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正像一些研究者指出的那樣,近代中國大部分問題,都是因為中西交通。假如沒有西方人東來,就沒有鴉片貿易;沒有鴉片貿易,就不會有鴉片戰爭;沒有鴉片戰爭,就沒有中國的失敗;沒有中國的失敗,就不會有后來的洋務、維新、新政、憲政、民主、共和。英倫三島那只小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攪動了世界,改變了中國。
英倫三島新動力的發現,蒸汽機的發明,織布技術的改進,提高了社會生產力,過剩的產能需要市場,過多資本也需要尋找投資的地方。恰當此時,新航路發現了,西方抵達東方更便捷更經濟,中國不受這股歐風影響已經不可能。1514年,西方商船第一次抵達廣東海岸,中國重啟與西方世界直接交流。
西方人此次東來意義重大,標志著中西之間中斷已久的聯系獲得恢復。此后數百年中西社會演變,都能從這次恢復接觸中尋找到其最初起因。
四十年后,1554年,西方人以貿易的名義進入廣東浪白澳。又三年,他們經中國地方政府同意,獲得了在澳門修筑房屋居住權。中國與西方和平通商自此始。這是中西歷史最關鍵的年份,在某種程度上標志著近代中國的開始。
此時的大明王朝,并不絕對禁止與外國人貿易,更沒有完全拒絕外國人入境。在南方,外國人可以春秋兩季兩次進入廣州進行貿易,只是不允許外國人在廣東過夜,更不能在廣州長期居留、定居。從后世眼光看,這些西方商人不遠萬里,來東方冒險,除了通商,開辟一個新的市場,以便獲取長期超額利潤外,好像并沒有其他惡意訴求。
伴隨著早期商人、冒險者的是傳教士。傳教士在16世紀踏著冒險者的足跡大規模結伴東來,他們是文明交流的先驅,也不必僅從惡意去猜測。傳教士宣稱為上帝盡責,拯救人類。這就像幾百年前佛教徒進入中國一樣,普度眾生,為中國人提供一個全新信仰。
早期來華商人、傳教士,給中國帶來了一個全新的西方世界,他們也從中國帶走了一個很不一樣的東方文明,給西方提供了不一樣的思想資源。據說,16世紀之后的西方學人,無不對東方文明抱持一種溫情、敬意、憧憬,后來的西方啟蒙思想,據說就有中國文明的因素。這些因素,就是16世紀來華傳教士傳回去的。
發現東方,給西方帶來了新機遇、新的思想資源,也給古老的東方文明帶來了新的刺激、新的選擇。中國如果就此順勢而為,接納西方,不過是在中國既有文明架構中增加一些西方因素,不過是在中國精致、早熟的農業文明基礎上添加一些西方文明因素而已。這就像幾百年前印度佛教東來一樣,只會豐富中國文明的表達及內涵,并不會“全盤佛化”,將中國變成印度那樣的佛教國家。
相反,經過幾百年中印文化交流、磨合,中國文明沒有絲毫減少,所謂宋明理學,除了宋代之前儒家文明因素外,其實就是印度佛教對中國文明的刺激、影響及改造。更值得中國文明自豪的是,那么強勢的佛教文明,經過與中國文明的交流,漸漸構建了一個至今蔚為大觀的“中國佛教”,不僅盛行中華,而且暢行世界。在這番中印文明交流中,只有贏家,沒有輸家。
同理,明代中晚期來華傳教士、商人帶來了西方文明,他們向中國文明學習了不少,而中國文明也在這次交流中獲益良多。中國人謹記圣賢教誨,“一事不知以為恥”,潛心學習西方,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徐光啟、李之藻那一代最早接觸西方傳教士的中國人,面對這個全新的西方知識,既沒有自卑,也沒有拒斥,他們在驚嘆之余,努力了解西方,掌握傳教士、商人帶來的這些很不一樣的西方知識,重構中國知識體系,讓中國文明在世界文明體系中繼續居于前沿地位。
中國知識人在16世紀的努力獲得了應有的回報。他們在西方傳教士幫助下,用不太長時間,將那時業已運抵中國的七千部西方典籍中的相當一部分翻譯成中文,這些西學著作在隨后的日子里深刻影響了中國文明的方向,17、18世紀中國學術中的科學主義傾向,并不是中國文明自身演化的必然規律,如果沒有16世紀東來的西學,中國文明不可能發生科學主義的轉向。
中國文明的科學主義轉向,標志著近代中國的開啟。假如此后中國不發生大的意外,中國的“近代”就從這里起步,傳統的、精致的,以農業文明為基本特征的中國文明必然會吸納西方的工業文明、商業文明,一個全新的中國文明值得期待,中國的政治、經濟架構、社會生活方式,也必然會隨著這些改變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