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書金的出現,跟他后來的案情一樣撲朔迷離。
2005年1月18日凌晨兩點,天高風寒。廣平縣公安局的值班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該局副局長鄭成月拿起電話。對方介紹是河南滎陽市索河路派出所,說他們抓到了一個人,叫王書金,自稱廣平人,曾經在當地殺過人。鄭成月腦子一轉,問:“這個人是不是在1995年把人殺了投到井里面?”
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吐字不清的聲音:“那就是我。”
這是個讓鄭成月念叨了10年的聲音。從1995年起,每到除夕,他都要跑到南寺郎固王書金哥哥家,看看這個從1995年出逃的嫌疑人,有沒有回來過年。現在,還有20多天又要過年了。
放下電話,鄭成月馬上叫上兩位刑警隊長,拿了一張拘留證,一個手銬一個腳鐐,連夜開赴河南滎陽。
王書金落網,充滿了“無心插柳”的橋段。滎陽的公安系統,至今還把此事當成個段子來講。
2005年春節前,為了應對歲末暴力犯罪和侵財犯罪高發的態勢,鄭州市按照慣例,開展了以“嚴厲打擊,嚴密防范,創建平安鄭州”為內容的“兩嚴一創”活動,時間為2004年11月25日至2005年2月底。活動的重點之一,是加強對流動人口的管理。作為鄭州下屬的一個縣級市,滎陽市也組織警力,投入到這場一年一度的活動中。
2005年1月16日,一位曾做過聯防員的市民,給該市索河路派出所指導員石國斌提供了一條線索:在喬樓鎮陳西磚廠一位叫“大王”的河北籍男子,來滎陽打工8年,逢年過節從不回家,平日里碰到民警檢查,或者看見河北籍的車,常表現倉皇,有一次還鉆到了玉米地里,形跡可疑。
1月17日晚上10點左右,石國斌與所長李建明和另一位同事一起,敲開了“大王”家的門,以其沒有身份證也沒辦暫住證的名義,把他帶到了派出所。
接下來,“大王”的表現讓干警們心生警惕。審訊中,“大王”連續報了多個假姓名和假家庭地址。辦案民警一個個輸入電腦,又一個個打電話核實,發現全都對不上號。
王書金后來對接觸自己的人說,他對自己逃避網上通緝抱有一絲僥幸。他說自己從來沒拍過照片,因而可能形不成一個完整的網上通緝令。
被“大王”多輪謊言折磨的索河路派出所,審訊的力度逐漸升級。王書金勉力維持的心理防線,漸漸無力支撐。
在逃亡的10年中,王書金曾多次徘徊在自首邊緣。但最終被兩個想法搶占了上風:一是兩個孩子還小,無所依靠;二是他1998年再結姻緣,妻子馬秀蘭逐漸讓他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有點舍不得。
這場說謊與揭謊之間的攻守游戲,考驗著雙方的耐心與韌性。就在派出所打算放他一馬時,王書金突然說:“我要找你們領導單獨談。”
王書金后來對接觸過他的人說,當晚他喝了點酒,心理防線較平常更為脆弱。
在所長李建明的辦公室內,王書金說出了自己的真名,并說曾經殺過人。民警們趕緊上網查詢,發現河北省公安廳在網上通緝的一個犯罪嫌疑人,就叫王書金。他們又與王書金老家所在的廣平縣公安局聯系,該局副局長鄭成月說確有此人,并且叮囑“這人很有勁,別讓他跑了”。
1月18日凌晨,鄭成月4人趕到索河路派出所。
此時,王書金被關在一個類似鐵籠子的設施內。一位辦案警察描述了當時的情景:鄭成月走到王面前,問“你認識我嗎?”王答:“不認識。”鄭成月說:“我是十里鋪的。”
十里鋪在南寺郎固的北面,與王書金的老家相距不超過3公里。
王書金說:“帶我回家吧,我想家了。”鄭成月說你跟人家說清楚了嗎,回答說已經說了。
在滎陽,王書金承認了1995年殺害張某芳并把其扔進井里一案是自己所為。但事實上,南寺郎固村另有一個叫張某芬的婦女失蹤十多年,其失蹤的地方就在張某芳案發地附近。王書金1995年逃跑后,廣平警方曾經懷疑此案是其所為。
一位辦案警官回憶,當時,鄭成月突然發問:“我說,你把冰申(張某芬丈夫的哥哥)的兄弟媳婦埋到哪個河溝里了?”
王書金一蒙,脫口說了一句:“不是河溝里,在那個小屋前面。”
河北來的警察心中暗喜,他們把王書金帶回廣平的第二天,就領其回南寺郎固尋找埋尸現場。王書金指了一個地方,警方一撬下去,受害人的衣服就露了出來。當時,王書金的父親正坐在路邊玩,問:“那押的是誰?”
鄭成月從王書金身上“詐”出了一個殺人案,讓看管王書金的民警吃了一驚。說:這家伙還殺過人咧。鄭成月當時說:恐怕他殺了四五個咧。王書金被激了一下,又脫口說了一句:“沒,沒,就四個。”接著,王書金就把這四起案子作案的時間和地點說了,其中就包括石家莊西郊康玲玲被殺案。
索河路派出所一聽殺了4個人,不敢輕易放人,說你們先住在賓館等一等,我們交到滎陽市刑警隊再審審。
再審的結果,是王書金共交代了6起案件。除了上述4起強奸殺人案,還有兩起強奸案。
在索河路派出所與滎陽市公安局的審訊筆錄中,王書金對4起強奸殺人案的交代順序是:1995年張某芳案、1993年張某芬案、1994年劉某玲案、1994年康玲玲案。
一位長期關注此案的公安人員分析,這個順序背后,蘊含著對王書金希望借石家莊西郊案渾水摸魚說法較難成立:在鄭成月激他之前,王書金已經交代了一起殺人投井案。以其殺人的手段及殺人后逃跑的情節,即便沒有其他的案件,僅憑此案即可定其死刑。這顯然不是一個“求生”的邏輯。若遵循“求生”的邏輯,王書金應該最先交代石家莊西郊康玲玲案,讓司法機關欲判不能。
而“求生”的邏輯若要成立,還需同時具備幾個前提,一、1994年或之前已開始蓄謀。若非有意為之,其對現場的記憶不可能完整如初;二、在當年圍觀現場時記住足夠多的細節,以產生以假亂真之效;三、知道兇手已被抓住,并且被執行了死刑;四、知道真兇案件的偵破與司法程序均存在很多瑕疵,以便讓人有足夠的理由對此案產生懷疑。
事實上,由于時間久遠,王書金對有些案件的細節已經記不清楚。比如他已記不清殺害張某芬的年份,只是說是在“殺害前一個女孩(張某芳)之前兩三年”。月份也記不清楚,說是“10~11月”。
其在滎陽與廣平的供述也有一些偏差。比如本村的一位受害者,他在滎陽說成是“泊頭村的媳婦”;對同一位受害者,在滎陽是“站著強奸”,到了廣平就變成“趴著強奸”;在滎陽說作案時間是下午,到了廣平又改為上午。
上文提到的公安人員說,憑自己幾十年的偵查經驗,一個人對10年前發生的事情,記憶的準確度能達到80%已屬不易,達到100%是不可能的,除非是照葫蘆畫瓢。
據了解,鄭成月一行1月23日從滎陽返回。在回來的車上,王書金說我都一天沒吃東西了,現在事都說清了,想吃東西。鄭成月問想吃啥,王書金說想吃肉。鄭讓司機找了一個高速服務區,在服務區超市買了一只德州扒雞,撕下來一條腿給王書金,又買了瓶飲料給他。這讓王書金很感動,說如果我能活著,一定能和你交朋友。

把王書金從滎陽帶回的第三天,一位辦案警察稱,警方就帶著王去了石家莊。為避免受到其他犯人的影響,警方不敢把王書金放到看守所,而是放到車上,有人24小時看守。
此時,包括鄭成月在內,尚不知石家莊西郊殺人案已宣布告破,“兇手”已于1995年被執行死刑。
一位知情人介紹,到了石家莊,鄭成月試圖讓案發地派出所提供配合,但派出所不配合。此時,滎陽警方的通報函已經發至石家莊,而在與該案相關知情人士的接觸中,鄭成月也逐漸了解了該案的來龍去脈。
為了尋找當年的現場記錄,鄭成月一行4人押著王書金,前往石家莊公安局裕華分局刑警隊。當年辦理此案的郊區分局已經被撤,其業務被合并到裕華分局。
上述知情者介紹,當時,裕華分局刑警隊一間掛著“教導員”的房間開著。鄭成月走了進去。屋里沒有人。桌子上有一張函,正是滎陽的訊問筆錄。
這時候有人進來,進門后第一個動作是把那個函翻了過來。鄭成月說,我們是廣平縣公安局的,從滎陽帶過來一個犯人,他交代在石家莊西郊殺過一個人,你們把現場給我們一下,我們好向檢察院移交案卷。
知情者稱,鄭成月說, 你們給我們“現場”就行了。要不然我們把人給你,你們處理?這人說,不是這事。鄭成月要找他們管刑偵的副局長,他說出去開會了,也不給電話。
后來,此人給了鄭成月一支煙,問:這個犯罪會不會是道聽途說?鄭成月說:不管是什么咱查清不就行了嘛,你要是有懷疑,犯人就在樓下車上,你來問。他說,我不問。又過了一會,此人說這個事是有,當時我還是法醫。鄭成月說,那不更好嘛,你以前是法醫,現在是教導員,不更了解情況嘛。他說這里面不對。不行你先回去,我給領導匯報匯報,咱們再電話聯系。
話畢,鄭成月就帶著人回了廣平。
回來后,鄭成月再給此人打電話,就沒有人接了。眼看對王書金羈押已經20天,鄭成月有點著急。按照規定,如果超過30天沒把卷宗提交給檢察院,就屬于超期羈押,可能會承擔法律責任。
這讓鄭成月陷入兩難境地:如果只有交代材料,沒有“現場”,就是不完整的卷宗;如果把交代材料抽出來,不提此案,又不符合規定,兩者都有可能追究辦案人員責任。
《中國新聞周刊》在王書金的卷宗中,看到了一份邯鄲市檢察院給廣平縣公安局的退查提綱。其中第五項說:被告人王書金交代在石家莊打工期間強奸后將一名婦女殺死,此事是否存在,應查證將材料入卷后才能認定。
廣平縣公安局補充偵查報告書對此有個回復,說“關于退查提綱第五項,省政法委會議紀要已有意見”。
據知情人介紹,王書金被押回廣平20天左右,河北省政法委曾經組織了一次石家莊公安局裕華分局與廣平縣公安局之間的對質。雙方各出示自己收集的證據,石家莊方面此時已經提到了受害者脖子上的花襯衣。但鄭成月說,不能給王書金點化此事,以免留下后患,讓他自己說。
就在石家莊西郊現場一事僵持不下時,《河南商報》發表了一篇有關此案的文章,叫《一案兩兇,誰是真兇》。全國多家媒體轉載。
文章發表的第二天,河北省公安廳一位刑偵局副局長即趕到廣平,說要協助廣平警方盡快破案,有關此案的現場記錄很快到了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