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永續的偽裝

黃鐘

《被禁錮的頭腦》，是波蘭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沃什的一部杰作，1953年在法國初版。米沃什在英文版序言中說：“我寫這本書，目的在引導讀者走入波蘭、捷克、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去。”對這本書，翻譯家林以亮用的中文譯名就是《攻心記：東歐共產國家思想改造過程》。

米沃什在1951年流亡之前，曾在波蘭駐外使館擔任過參贊等職。作為親歷者，米沃什認為，極權制度不僅僅是外部的強制，也有人們自覺的迎合。

沒有暴力恐怖，就無法極權。在西方，“法律不僅束縛了被統治者的手腳，更束縛了統治者的手腳”。而在東歐的波蘭等國，宗奉的卻是，革命專政是不受任何法律約束的政權。誰不能適應新的不斷變化的政治路線，誰就會被無情地淘汰。法律無法作為公民可靠的護身符。

波蘭的這種境地，是國際大趨勢驅逼的結果。1939年9月，德國向東閃擊波蘭，蘇聯則向西宰割波蘭，斯大林瓜分到的波蘭領土比希特勒還多。

在蘇德戰爭爆發之前，希特勒在歐洲橫沖直撞，斯大林也忙于向左鄰右舍舞刀弄槍。人們常說二戰是反法西斯戰爭，其實并不準確。二戰的結束，肯定不是波蘭、波羅的海三國和匈牙利等國的反法西斯勝利。對于它們來說，斯大林的懷抱一點也不比希特勒的鐵蹄溫柔。

米沃什的祖國在莫斯科的旨意和軍刀下進行改造。這種改造不能不始終籠罩在暴力恐怖的陰影之下。

人固然都是天生的反對派，但也是天生的合作者。畢竟，怕死，怕坐牢，怕平庸，怕空虛，怕被冷落，怕窮困、怕被邊緣化使得絕大多數人選擇公開合作，千方百計融入新的主流社會。而融入的一種常用方式就是偽裝。

米沃什在“凱特曼——偽裝”一章中說，在極權社會，“幾乎所有人都不得不成為演員”，和舞臺上演戲不同的是，人們“是在大街上，辦公室、工廠、會議廳，或起居室里演戲”。這種“日常生活中的做戲與劇院里的表演之不同點在于：人人都在別人面前做戲，而且彼此都清楚大家都在逢場作戲”。

偽裝，既是一種統治方式，也是一種應付統治的方式。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為自己的偽裝而獲益，但也會因此受損。對于統治者而言，偽裝意味著在人民中維持了對政權馴順的一致表象，統治是有效的；而對于被統治者來說，在統治者面前把自己的內心世界掩藏起來，至少能把惹禍上身的可能性最小化。

于是乎，被統治者知道自己在演戲，統治者知道被統治者在演戲，被統治者也知道統治者知道他們在演戲；同樣地，統治者也知道自己在演戲，被統治者們也知道統治者們在演戲，統治者們也知道被統治者們知道他們在演戲。換言之，極權政治不能不是所有人騙所有人的政治。

而這意味著，對于統治者們來說，最后也無法分清他們自己到底是騙人者還是被騙者。極權統治就如岳不群練葵花寶典一樣，很有效，也很危險。但是游戲卻停不下來，因為一旦演戲停止，統治也會隨之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