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

母親煨炕的聲音把小雙驚醒了，小雙揉揉眼睛，覺得天色有點不對。她一骨碌爬起來，爬到炕后的窗戶前想看個究竟，可是，窗玻璃上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花。小雙發現，今天的冰花與往日的冰花不一樣，以前的冰花像一朵朵單瓣的梅花，菊花或蘭草什么的。今天的冰花卻變成了一棵棵小樹。這些晶瑩剔透的小樹縱橫交錯地連接起來，就形成了一片冰花的森林，把窗戶玻璃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小雙伸出舌頭，在一顆冰花小樹上舔了舔，一會兒，小樹沒了，窗玻璃露出一個圓圓的小洞，小雙湊在小洞上向外一望，呀，原來是下雪了，無數片雪花正急急忙忙卻又悄無聲息地往地上落。

小雙穿好衣服拉開門，立刻，就有一股凜冽的寒冷撲面而來，雪花灌進脖子里，又濕又涼。小雙打了兩個寒噤，趕緊返身關上了門。

快到中午時，小雙的舅舅來了，他是奉了姥姥的命令，來接小雙娘兒三個的。姥姥知道，在這樣的大雪天，小雙的媽媽帶著兩個孩子，很難應付生活中各種各樣的困難，光是吃的水，她就挑不進門來。

母親趕緊給兩個孩子穿戴好，又收拾東西準備回娘家。穿上厚厚的棉襖，戴上帽子口罩，又套上一雙鮮艷的小手套，小雙站在雪地里不那么冷了。她趕緊跑到雞窩跟前，看看家里養的兩只雞。兩只雞一公一母，全是雪白的顏色。小雙看見它們蹲在雞架上，翅膀緊緊地蜷縮起來。小雙看它們，它們也用圓圓的小眼睛盯著她看。小雙把兜里的米粒掏出來撒在雞食盒里，兩只雞的眼睛里閃過一抹欣喜，但并沒有跳下架來啄食，而是咕咕咕地回應了幾聲。小雙很想把這兩只雞帶到姥姥家，她剛要伸手抱雞，母親卻把她喊過去，往她懷里塞了一大堆東西。小雙抱著弟弟的奶瓶、奶粉、尿布和小被子，戀戀不舍地往車旁走去。舅舅趕了一輛毛驢拉的勒勒車，小雙想把懷里的東西放到車上后再去抱雞，卻見母親穿著臃腫的大棉襖，懷里抱著同樣臃腫的小弟弟。舅舅跟在后面，手里拎了一只大箱子，一只大口袋，母親甚至把自己的洗臉盆也裝在網兜里讓舅舅帶上，看樣子像搬家一樣。等他們坐到車里，東西也搬上車，車里就一點空隙也沒有了。小雙勉強坐在箱子上，她還想下去抱雞，母親卻打她一巴掌：“走球子走吧，人都坐不下，哪里有地方放雞兒？”

膠皮輪的勒勒車慢悠悠地上路了。小雙扒在車沿上，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艱難地東張西望，可她什么也看不清楚，整個世界包裹在一片搓棉扯絮般的迷霧之中，眼前全是跳著舞輕盈地飄落的雪花。小雙伸出手，雪花就落在她的手掌上，像一片潔白的羽毛。小雙覺得這片羽毛和家里兩只雞的羽毛是一模一樣的。這樣想著，小雙的眼前就有無數片羽毛飛了下來。

當勒勒車經過一處破敗的莊院時，小雙看見墻倒屋塌的院子里，居然有一只狗在游蕩。小雙認得這個院子，也認得這條狗。這個院子里原先住了一位老頭，叫趙得財，趙得財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只養了一條狗，叫駱駝，趙得財和駱駝相依為命。后來，趙得財死了，駱駝就自己住在這個大院子里，有好多人家想收養駱駝，一來看它可憐，二也想給自己看家護院。可駱駝誰家都不去，誰把它牽了去，它當天就跑回來，守在老主人留下的院子里忍饑挨餓。不知道它在守望著什么。

勒勒車緊挨著院子門走過去，瘦骨嶙峋的駱駝警覺地跑到門口，沖小雙呲呲牙，可小雙看見駱駝站在雪地里瑟瑟發抖，連吠叫幾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姥姥家真溫暖呀，小雙整天坐在火炕上，喝奶茶，啃羊肋巴。吃完飯就和表姐表妹們玩藏貓貓，從這間屋子跑到那間屋子。姥姥家人多，屋子也多。小雙發現，連姥姥家的牲畜都住在像模像樣的房子里 ，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麥草，又溫暖又干凈。晚上，舅舅們還要端個火盆過去。生怕凍壞了一家人賴以生存的奶牛，毛驢和騾子們，比照顧孩子還要精心。姥姥把她養的貓和狗也趕到屋子里。狗臥在灶火邊上，又溫暖又舒服。貓則領著它的幾個小崽子睡在一只鋪了棉絮的大木盆里，比灶臺邊還要暖和！狗不服氣，常常尋釁和貓打架，所以姥姥的屋子里常常上演這么一幕鬧劇：狗和貓皮毛乍起，怒目相向，像相撲運動員似的一來一往地廝咬在一起，幾個小貓則在旁邊拼命叫喚，給母親加油助威。每當它們打架的時候，姥姥一家人就圍在旁邊看熱鬧，被它們逗得哈哈大笑。

小雙在笑過之后，就會想起自己家的兩只雞，這么冷的雪天，也不知道它們怎么樣了？小雙幾次想回家看看，無奈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個不停，她只好作罷。

第三天，雪終于停了，一輪巨大而又鮮艷的紅日又露出了笑臉，可這枚胭紅色的太陽卻像一個嬌羞的少女，她只把美麗的光芒灑向人間，卻掩藏起她的激情和熱烈，雪后初晴的天氣比下雪時還要寒冷。

小雙再也顧不得寒冷了，一大早，她就和媽媽說要回家看兩只雞，媽媽和姥姥都不同意，說天氣冷，路又不好走，兩只雞兒有什么看頭。小雙還小，大人不同意，她就不敢貿然走出去，只好憋屈在家里。還是表姐有辦法，她把小雙的棉大衣，絨線帽子和手套偷偷地拿了出來，給小雙穿戴好，說：“你走你的吧，甭害怕，倘或奶奶和姑姑問了我給她們說！”

小雙急匆匆地上路了，心里既興奮又緊張。想著馬上就要見到自己最心愛的兩只大白雞，小雙心里就按捺不住一陣激動。小雙上面沒有哥哥姐姐，小弟弟才剛半歲，還不會和她玩，所以小雙一直是獨自玩，只有這兩個羽毛雪白的公雞和母雞陪伴著她，跟在她后面咕咕咕地叫。小雙也喜歡從家里的米柜中偷偷地抓把白米撒給它們。時間長了，它們就成了小雙最親密的伙伴，成了小雙家的一分子。在這個寒冷的雪天里，小雙怎么可能丟下它們，自己在姥姥家的熱炕上玩，而不管它們的死活呢？

雪后的原野一片蒼茫。遠處的山，近處的麥地、小河、樹林全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小河停止了流淌，樹林停止了搖擺，連往日原野上突兀奔跑的各種小動物也都消失了蹤影，它們都蓋著白雪織成的被子安詳地睡著了。

只有人睡不著，人永遠都忙碌。遠處的雪野上，有人在拾糞，把凍硬了的牛糞或馬糞用杈秧挑起來，嗖地一聲扔到背在身上的背斗里。一群系著各色花頭巾的婦女嘻嘻哈哈地走過來，每個人的胳肢窩下都夾著一雙千層的鞋底，她們是結伴去做針線活的。她們的歡聲笑語驚飛了一群停在樹上的麻雀，麻雀們驚叫著撲楞楞地飛向天空，身后的樹枝一陣顫動，紛紛揚揚地灑下一片雪霧。

小雙看著遠處驚飛的麻雀，又想起自己家的小雞，小雞剛孵出來的時候，也只有麻雀那么大。那時候，她特別喜歡上同村的張保保家去玩，因為張保保家孩子多，養的小動物也多。他的父母把所有的孩子和家畜們都叫做“嘴”。為了這些“嘴”，張保保的父母整天在外面辛苦勞動，所以，家里就是這些“嘴”們的世界，鬧翻天了也沒人管。

在張保保家，小雙看見過剛出生的小豬崽拱在豬媽媽的懷里咂奶的情景。小豬崽們爭先恐后的樣子逗得小雙哈哈大笑，豬媽媽則側臥在地上，任它的兒女們在肚皮上擠來擠去。同樣是吃奶，小羊羔就優雅得多了。小雙看見小羊羔的兩只前腿跪在地上，仰著頭從媽媽的乳房上吮吸奶汁。在張保保家，小雙還看見過張保保的妹妹把兩只蚯蚓掛在耳朵上當耳環。張保保的弟弟把一條小魚放進他媽媽供在菩薩面前的凈水碗里，把他媽媽氣得兩眼冒火，抓起一根柳樹棍子追著打，張保保的弟弟嚇得躲進狗窩里不敢出來。

有一天，小雙又上張保保家去玩，看見院子里有一只母雞領著一群剛孵出的小雞在覓食。那些小雞嘰嘰喳喳地叫著，像一個個毛絨絨的小圓球，尖尖的小嘴，圓圓的眼睛，多可愛呀，小雙喜歡得心都跳起來了。張保保的奶奶說：“家里嘴多，養也養不起，你要是喜歡，就抓兩個吧。”小雙趕緊撩起衣襟，兜著兩只小雞一溜煙跑回家去了。

就這樣，兩只小雞來到小雙家，像兩只頑皮的小精靈在小雙家的院子里跑來跑去。尖尖的小嘴不停地啄著，仿佛在探尋土地上無窮無盡的秘密，就像小雙的眼睛，看什么都覺得好奇和新鮮。兩只小雞慢慢地長大了，長成了羽毛雪白豐滿的公雞和母雞，它們依舊整天嘰嘰喳喳地叫著，說著小雙聽不懂的語言。可是，它們和小雙的心是通的，有一次，小雙奔跑時摔倒在一塊石頭上，石頭把她的膝蓋磕壞了，小雙捧著又紅又腫的膝蓋坐在院子里哭，卻怎么也動不了。眼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地向西移去，小雙硬撐著一點一點地往太陽地里挪，盼著媽媽快點回家。這時候，從花園里爬出來兩條毛毛蟲，它們蠕動著又粗又長的身體，咕涌著向小雙爬過來。小雙平常最害怕這種軟體的蟲子，眼看著它們就要爬到小雙的腳邊了，小雙卻躲不開。她嚇得尖聲大叫起來，在遠處覓食的兩只雞好像有什么感應，飛快地跑了過來，準確地叨起兩只蟲子跑開了。

想到這里，小雙更加急切地想見到她的兩只雞了。她在雪地上艱難地走著，嘴里冒著哈氣，雪在她的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路過一條小河時，小雙看見平常嘩嘩流淌的河水此刻停止了，河水都凍成了堅硬的冰塊。在白雪的襯托下，以前是白色的河流此刻變成了黑色。就在這條小河邊，夏天，小雙在給兔子拔草的時候，看見河邊的淤泥里有許多紅色的跟斗蟲。這些小蟲柔軟的身體在水里不停地翻來卷去，像武藝高強的人在不停地打拳一樣。小雙就給它們起了個名字叫“拳卦兒”。小雙撈了一些拳卦兒帶回去，發現小雞們吃得津津有味，就像她過年時吃點心一樣。小雙打算第二天再撈一些拳卦兒，為此，她還準備了一個罐頭瓶。第二天，小雙辛苦了整整一天，終于撈了一瓶紅色的拳卦兒。然而，很不幸，當她站起來準備回家的時候，罐頭瓶卻從手上滑落下來，掉到河里。小雙伸手去抓罐頭瓶，不防腳下一滑，自己也掉到河里了，幸虧旁邊有一大幫拔草的婦女，正興高采烈地唱花兒。看到這一幕，她們不唱花兒了，跑到河邊把小雙拉了上來。

小雙渾身精濕，頭發里蠕動著幾個拳卦兒，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走過小河，小雙家就到了，小雙急切地推開大門，急切地奔到雞窩邊。從雞窩前的小柵欄里，小雙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那只母雞已經被凍死，摔在地上。公雞還在架子上蹲著，但翅膀已經耷拉下來，頭無力地垂著。小雙打開柵欄門，公雞用圓圓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就一頭栽了下來。小雙尖聲叫著，這個八歲的小女孩心里一陣劇痛，她趕緊把兩只雞都抱在懷里，看看雞食盒，發現幾天前撒給它們的米粒原封未動，看來它們一粒米都沒有吃。

小雙抱著雞放聲大哭，她痛恨自己來晚了，她還后悔自己走的時候沒帶上兩只雞。在漫天大雪的天氣里，它們是怎樣地忍受著那嚴酷的寒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冷風肅殺的寒夜里，它們是多么的孤寂，多么的無助，多么的絕望啊。它們也是生命，它們不應該被活活凍死 。

小雙抱著兩只雞出了門，她的稚嫩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傷害，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疼痛，她抑制不住地大聲痛哭著，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小雙一路走一路哭，其間摔倒了好幾次，她爬起來后抱著雞繼續哭。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用哭聲來表達她的哀傷和悔痛。蒼茫的雪野上，只有小雙的哭聲在斷斷續續地飄蕩著。

小雙走過趙得財家的破院子時，被駱駝的叫聲驚醒了。小雙看見有一個人把繩子套在駱駝的脖子上，正死命地往外拉它。駱駝伏在地上，蜷著身子不肯走，繩子勒得駱駝直叫喚。終于，駱駝敵不過那個人的力量，被一路拖著走到了大門外。那個人是趙得財的什么親戚，繼承了趙得財的莊院，他想把房子拆了重蓋，駱駝不讓。可是，狗的智力怎么能比得過人的智力呢？房子還是按期拆了，新房子的地基也按期砌了起來。駱駝阻止不了這一切，只好躲在院子的一角嗚嗚地哭，新主人嫌它敗興，要把它趕出去。

小雙看見被趕出門的駱駝瘦得皮包骨，眼睛是紅的，毛也大片大片地脫落，脖子上拖了根繩子頹喪地站著。小雙心里又一陣悸痛，駱駝在看它的家，看它的老主人，它有什么錯？這么忠誠的一條狗，卻沒有它的容身之地。小雙哭得更加悲慘了。

就在小雙抱著雞邊走邊哭的時候，居然有好幾個人停下來問她，當然不是問她為什么哭，而是問她懷里的雞賣不賣。小雙錯愕地張大了嘴巴，她的心正沉浸在對兩只雞的哀傷之中，她正在痛惜著它們，她怎么可能賣它們呢？她想不通這些大人買兩只死雞干什么，他們又救不活它。小雙厭煩地搖搖頭：“不賣！”大人們碰了釘子，并不計較，甚至有一個人還憐愛地拍拍她的頭：“這個傻孩子啊。”

兩只雞抱回姥姥家，小雙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姥姥心疼得把她摟在懷里，又端來洗臉水給她擦臉換衣裳。對兩只凍死的雞卻沒有表示絲毫的關注。雞放在堂屋的地下，過了一會兒，舅舅回來了：“哪里來的雞？好，今晚上美美吃一頓！”姥姥瞪了他一眼，指指小雙：“你滾出去，我把娃娃剛哄乖，你嘴饞了到鍋臺上蹭一蹭去。”

其實，小雙不知道，就在她臉上掛著淚痕喃喃自語地念叨她的兩個小伙伴的時候，舅舅已經把兩只雞大卸八塊，雞毛和雞內臟堆在院子的一角，把一片潔白的雪地弄得臟污不堪，一陣風吹來，雞毛四處亂飛。舅舅把雞煮在鍋里，雞肉的香味四散飄溢，姥姥全家人守在湯鍋邊，興奮地等待著，姥姥把小雙哄睡著后，也偷偷地跑到廚房喝了一碗雞湯。

賈文清，女，青海省西寧市人，生于六十年代，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100多萬字。散文曾入選《散文選刊》 《21世紀年度散文選2009年· 散文卷》。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青海湖》《飛天》《西藏文學》《青海作家》《文壇瞭望》《中國土族》《黃河文學》《人民鐵道報》等報刊雜志。中國鐵路作家協會理事、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江河源文化研究會理事、青海省花兒研究會副秘書長。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