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農(nóng)事

柴畫，原名蔣桂華，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民族文學(xué)》、《文學(xué)界》、《天津文學(xué)》、《鴨綠江》、《星星》、《作品》、《西北軍事文學(xué)》、《詩歌月刊》、《上海詩人》《中國文化報(bào)》等刊發(fā)表大型組詩和長詩作品；作品入選《2009中國詩歌選》等多種選本。曾獲《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第20屆柔剛詩歌獎提名獎、《時(shí)代文學(xué)》“全國十佳新銳詩人獎”等文學(xué)獎項(xiàng)，著有詩集《鏗鏘與沉香》、長篇小說《地獄向左，天堂往右》，現(xiàn)居深圳。

第一章《麥地與父親》

麥地，上青苗的時(shí)候，麥地將要開花

漲穗的月份，在家里

總找不到父親的影子，母親的嘮叨多了起來

總喜歡去村口等一等望一望

麥地上時(shí)常是父親扛著鋤頭，修理麥地

鋤草的情景，麥地上有時(shí)，也不見父親

夏天的風(fēng)刮起時(shí)，麥地與麥香，覆蓋整個村莊時(shí)

父親就坐在地頭，低洼的下水溝里

收割的季節(jié)到了，父親吃完飯就往麥地跑

母親這時(shí)也會跟著。我這時(shí)候也會跟著

父親說，我請你們母子看一本書

咱家關(guān)于麥地的大書

沿著他花白的頭發(fā)，閱讀他著作的書頁

唯聞身前，金黃飽滿的麥穗，錘擊大地的聲音

我說父親，這已經(jīng)不是書那么簡單的事了

這是一部可以獲世界大獎的電影。母親笑了

躬僂的身影，深深的皺紋

第二章《七月嘗新谷米飯的事》

知了，總是在鄉(xiāng)村最熱的季節(jié)，擰出一些風(fēng)

搖著曬谷坪上，那些竹篷墊里的谷粒、麥粒

奶奶手里拿搖蒲扇，又講起了

當(dāng)年?duì)敔敚h(yuǎn)走西口的故事

每年的七月，故鄉(xiāng)的農(nóng)村都會有一個節(jié)日

鄉(xiāng)親們把上半年，收回倉的早稻碾米

這第一頓飯，叫嘗新米節(jié)

會放些炮竹。奠祭歷代先祖

坐席按祖宗傳下來的老規(guī)定，一次排擺

有的人家，在這個時(shí)候，會許些愿望

以五谷豐登為重點(diǎn)，然后做些膜拜的動作

說些孝敬的話語，將今年家族里發(fā)生的

某些大的家事一一稟告，比如誰家兒子考上清華或北大

誰家舉家遷移北京、上海大城市了。然后恭請祖先享用美味佳肴

新米做的飯很香很軟。有點(diǎn)像糯米粘粘的味道

每年七月，嘗新谷米飯，離不開殺雞宰鴨

還要從稻田里，掐集一小撮稻穗

掛在屋里泥墻壁上，奶奶說這叫年年有余，是來年的盼頭

第三章《干旱的情景》

一條斷流的河，因?yàn)闆]有雨水滋潤

已經(jīng)裂痕很深。大片莊稼地，沒有雨水灌溉

已成為荒漠。喝著從幾十里以外

挑回家里的井水，木訥的父親滿臉愁云

嫂子和媽媽，在屋里嘀咕著，侄子

啼哭的聲音，尖銳刺耳

侄子馬上要開學(xué)了。上學(xué)期的學(xué)雜費(fèi)

還欠著三叔的。還有年初賒欠農(nóng)藥，化肥錢要還

靜坐的父親，煙越抽越兇

靜坐的父親，被煙嗆得滿臉是淚

他深沉的眼里，焦慮像山一樣綿延

哥哥從南方寫信回來，說，工廠經(jīng)濟(jì)效益不好

老板跑了，一個工廠上千人，上百萬工資沒了

讀完信。父親閉上那雙，一個月都未曾合攏的眼簾

眼角幾滴淚，汨汨流出

下幾滴雨吧！父親扯開嗓子的時(shí)候，競想把帶血的疼痛

也扯出來。對著山巒對著稻田，和干枯的河流

喉嚨在劇烈顫抖

第四章《溫暖的炭火》

沿著長滿苔蘚的石階，進(jìn)入村莊。

山腳有條小河。旁邊是一些菜地。

前面就是座山，需要爬上一天一夜，才能爬完的大山。

山路上白雪、斗笠、蓑衣緊附在，

山中農(nóng)家小院門扉的銅環(huán)上，也不知村中，

誰家在辦白喜事，鞭炮與嗩吶的聲音，

強(qiáng)行卸下一小塊村里的寧靜。

那嗩吶聲里，裝著太多太多生老病死。

那嗩吶聲里，泡著無法訴說地悲痛和凄涼。

山下，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啊，

至死也烤不燙，焐不暖，冷漠的土地貧瘠的荒山

這一生，太多的事來不及做完。

祖父長嘆，父親長嘆。

還是半截土墻，腐朽的門窗、斷橋相伴。

幾堆干稻草，數(shù)聲牛羊喊。

昏暗的燈影下，鄉(xiāng)親們聚在一起談一談以往。

圍著炭火，寒冷一尺暖高一丈。

第五章《我回到久違的村莊》

一臺手扶拖拉機(jī)，一條盤山泥巴村道，沿著一面，

顛簸起伏地聯(lián)想，漸行漸入我的田野我的故鄉(xiāng)。

開車的司機(jī)是隔壁的張大爺，沒上過駕校，沒有，

A照和B照。車已經(jīng)開了十幾年了。

機(jī)頭冒著青煙，一張被柴油熏蒸的臉，漆黑油亮。

上陡坡的時(shí)候，一陣尖叫。

下陡坡的時(shí)候，一陣恐慌。

從城里到鄉(xiāng)下，我見到了大地，不穿衣服的黃土和山坡。

猶如鄉(xiāng)親們第一次進(jìn)到城里，不習(xí)慣城里的人造假景和

鋼筋水泥的樓與格格框框。天空，一貧如洗。

連半片云也沒有，我翻開辭海，查找悲傷這個詞語的定義。

那碧空萬里的藍(lán)，如同大地萬物靈與肉

在歷史的長河上集體朗誦，粗獷與蒼涼

那些田間勞作著的人們，像詩經(jīng)里遙遠(yuǎn)的詞條。

只是不見搖著木鐸的歌謠唱響，這些，讓我想起三字經(jīng)

盤古、大禹、戰(zhàn)國，春秋的激昂。

對布滿青苔的原始森林，獅子、虎、豹、大象奔走

以及獸群嘶吼，火熱向往！

那些田野上三三兩兩的泥房、茅房，像遠(yuǎn)涉沙漠的金色駝鈴。

風(fēng)和烈日下，高粱渺小村莊渺小。溝壑縱橫的土地上，

讓我想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雪，那是2008年，那是一場有點(diǎn)悲壯的事故。

請不要問我這個事故的場景，我只要一想起雪與血就淚入泉涌。

一切都已經(jīng)消失了，我的田野我的村莊，借我一些鐮刀火種。

我想讓我的詩句散著熱，飄著香。就像剛出爐火的山藥蛋蛋。

第六章《老屋后小河邊上的傍晚》

在老家老屋后的小河邊上，夏天，會種著，

土豆和吊在藤上的苦瓜。夏天河水里，

摸田螺的男孩，一聲咳嗽。

炊煙就裊裊地飄向天空

知了，把太陽叫下山坡，就呼呼大睡了

抱著水瓜回家的侄子大叫：好燙！好燙！

奶奶笑呵呵地責(zé)備說，瓜皮上還有太陽。

奶奶笑呵呵地責(zé)備說，趕緊放進(jìn)水缸里。

讓清涼的井水泡泡太陽。“咚”的一聲響，

太陽頃刻間，丟失了一百多個村莊

最后一朵白云，停留在水缸邊沿上。

有些痛寫在臉上，有些傷順著水缸流淌。

倒影的黃昏，像一首唐詩一樣，消失在水缸。

這個時(shí)候，蛙鳴與燈火像貓頭鷹的影子。

蹲在村外的老槐樹上，咕嚕哦咕嚕哦地叫，咕嚕哦咕嚕哦地喊。

不見五指的黑夜，鋒利如砍山的刀

直抵村莊深處的彷徨和苦難。在一兩聲犬吠里。

我與故鄉(xiāng)促膝長談，沒有語言的涅槃，唯有眼神賊亮賊亮

蒸土豆，烤地瓜，一缽虎皮尖椒擺在桌上。

半瓶地道的北京二鍋頭下肚，焦慮輾轉(zhuǎn)流離，焦慮像苦瓜的葉和藤。

把篷搭在老屋后，篷下是小河流淌。

第七章《月亮下的故鄉(xiāng)》

在午夜，月已上屋檐。在夢里一張渾圓的臉。

在村莊的背后，安詳徜徉。靜謐約來，一湖池塘

蛙鳴，附近大小群山。

山路彎彎。南瓜戴上了月彎、水瓜披一身星光。

半條乳白色的晚煙，一往情深。

一棵桂花樹把花開在村頭，那口已經(jīng)干枯的古老枯井上。

村里有喊歸的聲音傳來，夜以河流的方式

向東。鄉(xiāng)親們在一道溝里，筑建起泥房。

在一道坑里，把燈火點(diǎn)亮。

夜色深沉。大山腳下，祖父在昏暗燈下清理勞累以及疾病。

太多太多磨難，才說小半，就被奶奶帶進(jìn)黃土大半。

幸好父親習(xí)慣了逆來順受。生活的苦，歲月的傷。

心中的苦從不淪落，心中的痛。

從不說出，我含熱淚，在很遠(yuǎn)的他鄉(xiāng)。那么熱那么滾燙。

第八章《母親與白菜》

山坡上，白菜還沒來得及收完，一場大雪突然地來臨

母親有點(diǎn)急，和奶奶打個招呼，穿上棉大衣圍上圍巾

抓過扁擔(dān)，挑上籮筐，匆匆往菜地趕

菜地里，一群白菜碧綠相間，不慌不忙

厚厚的白雪上，白菜身子骨健康、茁壯

母親有點(diǎn)心疼，扒開積雪時(shí)，像要把隆冬毀掉一樣

稍微有點(diǎn)偏瘦的，還要抱在懷里，用體溫捂一捂暖一暖

一把割禾用的鐮刀，閃電般的砍

山路上，母親的發(fā)有點(diǎn)凌亂，臉紅彤彤

一擔(dān)籮筐裝得很滿，在肩上，疾步下山

堂屋內(nèi)，祖母早就在灶上燃起了火，爐火正旺

等得最焦急的，就是那厚實(shí)圓形木砧板上，幾小塊水豆腐了

門，好像有點(diǎn)小

母親進(jìn)屋時(shí)，好像滿籮筐的白菜，還擠不進(jìn)來

祖母拉住母親的手，猛用力

菜園子里，幾乎所有白菜的甜香，全被拉入屋里

母親，一個趔趄大叫，小心白菜摔倒

第九章《父親老了》

砍剁豬草的刀，很有節(jié)奏，既快又準(zhǔn)

刀聲，“咔咔咔——咔咔——”，似馬蹄奔騰。不停，雷鳴

紅薯藤十幾擔(dān)堆放在屋墻角，一刀刀被砍完

砍出了太陽。砍落了月亮。也砍痛了，煤油燈下的村莊

漏秋雨的日子，從窗外

總見到父親在堂屋內(nèi)：一個人沉默，一個人蒼老

白發(fā)、補(bǔ)丁幾塊，藍(lán)色粗布衣服，臥室內(nèi)

老式的，雕有鳳圖案的木床，杉樹凳子，父親的背影

以及母親黑白遺像，像裝裱好的鏡框。母親

定格了十年的笑臉，像過年時(shí)，家里做紅燒肉

燒紅的烙鐵，燙得父親干癟的胸肌吱吱地響，夜半

我驚醒于這靈與肉被灼的痛里，我起床，倒一杯熱茶給他

與父親，拉拉家事、國事

離開故鄉(xiāng)的日子，漂泊在南方的日子，妹妹的QQ頭像

總在我上線時(shí)一閃一閃。妹妹留言，說，哥，你不在家時(shí)

在深夜，父親總抱著母親的相框，坐在木搖搖椅上

有時(shí)候睡得挺香，有時(shí)候搖到天亮

父親老了，真的老了，我默默地想

我無語，淚如雨，空閑的日子我畫畫他的肖像

寫寫想他的句子，幸福像夢，徜徉紙上

詩觀：生命，歷來需要痛苦的分娩，詩歌也是。關(guān)注我們周圍的世界、敬畏卑微的小草，寫我們最愛的村莊，那么你就寫了這個時(shí)代甚至整個人類，于艱辛生活，這便是大地

上最美的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