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舞臺上老舊的地板幾乎鋪到觀眾腳下,比基尼海報和福字年歷掛在墻上,旁邊供著一尊財神。母親盛出蘿卜豬骨湯,開始跟兒子吃一頓家常便飯。只不過,這是他們的最后一餐,母子倆不約而同地想要燒炭自殺。
你幾乎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出正在上演的香港話劇,觀眾好像一不留神闖入了一戶嶺南底層人家。這頓100分鐘的“最后晚餐”讓香港編劇鄭國偉想了五年、寫了三個月、修改了近一年。他沒有描寫香港的繁華光鮮,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東方之珠”背后巷陌里的老舊民房。
《最后晚餐》創(chuàng)作于2011年,奪得多項大獎,迄今已演出30多場,口碑極佳。6月,它在北京木馬劇場連演三場,大多數人本以為自己將看到一場絮絮叨叨的苦情劇,但他們發(fā)現,劇情在輕松、市井甚至有點粗俗的對白中層層推進,直擊了香港底層百姓的現實傷痛。而最為珍貴的是,對比內地現實題材話劇,它并不拿腔作調或顯得高高在上。
“你看過《飛屋環(huán)游記》嗎?在氣球吊著屋子上升那一刻,有幾個氣球飄走了,”舞臺上,兒子突然問母親。他說,它們沒人留意,有沒有無所謂,就像自己一樣。原本只能一次次給兒子盛湯、無法有效溝通的母親瞪大了一雙茫然的眼睛。兒子這番話講得結結巴巴。
飾演兒子的演員劉守正一直在想,從小遭到父親家暴、被趕到孤兒院居住、跟母親毫無共同語言的兒子怎么能講得出這么大段而詩意的臺詞呢?他決定用結結巴巴的方式講出臺詞。
同樣的情況發(fā)生在兒子回憶自己被父親打了一巴掌時,劉守正帶著笑,眼淚一直在眼眶里轉來轉去,到最后也沒有滴下來。他認為,一個沒朋友、被女友甩、失業(yè)的自卑兒子絕不會沉痛地流著眼淚找母親哭訴。他只能裝得不在乎。
讓角色更平凡、更真實成為《最后晚餐》主創(chuàng)們的一大難題。兩位演員明白,雖然有一個“自殺”的特殊前提,但主角們就是普通的香港底層平民,并無太大的戲劇性。“要演一個古裝的大奸雄、一個乞丐或一個經歷大悲大喜的人都容易,反而越簡單、越平凡的東西越難做,”飾演母親一角的演員雷思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雷思蘭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生活圈子與底層市民毫無關系。她很快背下臺詞,可對人物心理一直很有距離感,排練時沒有由心而發(fā)的動力,對白顯得毫無底氣。導演方俊杰不得不一遍遍提示她“別太快往回縮”。
第一次排練時,劉守正則對記臺詞十分頭疼。因為這僅僅是一頓飯,根本沒什么特別的事情。他艱難地找出故事邏輯,排練回家的路上也在不停想象自己跟劇中人一樣去麥當勞買套餐、去超市買炭或等電話。
實際上,如此寫實的一個劇目在香港并不算多見。一開始,就連《最后晚餐》的藝術總監(jiān)陳敢權都曾擔心:實實在在地表演現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會不會容易被觀眾挑刺、批評它不夠真實可信?但主創(chuàng)們對自己的目標十分堅持。“要觀眾感動,首先要讓他相信。怎么讓他相信?一定是來自生活的東西。”編劇鄭國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鄭國偉最開始想寫《最后晚餐》的劇本是在五年前。直到2010年,借著自己MFA學位交畢業(yè)作業(yè)的機會,終于開始動筆。故事靈感源自一個朋友曾對他聊起住進孤兒院、甚至想要自殺的經歷。
鄭國偉想做一次自我挑戰(zhàn)——寫一出香港很少見的獨幕劇。他花了三個月寫完《最后晚餐》,正好碰到香港話劇團正做一個收集年輕編劇劇本的“新秀計劃”,由此被挑中。話劇團駐團導演馮蔚衡找到剛碩士畢業(yè)一年的導演方俊杰,給了他三個劇本供他挑選。
“如果只看故事大綱,它是三個劇本里最不吸引人的,”方俊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他最后還是選擇了這個劇本,因為“鄭國偉的劇本沒可能那么簡單”。
在香港演藝學院念書的最后一年,鄭國偉是方俊杰的編劇課老師。鄭國偉上課經常自我發(fā)揮,看似在幽默地扯閑篇,“廢話”多,但“一定有一點東西在里面”。“他看的東西都是我們看不到的那一種。”方說。
鄭國偉想通過這出戲引發(fā)觀眾對生命的思考。跟同樣關注草根階層生活的電影《金雞》《歲月神偷》或《麥兜》相比,《最后晚餐》的故事并沒有結束在母子二人振奮精神、堅強活下去的老套橋段,而是商量著把導致二人悲慘境遇的父親殺死。“生命是美好的?那是假的。透過悲劇,才會明白生命如何悲憫,才會專注于珍惜生命。”方俊杰說。
2011年9月,《最后晚餐》在香港進行第一輪演出。方俊杰找朋友來看,他們先問:“是喜劇還是悲劇?”觀眾們擔心它會像老土的電視劇,母子倆抱成一團,哭哭啼啼。
但很快,觀眾開始跟著劇情又哭又笑,該劇口碑迅速通過網絡蔓延。戲劇圈內很多人驚喜不已。次年囊括多個戲劇獎項后迅速進行第二輪演出,場場“一票難求”。
實際上,為了讓觀眾看得下去,鄭國偉精心安排母子矛盾,使劇情層層深入,又在劇本里埋入不少黑色幽默的笑點,比如兒子把“東方之珠”的香港認為是“東方蜘蛛”。二人揭穿自殺真相時提到已故的梅艷芳,唱了一句張國榮《有誰共鳴》里的“夜闌靜,問有誰共鳴”,還說起紅星李治廷——在大陸改成了黃曉明和Angelababy,果然引發(fā)現場觀眾集體爆笑。
“我們的戲也可以跟惡搞戲一樣讓人放松,最重要的是看完后還可以跟朋友一起吃頓飯聊聊人生、聊聊理想。這難道不好嗎?”方俊杰說。
在香港,底層民眾為數不少,如果你在茶餐廳仔細聽別人說話,會發(fā)現他們的對白跟劇中人差不太多,香港人喜歡野外燒烤,使得“燒炭自殺”十幾年來幾乎成為港人除跳樓以外最為普遍的自殺方式,而跟父母存在溝通問題的年輕人也可以在劇中找到共鳴。這都讓這部戲很接地氣。更何況人們也看夠了搞笑與愛情的戲碼,《最后晚餐》的走紅不難理解。
“這個戲的劇本給我們的感覺就是平時的生活,你不能有太多表演的、放大的東西,”演員雷思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最后晚餐》里兩個演員不帶任何“話劇腔”的完全生活化出演也與劇場大小有關。話劇在香港的演出場地是由香港話劇團一個排練場改建而來的黑盒劇場。比北京的木馬劇場更小。他們就不想把戲演得“太大”。“這個戲就是小劇場特有的”。每天120個觀眾,他們已經頗為滿足。
“編劇導演都很有遠見”,6月15日《最后晚餐》的演出結束后,戲劇教育家、中央戲劇學院名譽院長徐曉鐘這樣發(fā)言。他贊揚編劇把重心放在表演上,一個場景兩個人很了不起。演員的表演很“生動”,話劇讓人看到香港浮華下底層的真實,挖掘出他們的靈魂。
實際上,除了對到底殺沒殺死父親這個開放式結尾的猜測,有心的觀眾還可以在話劇里發(fā)現很多香港社會性話題,比如賣樓、賭博、家暴。許多人還著迷于一些延伸性話題的解讀,一個觀眾提出,為何戲里提到的食物三文魚、紅蘿卜和橙子都是橙色的?再比如一個觀眾問道:“父親后來找了個大陸妹合住,他與母子的關系是否在含沙射影香港和內地的關系?”
然而這并不是編劇有意而為。編劇鄭國偉野心并不大,“我很喜歡香港,但也覺得香港有很多問題。想把這些問題寫出來是一定的。”但在這出戲里,他只期望跟觀眾分享對生命的看法。
跟其他主創(chuàng)相比,鄭國偉的普通話糟糕,但他十分滿足于講一口白話、寫寫他熱愛的香港。他已經開始著手自己的下一個現實題材劇本,仍是一出獨幕劇:一個關于富二代人群“可憐和恐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