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塵馨

86歲的羅伯特·布魯斯汀走在江南古鎮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他驚訝地發現,不少中國人認出了他并叫出他的名字,有的甚至對他的作品如數家珍。
作為美國“先鋒戲劇教父”的他,以烏鎮戲劇節名譽主席的身份首次踏足烏鎮。他對現代劇場的影響長達半個世紀,卻對中國的戲劇相當陌生。
2013年5月9日,他第一次在現場觀看了中國戲劇,賴聲川的《如夢之夢》作為烏鎮戲劇節首演在烏鎮大劇院演出。
這次以戲劇為名的聚會,第一次在中國大都市以外的一個小鎮上舉行。11天內,6部大戲、10余場大師對話、12場同主題青年競演,還有100多個受邀前來藝術團體的露天演出,在烏鎮——準確說在烏鎮的西柵,一個3.4平方公里封閉景區內舉行。
盡管他們中多數仍路人不識,但在戲劇人眼里,這個此前連劇場都沒有的中國小鎮,十幾天里充溢著大師與戲劇的味道。
烏鎮西柵一河兩街,街橋相連,房屋依河而建,溫潤的空氣帶著古鎮特有的氣息讓人駐足。在這里很難想象戲劇會和它發生什么樣的關聯。盡管隨處可見戲劇節海報和三兩路邊表演話劇的人,還不時有身著戲服的人從身邊走過,眼尖的人偶爾還會看見黃磊出現在酒吧某處,如果游客里有文青,在古街小橋上,會突然認出賴聲川、田沁鑫或者幾個看上去帶著些文藝氣質外國人的身影。
的確,烏鎮與戲劇本無關聯。
它來自影視演員黃磊的一個夢。11年前黃磊自導自演電視劇《似水年華》取景烏鎮東柵,電視劇在非典期間熱播,讓剛開發旅游的烏鎮迅速被之后蜂擁的旅游人群淹沒,黃磊因此與烏鎮景區管理者結緣。
2007年,更大范圍的西柵景區修建完成,景區內酒店、餐飲、民宿、小到燒餅店全部封閉式統一管理。黃磊到西柵游覽時,看到別具一格的水劇場——一個露天劇場,觀眾席與舞臺間一水相隔。正在演賴聲川的經典話劇《暗戀桃花源》的他,心想《暗戀》在這里演也不錯。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賴聲川,他覺得可以考慮在那樣的古鎮里辦一個戲劇節。
這個想法得到烏鎮景區締造者、烏鎮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總裁陳向宏的認同,新開發的西柵采取精品經營模式,正需要通過文化提升景區的品位。他發現,烏鎮不能光只有“艷遇”“浪漫”,得來點實質內容。在他的設想中,“任何一個活動,或許一個電影節、爵士樂節,一個美術館、圖書節,都有可能”。
直到2010年,賴聲川答應前往烏鎮的當天晚上,去過全世界無數地方旅游的他就打電話給太太丁乃竺,聲音里帶著興奮,“你真的要來這里看一看”。精心打造的封閉景區就像現實版“楚門的世界”,也如一個實景的巨大戲劇舞臺。
一個地方和一種藝術活動互相依存共同成為一個文化品牌的案例,國外有不少,但中國尚無一例。賴聲川覺得,不同于北京、上海辦戲劇節,“這里可以創造出一個全新的經驗”。
那個破天荒的想法開始在小鎮發芽。
可那個時候,烏鎮西柵里只有一個老戲臺,甚至整個烏鎮沒有一個劇場。而除了三屆茅盾文學獎頒獎禮,烏鎮沒有辦過任何與文化有關的活動。
陳向宏表示,戲劇節所有策劃和運作,全權交給賴聲川夫婦和黃磊等專業人士,公司提供戲劇節資金和配套服務。
賴聲川告訴陳向宏,如果想吸引優秀的國內外團體過來,至少要有一個任何想演出的人都可以演的大劇場。他向陳向宏推薦了臺灣著名建筑設計師、臺北故宮南院建筑的設計者姚仁喜。
盡管烏鎮景區所有建筑是自己一手設計打造,面對專業要求極高的大劇院,陳向宏還是把劇院交給了設計師。但他提出,希望造型是個“并蒂蓮”:“一是圖喜慶,二是在于蓮花因水而生。我希望大劇院因烏鎮而生,它來源于烏鎮”。
賴聲川將另外2個倉庫改造成小劇場(外觀則陳向宏親手畫制)、古戲臺蓋上了屋頂修建成100多位置的劇場,還有一個5進的老宅,被修整一新成為賴聲川居所、藝委會大本營、講座會場和接待處的綜合場所。而水劇場因為時間倉促最后放棄。
臺搭好了,不意味著就可以唱戲了。陳向宏沒有想到,一系列的硬件籌備只是個開始。
起先,他希望烏鎮戲劇節能趕在2011年11月舉行。那一年9月,原定“永久落戶烏鎮”的茅盾文學獎突然無緣由地移師北京國家大劇院。賴聲川為這個時間也邀請到了美國著名影星阿爾·帕西諾的檔期。可那時,戲劇節從蓋劇院開始籌劃僅1年多,根本無法實現。
最終確定了首屆戲劇節開幕時間。而時間一旦確定,便不可更改了。
最重要是確定邀請的大師和劇目。賴聲川一開始的定位就很明確:請來世界一流的戲劇大師,“首先要有高度,要有代表作品”。一個長長的名單,挨個聯系提出邀請、回收意愿、對檔期、確定劇目……條件、價錢、道具、合同,繁復而瑣碎。
隨后向全國告知競演消息,主題《映》,圍繞一老式收音機、手電、一盆水三個道具展開。共收到參賽作品87個,藝委會核心人員分頭逐一看過、篩選,再挑出12部大家都選中的入圍作品。
十余場大師講座(對話)更是由賴聲川親自選定人物和主題。為所有全新的劇場能正常運作,賴聲川還從臺灣調來32名專業劇場技術人員全程負責。
另一邊,劇院驗收、劇目審批……又是一輪從沒有過、意想不到的程序。
小鎮戲劇節的另一個樣本
5 月底,歐丁劇場將開始自己第7 屆穿越藝術節。
歐丁劇場現位于丹麥北方一個十分荒蕪的地方赫斯特堡,小鎮只有22000 人口,如今,赫斯特堡因歐丁劇場而聞名于世。
穿越戲劇節3 年一屆,1996 年第一屆戲劇節時他們把豬舍臨時給演員作更衣間,劇場就是牛棚,觀眾在現場都能聞到濃郁牛糞的味道。
如今歐丁劇場已有4個劇場。為讓同行看到彼此的戲,戲劇節每天晚上只有一個表演。戲劇節10 天期間,每一個小鎮人都可以參與到戲劇節中,主辦者得到允許,可以在教堂里舉辦音樂會,各種不同宗教的人都可以在教堂中唱自己的歌;軍人和警察也都可以參與到戲劇節中,他們可以讓交警以指揮交通的動作跳芭蕾,甚至讓軍人穿著內褲表演節目。
“在這個期間,我們都假裝自己很天真,讓一切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
歐丁劇場一直在思考的是,如何能在戲劇節上創造出大家都能一起參與的環境,而不是僅僅演幾出戲。
“我永遠沒有想到(劇目)報批會這么麻煩。我一看傻掉了。”陳向宏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這些過程仍不禁感慨,“我們真不容易,同樣的東西放到北京南鑼鼓巷辦,會簡單很多。所有的演員、背景資料,每出戲的審查,先到桐鄉、嘉興、再到省里,到文化部,這樣一套的流程,然后一級一級再返回來。”
既定5月9日開幕的戲劇節,在4月剛剛通過大劇院驗收和完成劇目報批,大劇院在開幕前3天才開始正式運轉。這個專司旅游開發的總裁發現,“建一個新景區,可比辦一個戲劇節容易多了”。為了這個戲劇節,他們還專門成立了一個文化公司。同時也為大劇院和小劇場持續運營提供服務。
陳向宏坦率地說自己并不是戲劇迷,因為準備戲劇節才對戲劇有更多的關注,“我(那時)不知道戲劇大師芭芭,我覺他得就是個很普通的老頭”。
5月9日,幾經波折,耗資5億(其中大劇院4.6億)的烏鎮戲劇節準時開幕。烏鎮旅游公司總裁、烏鎮戲劇節主席陳向宏特地選了昆曲《長生殿》選段作為開幕式第一個節目。他解釋說,因為“烏鎮與中國戲曲的淵源很深。《長生殿》的作者洪升就是在這里酒后落水溺亡的”。
也因為不識不知大師,直到開幕前一個月的新聞發布會,戲劇節的新聞稿重點還在“李安、林青霞擔任藝委會成員”。
陳向宏說,審批也遲遲沒有下來,邀請的3位國際級戲劇大師一直不敢告知媒體,導致直到戲劇節快開幕時,大家才知道,這次來了3位國際大師——美國戲劇最高獎托尼獎得主、華裔劇作家黃哲倫;美國及耶魯大學定目劇場創始人、美國現代劇場最具影響力人物之一羅伯特·布魯斯汀;以及尤金諾·芭芭,他在挪威創建的歐丁劇場,早已成為世界各國實驗劇場的朝圣地。
比起86歲的布魯斯汀,另一位87歲的歐洲戲劇大師尤金諾·芭芭雖然盛名于世界劇場也已數十年,但對中國的絕大多數戲劇人而言,他仍只是傳說。戲劇最大的魅力只能通過親身劇場才能感受,導演的所有注意力也在于如何利用那個方寸舞臺以及與現場觀眾的互動,傳達他對生命的思考。觀眾是劇場的一部分。
這個體驗在芭芭的戲劇中尤為突出。在演出之前,觀眾會收到組委會的短信提醒,強調看戲注意事項:1不能拍照;2一定要關機;3一定要提早到,遲到1分鐘都不能進場。如有人拍照、電話響,立刻終止演出。
懸念在看到這個戲劇界傳奇人物的倒計時過程中不斷加強。
5月15日,歐丁劇場作品《鯨魚骨骸內》中國首演,黃磊在劇場門口親自把守,不斷強調“注意事項”。
劇場被布置成一個空曠的大廳,廳內左右兩側擺放兩張如達·芬奇《最后的晚餐》里長條餐桌,共僅50個座椅。餐桌上蠟燭、紅酒杯、面包、黑橄欖整齊排列,燈光昏暗。狐疑的觀眾對號在餐桌旁入座,嚴苛的觀劇要求、肅穆的氛圍,大家顯得有點無措,賴聲川也是第一次觀看這出戲,同樣心里有些不確定。
芭芭和他的老搭檔、演員茱莉亞·瓦蕾分別從餐桌一頭開始逐一為觀眾倒酒——酒是歐丁劇場對組委會的特別要求之一:一定要7年以上好的紅酒。現場安靜得只聽到酒落進杯中的聲音,觀眾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緩慢的推進,甚至不知道它已是演出的一部分還是序曲。
最后,芭芭站在餐桌頂部位置,舉起酒杯示意“Cheers”,沒人舉杯。大家都不確定,面前的紅酒是道具,還是“我與酒”已是演出的一部分。以往觀劇經驗里,觀眾就是旁觀者,任務就是坐著、看戲。
《鯨魚骨骸內》改編自卡夫卡的小說《在法律門前》,是一個對于“找法”的哲學思考。
表演區就在大廳中央兩條餐桌之間的長方形空間內,10名演員手拿樂器,唱歌、跳舞、旁白、表演,70分鐘內每個人都在場上有情節有互動,卻不顯得混亂。其中7人超過50歲甚至更老。全劇英文演出,中間穿插了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丹麥語,但歐丁劇場堅持不用字幕,認為它會干擾演出。
熱鬧的歌舞、冷酷的故事、手持紅酒的旁觀者相互形成絕妙的反差。
似乎誰都不可能真正看懂這出戲。但每個人在劇場、表演和氛圍下,都會受到某種觸動。孟京輝在看后說,“有一瞬間被這部戲打動,不覺流下眼淚”。
這次參加青年競演的年輕導演陳丹路去年剛從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碩士畢業,三場歐丁劇場的講座她都去了,歐丁劇場對演員訓練的方式是她之前所有戲劇學習都沒有碰到的。
在江南水鄉一隅,所有的時間只需要做幾件事,看戲、聽講座、聊天,連交通都不用考慮。大師后輩們總能在小劇場或咖啡館的一角碰到,或問候、或求教,這正是賴聲川他們在籌備這個戲劇節時最想看見的場景。
小鎮+藝術節,全世界最有名的有兩個: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和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因此烏鎮戲劇節舉辦之初,有不少人把它和阿維尼翁戲劇節對比,期待若干年后能成為第二個阿維尼翁。
阿維尼翁是一個法國東南部小城,人口不到10萬,老城里僅剩1.5萬,卻在戲劇節期間接待超過60萬的觀眾和藝術家,這個默默無聞的小城也成為了世界著名的旅游地。
小城里如今有上百個戲劇演出場所,每年7月上旬開始的藝術節為期3周,分為正式節目(In)和非正式節目(Off)兩種。In 單元由組委會邀請,內容包括戲劇、舞蹈、音樂和電影等,一般在40部左右;Off 單元是一些未被組委會正式邀請的劇團,他們通過報名可自行來參加戲劇節,向組委會租用演出場地。這樣的劇團可達到八九百個之多,中國的一些劇團來到阿維尼翁都是在Off單位。
正式節目中的60%資金來自國家、當地政府的撥款,35%門票和5%贊助;非正式節目則完全靠門票和出租劇院自負盈虧。每屆戲劇節在全世界范圍選節目,但沒有明確主題,實行藝術總監制。
愛丁堡藝術節情況類似。劇場近百個,演出達3000場。
賴聲川很清楚,不論是容納量還是運作方式,烏鎮戲劇節不可能是第二個阿維尼翁,“我沒有想要做成愛丁堡阿維尼翁那樣子,有上千場演出。未來也不可能。烏鎮容納也有限”。
首屆烏鎮戲劇節受邀的6部戲演出費用由烏鎮旅游公司承擔,青年競演則是為12個入圍團隊提供交通、住宿和3000元補助,并設一等獎20萬元,甚至100多個參加嘉年華的表演者也是受邀而來。
公司總裁陳向宏說,要通過這次戲劇節,讓全世界看到一個中國小鎮是如何對待文化的。
禮遇,固然是組織者對文化及創作者的極大尊重和善待,可更好的態度,是等到這個地方對戲劇有了更多熟悉并喜愛后,戲劇能與這個小鎮、和這里的人這里的街這里的橋和水融為一體,那才是小鎮與戲劇最美好的結合。
這次戲劇節,還只是一個戲劇人的節日。旅游公司的3000多員工、景區的商戶們都需要維持正常的工作,除部分員工,他們幾乎沒有看過其中任何一部戲。
烏鎮旅游公司的幾位領導倒是頻頻到現場看了大部分的演出,雖然之前的觀劇經驗幾乎為零,等到戲劇節快結束時,副總裁陳瑜和運營總監姚潔對那些陌生的劇目和大師已經朗朗上口。在看完一個青年競演的獨角戲后,陳瑜低聲對旁邊的記者說“沒想到還蠻感人的”,她開始計劃著能有機會到阿維尼翁戲劇節去看看。
臺灣兩廳院藝術總監平珩看完演出后,她發現“烏鎮的晚上會因為有了這些演出而變得不同”。
陳向宏則表示,無論何時,“烏鎮,永遠是自己最大的名片”,在戲劇節的采訪結束時,他忍不住“提醒”記者,“不要光宣傳戲劇節,還要宣傳一些我們烏鎮啊”。
下一屆及之后的烏鎮戲劇節將定在每年的11月份,那是旅游的淡季,那時清冷的東南小鎮或有另一種關于戲劇節的體驗。戲劇節與烏鎮,誰為誰服務,誰是重點,管理者始終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