景。
第一次排練,她早早地到了教室,腦子里一直在想:會不會有人在排練過程中突然暈倒;會不會互相看著看著,產生某種壓抑感;或者,彼此都覺得對方很“罕見”,沒什么共同語言?現實卻沒什么特別的,大家見面后,都很彬彬有禮,游戲熱身后,很快就有說有笑,也盡量不去打聽別人的病情。
這里也給了病友們發現他人生活的機會。原來多數罕見病友都選擇開網店謀生,于是“親”“好評”等淘寶體成了合唱團里流行的交流方式。
為了不給家人增添負擔,即使在家里,罕見病人也不會無話不談,到合唱團來排練給了他們發泄的機會。“戈謝病人如果懷孕生孩子,骨頭壞死會厲害,是不是會死得更早?”這樣的問題常常出現在閑聊中,病友們互相插科打諢,之后便“神馬都是浮云了”。
作為發起人,鄒正濤成了合唱團理所當然的管家。他要負責合唱團的內務安排,外聯接待,發言人,以及后續發展的設計。多年生病的經驗使他養成了耐心、細致、認真的習慣。比如,他會仔細記住每位病友的病情特點,甚至提醒那些需要攜帶藥品參加排練的病友,注意存放藥品的冰盒溫度。
團友們說,鄒正濤做任何事,都是一絲不茍,就連說話的表情也不例外。比如,他曾為合唱團定制了一批宣傳卡片,對底色的深淺、字體的大小,以及段落的行間距和寬度斤斤計較了很長時間。他說,合唱團要展現出專業的風格,必須事無巨細,“我們如果不專業,隨便唱唱,那也對不起我們自己”。
不過鄒正濤最想辦的一件事卻無法落實:找到一個固定排練場。他說,那樣他可以好好布置一下,使合唱團的“螢火蟲”們,感到真正有個家。
成立至今,螢火蟲合唱團只完整地排練好了一首歌,是劉若英原唱的《最好的未來》,其中幾句是這樣的:“每種色彩都應該盛開,別讓陽光背后只剩下黑白,每一個人都有權利期待,愛放在手心跟我來,這是最好的未來……”
合唱團的境況也在發生改變。不斷有熱心人士作為志愿者幫助他們,一些基金會為他們提供運營資金,甚至還有一家專業錄音棚幫助他們做了一次錄音。鄒正濤說,那次錄制后,團員們都很興奮,“我們發現自己的歌聲經過專業處理后,效果也很棒,原來我們也可以變得很專業。”
今年3月,在中國第二屆中國罕見病高峰論壇上,他們首次受邀請登臺表演。為了不給人特別悲情的感覺,他們邀請了兩位志愿者加盟,特地挑選了病情狀況較好的團友,還制作了統一的演出服:白色的T恤,印上合唱團的LOGO,樸素而內斂。
不過,社會上對于罕見病的認知仍然很少。成立之初,他們曾受邀去一家電視臺錄制節目,在場嘉賓都對團員所患的疾病表示吃驚。“但罕見病也并不罕見,”鄒正濤說,“在中國的人口基數龐大的背景下,患病人數的絕對數值其實并不少。”
由于絕大部分罕見病是基因缺陷引起的疾病,需要終身依靠藥物維持生命,因此能夠持續、穩定、并且以能夠承擔的價格獲得藥物,成為罕見病友們最大的期待。
幸運的鄒正濤,也有過兩次斷藥危機,一次是由于海關對進口藥品審查時間延長,另一次是由于制藥廠家的生產線受到病毒污染而全面停產。第二次斷藥的時間長達一年多,幾乎斷送了他的大學生涯。幸好,美國一家醫藥公司在中國推進了另一種新型治療藥物的臨床試驗,他的病情才暫時得到了穩定。
但鄒正濤覺得,“我們不能永遠靠捐助活著。”他舉例說,美國于1983年通過了世界上第一個孤兒藥法案,這部法案保障罕見病藥物能夠獲得最快速的注冊,研制公司還可依此法案獲得減稅等優惠條件。該法案頒布前,美國市場僅有不足10種罕見病藥物,到了2008年12月,在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登記的罕見病藥物已達1951種,325種獲得了上市批準。目前,日本、澳大利亞、歐盟先后通過了類似的法律。
中國只有上海醫保不同程度地覆蓋了12種罕見病,有些還可以申請互助基金。“中國目前的GDP已超過了美國1983年的水平,但在這一領域還沒有相關的政策。”鄒正濤說。他希望螢火蟲合唱團能夠引起更多對罕見病的關注,推動國家的相關立法進程。“歸根到底,只要中國有藥廠批量穩定地生產相關藥物,醫療保障體系能覆蓋到罕見病例,我們這些病人才真的有救了。”
但他不想販賣悲情以獲取廉價的同情。他說,螢火蟲會陸續吸收有書法、繪畫、攝影等藝術才能的病友,以便“努力展示一個健康、正能量的畫面”。
但眼下,“首要任務還是先把歌練好”。鄒正濤正在籌備“2013首屆‘螢火蟲罕見病慈善音樂會”,預計將于10月20日舉行,“不只有合唱,還會有一部音樂劇。”他得意又神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