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士禎初入仕任揚州推官,在揚州一共待了五年,這五年是他一生文學創作的黃金時期和頂峰階段,也是他風格充分展開的時期。在此期間,他寫下的詩歌數量最多,占據其一生創作總體的五分之一,其中山水詩占了此間總量的三分之一,是詩人最具特色的作品,可以說代表了神韻詩的最高成就。因此,對其揚州期間的山水詩予以單獨研究,對全面把握這位清初大詩人,公允地理解其詩歌的審美特征,勢必是有益的。本文試圖從朦朧、神秘、明朗、超然四個角度解讀王士禎揚州期間山水詩的審美意蘊。
關鍵詞:王士禎;山水詩;朦朧;神秘;明朗;超然
清順治十七年至康熙四年(1660年——1665年),是王士禎經謁選赴揚州任推官期間。被放外任,遠離京師,初入仕途的王士禎無論從個人情感,還是從政治抱負上說,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有幸的是,“文章江左,煙月揚州”,這五年是王士禎一生創作中最輝煌的時期。“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是中國的歷史文化名城,曾經吸引過無數的文人墨客,有著豐厚的人文積淀,給人一展文學抱負的良好文化氛圍。而與此相輝映的,是旖旎綺麗的江南風光。它對于王士禎這樣一個自幼受到家鄉山水和家族傳統的熏陶,熱愛大自然,熱衷山水詩的年輕詩人來講,無疑是充滿了新鮮感和刺激感。他的詩人意識被喚醒,他的詩風亦變得明快起來,他正處于創作力最旺盛的階段,一個全新的生活環境的影響與蓬勃的主觀要求的交融,使詩人的創作面貌出現了飛躍性的發展。五年當中,王士禎歷盡江南名勝古跡,才思泉涌、佳作如珠。不夸張地說,王士禎之所以能夠主盟康熙詩壇數十年,被推為一代詩壇祭酒,與其在揚州期間打下的堅實創作基礎是分不開的。王士禎在揚州五年的詩歌創作大致上可以分為懷古詩、山水詩和贈答詩三大類。其山水詩占了總體的三分之一,是獨具美學特色的作品。王士禎的山水詩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自己獨特的審美意蘊,它體現在:描寫感覺勝過再現景物。王士禎的山水世界屬于感覺的世界。具體說來,詩人揚州期間山水詩的審美意蘊朦朧如霧中之花,明朗似水中之月,神秘像蒙娜麗莎的微笑,超然堪比魏晉風度。
一、霧中花之朦朧
王士禎在揚州期間寫的山水詩中,一部分具有朦朧的風格,雖然詩中所寫都是實景,但由于月光、煙雨的掩映,這些景物似乎是籠罩在霧靄之中的花朵,朦朧不清,變得遙遠起來。此類風格的詩作歷來受到人們的激賞,引以下數首為例:
虎山橋畔盡層松,掩映寒流古寺紅。卻上重樓看鄧尉,太湖西去雨濛濛。
《虎山擅勝閣眺光福寺以雨阻不得往》
雨后明月來,照見山下路。人語隔溪煙,借問停舟處。
《惠山下鄒流綺過訪》
吳頭楚尾路如何,煙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
《江上》之二
蕭條秋雨夕,蒼茫楚江晦。時見一舟行,濛濛水云外。
《即目》
通過分析可以發現,上面所引的幾首描寫自然景物的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具有很大程度的朦朧性。雖然詩中的景物都是真實的山山水水,但并不是很清晰,或是掩映在暮靄月光之下,或是籠罩在云水煙雨之中,朦朦朧朧,半明半暗,如同一幅幅水墨山水畫卷,給人若隱若現、遙遠而又陌生的感覺。前代詩人陶、謝、王、孟、韋、柳等的詩中也有此種特點,但是并不集中和常見,而王士禎在揚州期間卻有不少作品皆具如此效果,可以說,它是詩人山水詩的一種標志。
如果反復閱讀上述詩作,就能體會到,在王士禎的感覺里,他所描寫的山水世界成為人世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始終處在真實與幻覺之間。乾隆年間,詩人翁方綱曾經說過:“王漁洋的詩就像在海邊上揀取各種美麗的明珠、貝殼,回來制作一件件仙人的衣披,它們只能讓天仙們在縹緲的五城十二樓里穿著,普通人是絕不能拿來御寒的。”翁方綱這句話就指出了王士禎詩歌的虛幻特點。需要指出的是,王士禎并不是在憑空想象,他面對的是真實的自然景物,那一幅幅畫面可以稱之為真幻結合的產物。其實,詩人創作時面對的確實是眼前見到的真實的景物,所舉第一首詩《虎山擅勝閣眺光福寺以雨阻不得往》作于江蘇吳縣西南光福里的虎山;第二首詩《惠山下鄒流綺過訪》中的惠山位于江蘇無錫城西北郊,是王士禎游惠山時所作;第三首詩《江上》作于江蘇省江都縣南的揚子渡口;第四首詩《即目》則作于江蘇揚州南郊的長江邊。詩人面對的固然是真實的江南山水,但他在詩里面創造的卻不是完全客觀的山水世界,因為詩人在其中注入了自己觀山覽水那一刻的感覺,仿佛把人們帶進了一種感覺的幻境,在青松紅墻處,溪煙對過,黃葉雁聲里,秋雨楚江外,煙雨濛濛,滿林黃葉,雁聲凄然……詩人創造了一個孤獨、凄迷、幽深的藝術世界。在這個藝術境界中,自然景物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相互襯托、相互呼應的一個整體,它們像一支支樂曲,像一幅幅水墨畫卷,于無形中打動著讀者的心,把人們帶入夢一般的世界。這種效果的產生源于詩人的感覺,這種感覺其實是一種幻覺,一種對朦朧世界的主觀幻想,一個跟現實社會完全不同的天地,情景若真若幻,超越了生活現實,是詩人心靈的外化。
二、蒙娜麗莎之神秘
除了具有朦朧的審美特征之外,王士禎揚州期間的山水詩有的還帶一點兒神秘色彩,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再過露筋祠》。這是王士禎的一首名作,歷來流傳頗廣,卻未受到學術界足夠的重視。
翠羽明珰尚儼然,湖云祠樹碧于煙。行人系纜月初墜,門外野風開白蓮。
上面這首詩寫的是江蘇省高郵縣郊外的一座祠堂,通過描摹周圍的自然環境來襯托女子神像的美麗。高郵露筋祠供奉的本是一位年輕女子,相傳有一少女,名蕭荷花,曾夜晚獨自路過此地,為守節不肯借宿于農舍,寧愿野外過夜,結果被蚊子叮咬,露筋而死。當地人為了紀念她,就建了這座祠堂。以后,人們更將她當作節女之神來侍奉了。祠在湖畔,湖上的云,祠邊的樹,四望一碧,如在霧中,景色幽美,情韻飄渺。王士禎是夜晚偶然經過這里的,停船夜泊時,恰逢月落,他就眼見的幾點景物,淡淡地數筆予以勾勒,點染了一種清淡、靜謐、沁人心脾的意境。在他的感覺里,這一帶的景物于靜夜殘月之下有一種異樣的氣氛,祠堂中栩栩如生的女神塑像好像是有生命的,她身上的妝飾仍然那樣鮮潔、整齊,而且風姿綽約。而周圍的湖水、樹林被包圍在一片神秘的霧氣之中,若隱若現、似乎有一個行人于殘月初墮之時在湖畔牽舟系纜,四周卻聽不到一點兒聲響。粼粼的湖水中,朵朵潔白而又美妙的荷花正于月光下綻放,在郊野微風中向行人搖曳出幽香。
四句詩如果分開來看的話,句句寫的都是實景,但合起來閱讀,就出現了一種幽靈化的效果。周圍的一切景物好像都在互相交流,特別是祠堂外湖水中純潔的白蓮,它與祠堂里守節的神女相依,二者之間似乎存在一種神秘的呼應和默契。這首詩之所以會具有如此的效果,就因為作者著重描寫了自己當時的感覺。夜晚本來就容易讓人產生陌生感,再加上作者自己個性化的想象,詭譎的氣氛便出現了。重于描寫感覺,而輕于再現實景,這就是漁洋詩歌的特色,也即神韻魅力之所在。整首詩平淡優雅,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飄忽神秘,由境及意,留給讀者以綿綿的情思,悠悠的回味。如此意蘊,恰似蒙娜麗莎的微笑,平和卻又神秘。
三、水中月之明朗
其實,王士禎揚州期間很多山水詩都寫得清新明朗,如水中之滿月,明凈秀麗,風韻綽然,而非全是上面所說的那些朦朧、神秘的類型,引數首來印證:
十里田田荷芰風,漁舟如葉出花中。鵝兒湖北煙初暝,背指明霞幾縷紅。
《即事》
江干多是釣人居,柳陌菱塘一帶疏。好是日斜風定后,半江紅樹賣鱸魚。
《真州絕句》之四
真州城南天下稀,人家終日在清暉。長橋漁浦晚潮落,曲港叢祠水鶴飛。
新月初黃映江出,遠山一碧送船歸。白沙洲上樓臺靜,好與提壺坐翠微。
《真州城南作》
王士禎喜歡運用七言絕句的形式進行詩歌創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余意不盡,神韻盎然,具有一種清揚、悠雋的韻味,使人尋索不盡。這也是他寫得最好、最能代表自己風格的一種詩體。上引的前兩首皆是如此,細細品讀,還能體會到田園的風味。
第一首中的鵝兒湖在江蘇高郵西,那里水系縱橫,荷塘眾多,幾乎家家都有小舟。這是即景寫就的一首水鄉風情詩,描繪了蘇北湖民的水上生活。詩人筆下的湖民生活顯得詩意滿滿,他們在蓮葉荷花叢中搖櫓蕩舟,笑語歡聲不斷,還能看到有人坐在舟中,欣賞那落日霞光的鮮紅美麗,其實他們自己就是這景色中最美好的部分。第二首作于長江北岸的真州,位于今天的江蘇省儀征市。詩中表現的是真州美麗的景物和真州漁民樸素的生活,傍晚時分,在落日余霞的映照下,江岸上充滿了寧靜和諧的氣氛。柳樹下,荷塘邊,有人正在叫賣剛剛釣上來的新鮮鱸魚。真可謂是一幅動靜交融,疏密相間,虛實相生,色彩濃淡相宜的詩中精品、畫中逸品。
第三首七律詩亦是具有明凈秀麗之美的代表作。寧靜而安詳的真州港灣籠罩在似水的月色中,月色蕩滌凈了所有的雜質,使港灣顯得十分純凈,詩人的心境也就在這月色,這寧靜中被近乎通透地凈化。他拋開俗世雜慮,他羨慕真州這終日清暉。
詩人描寫的生活的確是淳樸平凡的,但是由于其情思融入在江南豐厚的人文積淀與美麗的江南風景之中,用充滿贊美的筆調加以渲染,于是就變成了一幅幅充滿詩情畫意的水鄉畫卷,而顯得純凈且輕快。這也是一種感覺的世界,他感受的江南景物,由此也體現出清新明麗的色彩。也許作者這時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錦秋湖畔的回憶更加深了詩中那種水中月般的明朗清麗的情調。
四、魏晉風度之超然
王士禎的性格中有古典型的因子,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在自然山水,作詩做人都與其所生存的世界保持一段距離。詩人自幼便喜愛山水,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多,這種對山水的熱愛逐漸融入了更多的意味,山水之愛也進而變成為一種癖好。魏晉文人玄對山水,廣好郊游,而且也傾向于跟現實保持一定距離,所謂“不以時務經懷”。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就是通過自然景物的對象化來體驗自我,要求擺脫世事羈絆,回歸自然和自由。正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所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那個時期是士人對個體生命有所認識、個性意識逐步蘇醒的時代。而王士禎繼承的也正是這種魏晉人文精神,并且將這種精神進一步詩化。他與山水之間達成的某種默契直接與對本人狀態的感覺有關。
王士禎一生癡迷山水,在揚州期間,他游山玩水,廣交朋友,詩酒流連,倜儻瀟灑,所有這些結合在一起,很有一些魏晉風度的味道。談到這一點恐怕不能不提的就是“紅橋修禊”了。紅橋在揚州城西郊的瘦西湖畔,是一處風景絕佳之地。王士禎在揚州任職的時候,經常喜歡和一幫朋友帶著酒食,到紅橋旁的瘦西湖邊,泛舟賞景,飲酒作詩。其中規模較大的有兩次,一次在康熙元年的仲夏,另一次則在康熙三年的清明節。所謂“修禊”,源于周代流傳下來的一種古老習俗,即清明前后,人們相約到水邊沐浴、洗濯,一方面洗滌晦氣、除災去邪,另一方面祈愿新的一年如意平安。康熙三年的清明節,王士禎和當時在揚州的很多位朋友,包括杜浚、張揚重、邱象隨、陳允衡、陳維崧等人,一起到紅橋一帶集會,飲酒賦詩,這就是“紅橋修禊”。春天的瘦西湖畔,楊柳若煙,桃花如云,湖水似綢緞,遠山像黛眉,忘之令人心醉。王士禎在《紅橋游記》一文中曾經說:“登橋四望,忽復徘徊感嘆。當哀樂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王、謝冶城之語,景、晏牛山之悲,今之視昔,亦有然耶?”美麗的景物往往會勾起人許多的聯想,古今諸多人和事一起奔聚而來,互相比襯,引發出對生命的普遍慨嘆,所謂悲喜交加。王士禎和朋友們于此種情形之下,詩興大發,在紅橋旁邊的亭子里揮筆寫詩,彼此唱和,一時寫出了許多佳作。這次,王士禎興會神到,偶然欲書,一共創作了十二首《冶春絕句》,它們成為繼《秦淮雜詩》以后的又一組佳作。
下面引幾首來看一下:
今年東風太狡獪,弄晴作雨遣春來。江梅一夜落紅雪,便有夭桃無數開。
野外桃花紅近人,秾華簇簇照青春。一株低亞隋皇墓,且可當杯酒入唇。
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闌干九曲紅。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
這些詩作布滿了濃濃的青春氣息,似覺有春風撲面而來。青春,在這里不僅僅是指大自然的春天,更是指人的精神狀態和自我感覺。春天是眾彩紛呈、爭奇斗艷的季節,青年人的生命也和春天一樣,如夢一般地美好,也像夢一般地短暫和來去無蹤影,宛如那橋下剛剛駛過的畫船,“衣香人影太匆匆”。詩歌的魅力在于對來無影去無蹤的短暫春天的感悟。你瞧,那怒放的桃花偏偏綻放在隋皇墓前,青春和死亡竟靠得那么近,當年隋帝來觀賞繁花似錦,今天卻只剩下一座孤墳,眼前的簇簇紅桃花不久也會凋謝一地的,游人至此,自然會生發出“且可當杯酒入唇”的想法。詩人這時不僅僅在感覺自己,他也在感覺歷史,感覺自然萬物,詩人用個性的體悟方式將眼前的一切融化為了一個整體。把這些作品和王士禎過去的詩歌比較一下,就會發現,大自然在詩人的眼中起了一些變化。過去的大自然與詩人之間只是一種本性的相互吸引,詩人喜歡將自己的生活感受外射到景物之上,而《冶春絕句》則令人們感到,王士禎的審美體驗中又融入了魏晉美學精神的因素,因為這些作品比過去顯得更加超然,內涵更加深刻,也更加豁達、開朗。所有這一切,都令王士禎的詩歌意蘊更豐富,且更加富有想象力了。
王士禎曾這樣自陳:“予自少癖好山水,嘗憶古人身到處莫放過之言,故在揚州日于金陵、京口、梁溪、姑蘇諸名勝皆于簿書期會中不廢登臨,而公事亦無濡滯者。吳梅林師謂予在廣陵日了公事,夜接詞人,以擬劉穆之,予豈敢望古人,若山水之癖,則庶幾近之耳。”(《居易錄》卷四)誠然,詩人對山水名勝的癡狂程度以及那些觸物興懷的與山水有關的如珠佳作是在任職揚州期間顯示出來的。通過以上深入分析,可以發現,王士禎揚州五年的山水詩具有朦朧、神秘、明朗、超然的審美內蘊。這種審美體驗是通過與自然景物進行審美交流來實現的。詩人通過觀照自然山水,在山水景物中體會這種情感,進而把這種感覺通過詩的形式進行外化和表現。審美是一個永恒的話題,王士禎筆下的山水詩所傳達的審美特征無疑會成為傳承審美文化的重要現代載體,為人們展現了種種體認自然、和諧人生的精神,為現代人審美素質的培養注入了活力,具有超越時代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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