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紅蓓
(作者系林紫心理機構(gòu)北京中心副主任咨詢師)
某一期的相親節(jié)目《非誠勿擾》里有一個橋段非常驚艷:一個做古董鑒定的男嘉賓講述以往情感經(jīng)歷,說到他前女友和他口角時,隨手抄起一枚清代的茶碗向他投擲過去,他本能地一閃,茶碗掉地上摔碎了,他的心也應聲而碎。這時候黃菡問他當時是為什么而心碎,是因為A,那個價值連城的茶碗使他蒙受了很大的財產(chǎn)損失;還是B,因為前女友舉碗出擊的姿態(tài)令他心碎。沒想到那個男嘉賓居然說出來一個選項以外的答案,他說,因為那是一個傳世百年的茶碗,就這樣毀在自己手里,一這么想心就碎掉了。我突然為自己愛看相親節(jié)目的行徑找到了一個除滿足八卦欲以外堂而皇之的理由:看相親節(jié)目可以了解當代國人最鮮活的價值觀,因為相親的本質(zhì)是評價。
黃菡給出的標準選項和古董男給出的答案有著云泥之別。在代表普世價值觀的標準選項中,無論是A還是B,都屬于“我”這一個維度,都是以一件事物對自己的利弊作為衡量的出發(fā)點。財產(chǎn)或感情,即物質(zhì)或精神,都只是“我”這一個維度下面的不同水平。而古董男給出的答案,維度不是“我”,而是“我們”。那只在他出生之前在世了一百年的碗,并非他曾祖母,以“我”的維度看,跟他一毛錢的關系沒有,他怎么會有一部分的心是和那一百年連著的?
所謂的多元價值觀,這些年已經(jīng)被人們嚼爛了,越來越多的人能接受別人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不同。但一千個人可以有一千個想法,就是多元價值觀么?如果那一千個人的一千種想法,全是從“我”這一個維度出發(fā)的,這算是一元還是多元?如果在一個人身上,連“我們”這個元都沒有的話,連二都不是。
或許你可以舉出例子來說自己夠二,你也想過“我們”。比如,今年過年少放了500塊錢的炮,因而保護了環(huán)境。但你不是多少還放了一點,意思了一下嗎。也許你甚至覺得,如果別人都放了,我不放,第二天我還聞著別人放炮污染的空氣,我就虧大了,所以我也要為污染空氣出點綿力,完了我戴著防毒口罩出門才踏實。或許你還可以舉例說去年我下班路過反日游行的時候扔了個水瓶,天知道你扔水瓶是綜合考量了內(nèi)政外交軍事經(jīng)濟研習了中日史料后激發(fā)的行為,還是由于你自己肚里剛好憋著一股子邪火沒處撒。
價值觀有什么用?價值觀就是個空氣。聽起來是夠空,但卻是彌漫性的,像PM2.5一樣可以直接入肺。任何的組織,大到一個政府,小到一個身體的七竅八孔,都是一個動態(tài)開放的輸入輸出系統(tǒng),而任何組織都會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特別是價值觀的影響。社會的病態(tài)一定會從組織的輸出中體現(xiàn)出來。一元價值觀的危害在于,在只有單一參照點的情況下,人們做出的貌似最有道理的決策也會飽受有限理性的限制。烏泱泱的有限理性湊在一塊,那將是個多么不堪入目的整體決策。北大校園里有個PM2.5測量點,它報的值每提高一級,6公里外北醫(yī)三院的心血管系統(tǒng)急診及死亡率就增加6~7個百分點。這就仿佛是價值觀和社會亂象的關系。不管社會階層的高低貴賤,一元價值觀給了我們?nèi)巳似降鹊臋C會。
或許是時候在教育里增加“我們”的維度,但這事學校辦不了。現(xiàn)在課本里啥大話都講,但孩子不是傻子,他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都不是真的。因為家長的衡量標準里只有“我”,任何對于小升初、中高考、出國、掙錢、嫁人沒用的全是瞎扯。但家長有別的選擇嗎?一般來說,生理和安全這樣的低級貨還沒搞定,你就沒辦法去重視愛和歸屬、自我實現(xiàn)這樣的高級貨,如果你跳過這些階段,直奔高端,那就不是人類,而是人瑞。當所有的基本民生問題都要你自助解決,你本該多元的價值維度里哪怕就只剩一個孤零的“我”,傾你畢生的精力和才智也不一定能保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過上那基本像樣的生活。所以一元價值觀是否改變,取決于家長中的人瑞比例。
簡言之,“我”的價值維度,指的是生活,它限定的是一個人的一生;而“我們”的價值維度,指的是文化,它決定的是一個種群的生命。雖然人人都只有一個“我”的短期價值維度,會動搖一個種群長久存在的基礎,但或許這剛好適應中國的國情。中國人口負擔太大,人人都嫌其他人多余,又不好意思直接將下班高峰時堵在自己前面的其他炎黃子孫踢開,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只有“我”的短期價值取向。在這種價值取向影響下,發(fā)生種種可解釋行為,造成波及整個族群緩慢而自然的退化,就似乎變得可以承受。等到這個種群的人口終于降到現(xiàn)在某些人口與居所適配度極佳的發(fā)達國家水平時,人們可能猛醒,“我們”的長期價值維度才能回來。500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這大概也仍然符合進化心理學的規(guī)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