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瞬間

破筐背了一筐票子回到家里，天剛麻麻亮。

“哎呀我老天，這么多，我不是做夢吧？”剛扒出被窩的娘們一邊驚嘆一邊用右手的指甲掐自己的左手背。屋子地上，煤油燈的亮光下，就站著那個使命本來是裝糞盛土的荊條筐，筐里，從一分錢的鋼蹦到十塊錢的紙幣，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大量，大量到筐頭子都要平沿了。自打一出娘胎，這么多的錢，她只有在夢里見過，這會兒可算是眼界大開了。眼界一開，心胸就寬廣，心胸一寬廣，出手也就大方?！袄项^子，想吃嘛，你就說吧，俺滿門供應——拌疙瘩還是煮雞蛋？”

破筐的腰桿此時大概是非常不軟，因為他的話里很有幾分平時所沒有的大丈夫氣：“嘛？你滿門供應就叫俺喝疙瘩吃雞蛋？你忒小看人了吧？”

“得罪了，得罪了，咱不吃拌疙瘩不吃煮雞蛋，你就說吃嘛吧，只要你張口要，俺就給你做?！毙疗瓶鸾o她當丈夫也有年頭了，從她嘴里說出這么順耳的話，破天荒的還是頭一遭。要說日頭打西邊出來了，破筐也不這么認為，他也知道這是他一宿的功勞——一筐頭子錢——起的作用。然而不管怎么說，娘們一溫順，遲鈍木訥的破筐心里也受用，心里一受用，破筐對飯食檔次的要求也就明顯地有所降低。

“算了，還是吃拌疙瘩吧——哎，對了，熗蔥花的時候多擱點花籽油。荷包蛋呀？叫我說就甭打倆了，弄一個吧。”

破筐還沒交代完，廚房里已經開始了忙碌。破筐的內人此時不僅手腳忙碌，內心也忙碌。里外俱忙，瓢掉到地上、瓷碗碰住甕沿的響聲在堂屋就能聽到，平時，面對自己制造的動亂，“操他爹”和“日他娘”之類的詞匯就經常從她嘴里冒出，倘若不解氣，手腳齊上，把摔成兩瓣的碗再加工摔成四瓣，這樣的事不是沒有。所以者何？脾氣臟。不是脾氣臟，人們何以謂之母老虎？但是現在，母老虎不是母老虎了，變成了地地道道的母性之人。聽聽她心里想的，您就覺得我的判斷一點都不武斷。

“這個傻雞巴，掙了這么多錢，雞蛋都舍不得吃倆。攤個這樣的漢們，也該知足了，以后自己的脾氣可得改改。”

“一個家，也不能什么都叫娘們做主，有些事兒也得叫漢們拿主意。就說這耍錢吧，你不叫他耍，凈聽你的，錢怎么就掙了這么多？我老天爺，有了錢嘛不能干呀？所以以后有什么事還得聽聽漢們的。以前我沒怎么拿這‘破筐頭子’當過人，不知道放過了多少好機會，就沖這一筐頭子錢，我以后也得拿他當人！”說到做到，咔，她又往開滾的鍋里打了一個雞蛋?！鞍玖艘凰?，多吃個雞蛋，將養將養吧。這一筐頭子錢能買多少雞蛋呢?！?/p>

“錢，一筐頭子錢，到底是多少，一會兒他吃飯，我就坐到炕上好好數數。一筐頭子，倒到炕上也是一大鼓堆，怕得著實數一陣兒呢。天明了，現在就算了；要是天還黑，這一副白胖白胖的身板，就叫他鼓搗一會兒。平時老沒把他放到眼里，一年里頭也沒叫他‘騎馬’幾回，今兒黑價吧，今兒黑價好好叫他過過漢們的癮。”

犒賞賭博英雄辛破筐的蔥花疙瘩荷包蛋就在他夫人一反常態的既不操爹、又不日娘、心里喜興兩眼都水汪汪的情狀里做好了?？梢詳嘌裕盒疗瓶鸾裉觳粌H是賭場上的英雄，如果他愿意，還可以做炕頭上的英雄。因為一頭母老虎溫柔起來，那雌勁確實比一般的娘們要大得多。禍不單行福無雙至？這是誰在放不咸不甜既缺油又少醋的淡屁？人家辛破筐眼瞅著就在收獲雙重的幸福。

一手端著一碗，來到堂屋，叫破筐的人和裝錢的筐都不見了。因為在幸福之中沉浸的時間不短，她也就不往壞處想：吆，這家伙，都藏起來了?！班?，出來吧，出來吃飯吧?！币贿吅埃约憾加X得她今天的聲音不同往日，她并且為這不同而感動。可是任她千呼萬喚，兩個筐都不出來，待她省過腔來，不再呼喚，一呼喚聲調又和往日沒有什么區別的時候，辛破筐背了一個空筐，耷拉著腦袋從外面回來了。

“你這是……你這是……”不知什么原因，完整的話怎么從她的嘴里也出不來，嘴角眼梢也都抖動起來。

“疙瘩雞蛋我都不吃了?！毙疗瓶鹫f這話的時候聲音可是一點都不高亢，腦袋直勁低下去，好象是要鉆褲襠。

“又都……？”好象是怕犯忌諱，她還是說不完整。

“你去給我做飯，我坐不住，就又回去了，一回去就……”辛破筐一輩子說過的囫圇話就不多，這會兒再要求他完整就很不實際。然而母老虎的原狀又恢復了。

“你他娘B甚嘛王八玩意，正經是給臉不要臉！你哪怕在家里多撂一會兒，叫我過過眼癮，叫我的手指頭蘸了唾沫點點它們，你個黑心的不是東西！你說說你叫我怎么高看你！你干得這叫人事嗎！你吃？我潑了，喂狗喂豬也輪不到你。想叫我拿你當人？這一輩子你就甭想了。以后我就算守活寡了，我寧可叫豬操狗日，也不叫你這個王八沾身，不信咱們就走著瞧！”

妻子愈是高聲大嗓地咆哮，辛破筐愈是委瑣，腦袋終而至于鉆進了兩腿之間。

看官，對“幸福只在瞬間”的說法，您表示反對嗎？

楊金平，編審，1962年農歷10月出生于河北藁城，1984年大學畢業，有文學講座若干。創作的《九九慘案追憶》獲文藝振興獎?，F在是某文學期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