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黃曉明飾演的成東青連續兩年高考落榜,第三次搏命背下整本英文字典才終于考上。為了籌到大學學費,黃曉明“噗通”一聲,跪倒在村里人面前。
二十多年后,這個“土鱉”的農村孩子被媒體稱為“留學教父”,春風得意地站在體育館里向幾萬名學員揮手致意——他與兩個大學好友創辦的“新夢想”英語學校在納斯達克上市。
熱血、夢想、勵志,這就是陳可辛在影片《中國合伙人》中講述的“絲逆襲”故事:“土鱉”黃曉明、“憤青”佟大為和“海歸”鄧超三個小人物在《中國合伙人》里白手起家,最終實現了“中國式夢想”。
故事取材于“新東方”三位創始人俞敏洪、徐小平和王強的創業史,可陳可辛非但不想把它拍成一部企業傳記片,甚至也不想把它拍成某幾個人物的傳記,而是試圖做一部“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傳記”,跟自己的成名作《甜蜜蜜》一樣,把個人經歷、小情趣放進一個更大的時代格局。
陳可辛想將電影的英文名取為《American Dreams In China》。有趣的是,“中國夢”從去年11月正式進入官方詞匯并且成為時下熱議的話題。陳可辛不太清楚官方闡釋中的“中國夢”,他只在意如何把個人成功的故事拍得接地氣。
《中國合伙人》關乎時代,它的出現本身也有時代的印記。在大片漸漸沒落的今天,北上7年的香港導演陳可辛才終于告別古裝大片,回到了他喜歡和擅長的領域。
佟大為飾演的王陽在1980年代是一個留著長發、背英文詩、交美國女朋友、讀卡耐基的“憤青”。第一天為佟大為試造型時,造型師把頭套剪來剪去,陳可辛都不滿意。最后,造型師干脆剪了個跟陳可辛一樣的披肩發,后者一看,點頭滿意,“這個感覺不錯。”
為了體現不同人在時代背景下的命運變遷,陳可辛刻意選擇了三個完全不同的人物,他承認三個角色身上都有自己的影子。
“導演私下里是一個話很少的人,但心里特別明白,”佟大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跟后來的王陽有相似之處?!焙髞?,王陽被美國女友拋棄,剪掉了長發,與自己過去極致而浪漫的青春歲月徹底作別。
同樣剪掉頭發的還有孟曉駿。這個由鄧超飾演的、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的“海歸”一直自信滿滿,但在美國只能在實驗室喂小白鼠、在西餐廳打工。他受挫后回到國內,用剪發來告別美國,重新在國內尋找成功。
同樣有美國經歷的陳可辛自認跟孟曉駿最像——真正要融入美國時遭遇尊嚴困境。在一場孟曉駿在美國餐廳打工的戲里,導演甚至加入了一個自己做雜工時碰到的場景:硬塞給自己小費的英國老太太。
相比前兩人,黃曉明飾演的成東青顯得“土鱉”很多。兩次高考失利、想留學卻幾次被拒簽、好容易留校任教,又因在校外私自授課被開除。“失敗”把他逼到了懸崖邊,他不得不厚著臉皮賴在肯德基里開起了英語補習班,憑借自嘲教學法吸引了不少學生。
這三個典型的“失敗者”最后成為成功的典范。然而在影片后段,成東青和孟曉駿兩個合伙人之間撕破了臉。陳可辛把兩人的矛盾形容為“中國式中庸之道” 和“美國式爭取”的之間的矛盾?!懊绹酥v自信、講爭取,可中國人從小受的教育是要謙虛,要孔融讓梨,”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陳可辛想表達的“中國式成功”其實屬于成東青的。他努力、拼命,更單純,更“軸”,也更憑直覺做事。
1999年,美國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憤怒的人們在“新夢想”學校門前示威,高喊“打倒美國走狗”。知識分子孟曉駿眼睜睜地看著成東青沖出去,對激憤的抗議人群大叫:“中國人就會窩里斗!你們跟30年前有什么區別!”
但成東青身上還有一種“中國式中庸之道”。“老實說,一直到拍完,我對這個人物的理解都不是很透,” 陳可辛說,“尤其是在中國,成東青是一個典型的會成功的人。他不只靠做的事,還可以靠為人去成功;而我的為人更像孟曉駿,不會在中國取得成功的。”

陳可辛在《中國合伙人》中加入了蘇芮的歌“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這首《一樣的月光》不僅成為一種時代標志性背景音樂,更成為主人公們的內心拷問。
“我其實是一個特別守規矩的人,” 導演并不認為自己更想強調個體的力量,“要是世界的規律是這樣,我們只能跟著世界的規律走。不過表面上你是可以被世界改變的,但里面你可以有一些堅持,其實改變世界和被世界改變還是有一個中間點的?!?h3>“難道我一輩子拍大片拍到老嗎?”
陳可辛自己也無奈地找過那個“中間點”。2007年,不喜歡拍大片的他推出了由劉德華、李連杰和金城武出演的古裝大片《投名狀》。其實他本人一直喜歡年代跨度大、描寫時代動蕩、有唏噓感的作品。他的代表作、拍攝于1997年的《甜蜜蜜》是一個愛情故事,但他借用香港回歸時港人的末世情懷,讓故事具大格局。影片曾破天荒地囊括香港電影金像獎九項大獎。2002年,陳可辛監制的影片《金雞》再次折射20余年香港社會變遷,表達在逆境下樂觀勤懇的“香港精神”。
2005年,陳可辛開始北上做合拍片。內地對于喜歡年代戲的創作者有更為廣闊的空間,但他同時也開始遭遇行業內的“大片困局”。彼時,內地電影市場還屬于《無極》或《十面埋伏》——2002年《英雄》大獲成功,把中國電影帶入產業化、商業化元年,擁有大場面的大片才能把觀眾拉進影院。陳可辛曾描述過一個吊詭的局面:如果你要拍一個幾億的電影,很多人排隊投資,但一個幾千萬的電影卻沒有人投。
陳可辛只能選擇也在內地拍大片,并嘗試在大制作中裝入一個“中等成本的文藝故事”。2007年的《投名狀》投資達到4000萬美元,“香港人做事講變通,我再不改,很有可能就改行了,沒電影可拍,”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雖然《投名狀》和他后來監制的大制作電影《十月圍城》都取得了不錯的票房,但陳可辛仍表示,自己更喜歡拍小片。
幸運的是,這個困局在近一兩年來漸漸解除——很多只擁有大片表皮的作品引起了觀眾的反感,人們開始能夠為了一些有話題性中小成本電影進入影院。從2010年《杜拉拉升職記》和2011年的《將愛情進行到底》等電影便可以看到這樣的趨向。
但對于陳可辛而言,第二個障礙隨之而來:個人審美。他看過《將愛》和《杜拉拉》,發現整個內地似乎都喜歡比較浮夸、亮麗的東西——也許是因為“在過去剛剛賺到錢,財大氣粗”。但這樣的風格完全滿足不了陳可辛自己美學上的要求。他開始害怕,回頭去拍自己喜歡的《甜蜜蜜》類型,可能注定失敗。
直到2011年底,陳可辛看到《失戀33天》,才終于覺得自己可以著手做現代題材電影了。這是近年來第一部他完全能接受、與自己審美接軌、并且票房不錯的電影。就在此前幾個月,陳可辛正為影片《武俠》做后期,中影集團董事長韓三平找到他,給了一個講述新東方創業經歷、名為《中國合伙人》的劇本,編劇是新東方“三駕馬車”之一的徐小平。
陳可辛看完,大呼自己“終于找到了”。新東方的發展故事從1980年代的出國潮到1990年代的下海潮,再到后來的企業股份化、國際化發展,講的正好是傳統中國價值觀和西方、尤其是美國價值觀之間的沖突與融合,完全符合陳可辛的喜好和強項。
陳可辛決心為了這個題材解決自己拍現實題材影片的第三個障礙——香港導演在內地必須面對的“接地氣”困局。
“這個是早晚的事。現在不克服,難道我一輩子拍大片拍到老嗎?”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只有克服了,我才能回歸到我最喜歡、最擅長的題材上去。”
對于一個香港導演來說,在內地“接地氣”不容易。陳可辛找來《瘋狂的石頭》的編劇周智勇和另一位編劇張冀重寫劇本,又讓內地的剪輯在最后階段把關。此外,他也在電影中加入了自己對內地三十年的認知。
《中國合伙人》里,成東青1993年被遠在美國的女朋友蘇梅甩掉,正好是中國首次申奧當天。成東青接完分手電話,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身后有一處標語:“給中國一次機會,還世界一個奇跡。”
其實,這句標語是陳可辛本人對中國內地的第一個印象。他12歲隨家人移居泰國,18歲赴美研讀電影,21歲返港,幾乎跟1980年代的內地毫無聯系。1993年,時年31歲的陳可辛才第一次由香港回內地。從機場到市內的路上,他第一個看到的“內地形象”便是這句申奧標語。
巧合的是,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奧成功讓陳可辛留下了另一個內地印象——那天晚上,他跟馮小剛開車想去天安門,卻在長安街上被歡慶的人群堵了足足三個小時。看到馮小剛,老百姓把他們團團圍住,“就好像他是哥們兒”。他從沒見過一個導演竟然能被那么多普通人認識。
那之后,原本謹慎的陳可辛開始常來北京,2005年推出了首部合拍片《如果愛》。他雖然是最后一個北上拍戲的香港導演,但在北京又做工作室、又做公司,算是來得最徹底的一個。
陳可辛還記得,《如果愛》也要拍攝一些1990年代的戲份,但整個拍攝簡直成為自己跟北京賽跑的過程,每一個很漂亮的老樓都必須趕著拍,“不拍就拆”。那幾年,他想,“全世界的吊臂都在北京了吧?”
“我見證了北京那么快地把所有的老東西都拿掉,瘋狂地重建,”陳可辛說。建好的地方都是CBD,都是三里屯,每一個建筑物獨立來講都是藝術品,“漂亮得不得了”,可在他的審美里,這樣的漂亮都跟那幾部浮夸的現代題材電影一樣,沒有“淡定的美”。
但留在北京的陳可辛也“見證了那個時代慢慢過去”——奧運過去以后的這幾年,他感覺,整個內地社會都在沉淀并開始正常化,就連電影也回到一個可喜的狀態,觀眾們正在接受各種類型的現實題材電影。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但我覺得是挺好的。不只電影市場,整個社會都挺好的,盡管很多人對現實不滿、很絕望,但我還是覺得挺有希望的。”他說。
正因為此,陳可辛才選擇在一個溫暖的情節點上結束《中國合伙人》:影片末尾,為了解決一檔與美國教育考試服務中心的法律糾紛,三個關系破裂的主角一起前往紐約。談判間隙,他們來到孟曉駿曾經打工的餐廳,聽他回憶自己在美國自尊受挫的經歷,感慨不已。三人終于重修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