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舌尖上的故事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討厭吃地瓜。看到地瓜或者飯桌上有人說到吃地瓜一類的事情,胃里就會泛酸水,很不舒服。飯桌上,那些吃夠了生猛海鮮、山珍野味,更不用說大魚大肉的當代食客,一夜之間回歸到貧窮年代吃糠咽菜的生活,吃個地瓜比吃條魚還要興奮,吃個野菜團子比吃塊豬頭肉還香,令人不可思議。對我來說,吃地瓜的時代令人難過,勾起的大多是些灰色的痛苦記憶。
灰色的時代也有溫馨的故事。
在生產隊勞動時,每到收獲的秋天,分地瓜是生產隊的重要事件。黃昏時分,地里的活已經干完,吃晚飯尚有一段時間,小隊長和會計就召集社員分地瓜。晚飯后,各家各戶點起汽燈或者借著月亮的光亮,將分好的地瓜切成薄片,晾曬在地里。切地瓜是生產隊最熱鬧的場景之一,秋天的夜晚雖有涼意,但還不是太冷,大家的熱情被收獲的喜悅燃燒起來,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的希望都在這些地瓜上面了。人們一邊切地瓜,一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真有一種人歡馬叫濃濃的生活氣氛。地瓜除切曬瓜干之外,一般都會留出一部分,下到地窖或者井里,等待冬天享用。
秋收秋種之后,莊稼地里一片荒涼,天氣漸漸冷了,大人小孩都開始躲在屋里,或在炕上干點雜活,或是聚集一起喝茶聊天,任憑寒風呼號,自得農家之樂。
冬天時節,外邊下著漫天大雪,雪把屋頂蓋了,也把路封了,農家的屋內卻是熱氣騰騰,一家人圍著火爐,隨意說著什么。那種天氣,那種環境,可能故事講得熱鬧,話題也很誘人,可嘴中總有些寡淡,想找些什么食物送到嘴中。尤其我們小孩子更是肚中空空,缺東西。冬天的農村空空蕩蕩,眼睛掃過屋子四周,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解饞的食物,不用說瓜果梨桃、點心糖果,就是花生瓜子之類也只有到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一點。
這時,想到了地瓜。平時吃地瓜干,煮地瓜干稀飯,做地瓜干窩窩頭,都已經吃得燒胃。可這個時候如果從地窖里取出地瓜,覺得也別有一種情感在上面。地瓜經過一段時間的收藏,表皮上帶著一層薄薄的水汽,鮮亮,可愛。如果是家里攤煎餅,把地瓜埋進燒出的柴灰里,不一會就會聞到烤地瓜的香味,現在大街小巷那種煤爐烤的地瓜是無法比的。不過,煎餅不可能每天都攤,烤火爐卻是每天要生。圍爐取暖,聊天茶話,這時把地瓜切成薄片,靠在火爐旁烤。地瓜片不能切的太厚,太厚了烤不熟,也不能切太薄了,太薄容易烤焦,厚薄均勻,才能烤出味道。切好的地瓜片靠在火爐旁,不能放的離爐口太遠,太遠了烤不著,也不能太近,太近了一會燒焦,不遠不近,慢慢地烤著。一面烤的差不多時,翻過來再烤另一面,反復地烤,味道慢慢散發出來。這時,不能心急,需要耐心地等待。人還不能遠離爐旁,需要守候在旁邊,看著地瓜片烤的程度。在火爐邊烤出的地瓜片,是那個時候寒冷的冬天可以讓人有些溫暖的食物
放在爐邊的地瓜片,經爐壁的熱量烘烤,開始慢慢變色,從微黃到焦黃,表皮很脆,而內里是軟的,煨在爐子上的地瓜片釋放出特有的香氣,先是有絲絲的氣息從不知什么地方透出來,讓你覺得那種香氣已經久違了,恰如你期盼中的那樣,那種內在的無法言說的地瓜香味,又勾起了強烈的要吃點什么東西的欲望。待你的耐心到了極致時,焦黃的、脆軟的地瓜片也差不多烤好了。剛剛烤好的地瓜片很燙手,你沒法趁熱地吃下,還要再耐心一小會,待稍微晾晾,送到嘴里,雖然還是有些燙,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咬一口,有脆脆的、軟軟的感覺,熱燙中急于品嘗出地瓜片味道的心情,也是因為腹中空空,需要充塞些食物,滿足一下吃的欲望。
后來在飯店里見過各種烤地瓜、煮地瓜,地瓜稀飯、地瓜面包子,等等,我覺得都有些造作,都沒有我小的時候,圍著火爐烤出的地瓜片好吃。
之二:咸菜缸
小時候,家家房門前有兩個缸,一個是水缸,有的人家也把放在屋內灶間,家家離不了,里面是一家人的飲用水,另一個就是咸菜缸。如果說水缸是一家人日常生活的生命之源的話,那么,咸菜缸則是一個家庭的主要財富。無論你家是富是窮,客人到你家坐客,往咸菜缸里一瞧,就知道個大體,如果缸里是芥菜疙瘩、蘿卜白菜一類,可見家庭情況很一般,如果里面除了這些東西外還有蒜臺、黃瓜一類,家庭條件相對會好一點。
咸菜缸里腌的是咸菜,凡農村地里長的、集市上買到的各種疏菜,除了能夠作為主料做成菜肴的,其他凡是疏菜的下腳料,如蘿卜、白菜葉和根、蒜臺、辣椒,有時也會放一點鮮姜、花椒之類,都可以隨手仍進缸里浸泡起來。到一定的時候,咸菜泡得差不多了,吃飯時從缸里撈出一塊咸菜,就是這頓飯必不可少的下飯菜了。
咸菜缸有大有小,往往根據家庭成員多少而定,一般都是最簡單的那種泥土制作的缸,少有人家能用得上陶瓷缸。我家人口不多,用的缸也不會太大。我家似乎用過幾個大小不一的缸,一開始是個較大點,放在門口邊上。后來換成一個小點的。后來的這個小點的似乎是帶釉的瓷缸,外表黑乎乎的。咸菜缸的位置很有講究,一定是家中最顯眼的位置,大多放在房門口旁邊,像個把門將軍一樣。咸菜缸一般不蓋缸蓋,那個用高粱秸或者其他材料作成的缸蓋一般放在缸邊。不蓋缸蓋可能是擔心讓里面腌的菜發烏變霉,或者想讓里面的菜多得到些日月之光華的關注。但是,如果遇上天氣不好,正在上坡干活的家人就一定要搶先跑回家,找東西把缸蓋上。
不能小看了這個咸菜缸,也不能小瞧了這一缸咸菜,那可是全家人生活的滋滋味味。過去村里的人鬧矛盾打架,無論打得多么厲害,吵得多么兇,可以上房揭瓦,可以把人打的頭破血流,但有兩大不能砸,一是不能砸人家的鍋,再是不能砸人家的咸菜缸。吃飯的時候,抓一塊窩窩頭,順手從咸菜缸里撈出一塊咸菜,就能夠吃的有滋有味。再說那浸泡咸菜的一缸咸菜水吧,就是現在所有自稱為百年老店的泡菜工廠的百年老湯所無法比的。那咸菜水雖然不是什么祖傳秘方,也沒有什么罌粟殼之類的禁物放在里面,就那么幾斤大顆粒的咸鹽,再加上幾桶井水。這樣配出來的鹽水經年累月,浸泡了一年又一年的各種蔬菜,吸納了日月之精華,也泡進去了酸甜苦辣的種種滋味,已經說不清楚咸菜水是什么顏色,也說不清楚是什么味道,但是,所有的腌漬物扔進缸里后,就會泡出人們想吃的味道。
不知什么時候,家里的咸菜缸就不見了,不見了并不是不吃咸菜,而是人們可以到商店里去購買了。咸菜仍然要吃,無論生活多么富裕,人們總少不了或多或少地吃點咸菜,不僅僅是懷舊,而更多的是生活習慣。后來,我在郭建華的散文集《咸菜甕》中,讀到了他那些滲透著濃郁鄉情的散文作品,讀到了他對咸菜甕的深情厚誼,內心的感動無法言說,他讓我重新回到一個可怕的年代,也讓我回到一個溫馨的生活中去。現在,我仍然保留著愛吃咸菜的習慣,知道咸的東西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可是,小時候養的習慣,現在無論怎樣都難以改變。只不過,那么多名牌老字號的咸菜,花樣諸多的咸菜,都吃不出早年家中咸菜缸里的咸菜味道了。
之三:忘事
我小時候就容易忘事,長大了還忘事。
童年時代跟父親住在方山果園,那地方雖然不是世外桃園,但也曾經山清水秀,是一個三面環山,環境優美的地方。滿山遍野的果樹和方山爺爺的傳說曾經伴著我的童年生活。
對小孩子們來說,誘人的往往不是滿樹的蘋果,那是大人們的事情。剛剛摘下來的一筐一筐的蘋果,就擺在果園的路邊、空場,我們連看也不看,聞著果香就已經夠了。蘋果散發出來的氣味很香,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倘若有幾個腐爛的蘋果,就會散發著一種酸酸的、甜甜的味道,引來蜜蜂圍著轉。看著大人們忙忙碌碌,顧不上小孩子們,我們自有自己的樂趣。
剛摘完蘋果的果樹是我們興奮點之一。摘過果的果樹,總有零星的蘋果掛在樹尖,被大人們有意無意地遺忘在那里,紅紅的誘人,三三兩兩的果子,掛在這棵那棵的樹上。大人們忙著收獲掛滿樹枝的果子,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思去對付那幾個掛在枝頭的小家伙。
秋天的果園是那樣的幽靜,天氣已經微涼,樹葉已經稀疏,陣陣的蘋果香氣從遠處傳來。一群玩童游走于果園里,穿梭于果樹間,仰頭尋找著,摘拾那幾個掛在樹上的希望。每當發現一個高高掛在枝頭的果實,都會驚喜地叫起來。不過,要想爬到樹上,摘下樹梢上的蘋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攀樹,登高,似乎取得那個蘋果并不是最終的目的,發現、摘取的過程才是快樂的。當孩子們全神貫注于樹梢的蘋果時,一切都可以置之腦后,不管不顧,只要快樂就行。
有一次,我和幾個小伙伴正干著這無拘無束的事情,就發現了掛在枝頭的一個紅紅的蘋果,高高地掛著,煞是饞人。興奮之余,攀到樹上,去取那預料中的樂趣。待爬到樹上時,就覺得頭頂的帽子有些多余,伸手摘果子時,順手就把帽子摘下來掛在另一樹枝上。經過一番努力,終于摘到了頭上的蘋果,那種興奮勁是不用說的。但是,摘到了蘋果,下了樹,也把掛在枝頭的帽子忘得干干凈凈了。從樹上下來,懷揣蘋果,喜氣洋洋地再尋找下一個目標去了。待滿懷的收獲盡興而歸時,覺得頭頂有些涼意,這才想起帽子不知掛在什么地方了。仔細回憶,認真尋找,總算找到了帽子。再往回家走時,發現另一棵樹上還有一個遺漏的果子,鮮紅可愛到誘人。再摘吧,還是有點難度,不要吧,有些可惜。經不住誘惑,還是放下懷中的蘋果,迎難而上,摘取那額外的收獲。當然,又是如法炮制,把礙事的帽子摘下來掛在樹上,摘下蘋果后就急急下樹,回家享受這滿懷的成果去了。
當然,那結果是,帽子忘記掛在哪棵樹上,終于丟了,挨父母的一頓訓斥是預料中的事情。
還有件與丟帽子事件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情。
那個時候已經回老家農村了。也是初秋,也是收獲的季節。這次收獲的是蘿卜。
生產隊在一個水井旁的地里種下了一片蘿卜。那眼水井的水好,清冽甘甜,種出的蘿卜也好。秋天到來,蘿卜收獲了,每家分得一大堆。記得那是分蘿卜之前,先要去拔蘿卜。這樣的任務由老人小孩就可以完成,無需壯勞力們參與。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陽高照,暖和得很受用。我也在收蘿卜的隊伍中。有句話說:“拔出蘿卜帶出泥。”這就告訴我們拔蘿卜工作量很小,但會弄得滿身是土。我那時好像剛剛穿上一雙新襪子,怕把襪子弄臟了,干活時就脫下來。干完活向場院走去時,發現襪子丟了,于是回去找襪子,回到蘿卜地,發現襪子還在,找到襪子提在手中繼續往場院走,中間遇到隊長,喊我干一件什么事情,又把襪子脫下來放在地頭,干完活直接回家,終于又把一雙新襪子弄丟了。
童年時代似乎做過不少類似的蠢事,丟三落四,忘東忘西。我娘就經常批評我好忘事,我自己也覺得這毛病也很難改。一直長大成人,上了點歲數,都改不了忘事的習慣。
之四:放牛娃
生產隊一共就七八頭牛,黃的,黑的,花的,在場院的牛棚里拴著。老趙頭一個人與牛為伴,養牛,喂牛,管牛。生產隊什么時候要用牛耕地、拉車時,老趙頭就牽出牛來,交給用牛的社員。
喂牛要用草料,青青的玉米秸鍘得細細的,拌豆餅之類,那是牛的上等食物。牛的食量很大,一個草垛,用不了多久就被幾頭牛享用了。所以,農閑時,需要將牛放在野地,打撈些吃食。這些光榮的任務當然就交給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們。
放牛的時候,一人牽一頭牛,漫山遍野,漫無目標,牛隨意走,放牛娃隨著牛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放牛的隊伍多則五六個孩子,可以成群結隊,極為壯觀,少則兩三個孩子,湊在一起也是個熱鬧,孩子跟孩子們一起玩各種游戲,牛跟牛們一起吃草,各得其所,各得其樂。
放牛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放一頭牛不僅可以得七八個工分(一個整勞力一天掙十個工分),而且有了逃出大人視野進入自由世界的可能性。牽一頭牛,可以上坡,可以下河,當然更可以把牛拴在樹上,讓牛跑不了,我們就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酣暢淋漓。在河邊,在水庫邊,在田野里,一切能做成我們游戲場所的地方,都留下了我們歡樂的笑聲。瘋玩一頓,撒野完了,再牽牛去吃草,喝水,將牛送回場院,跟老趙頭招呼一聲,就可以領著工分心滿意足地回家吃飯去。
放牛時最令人激動的,還是與鄰村的另一隊放牛娃之間的打斗。雖然這樣的場面不是太多,可是只要打一次,就會讓我們興奮好長一段時間。鄰村趙家莊,有幾個放牛娃出名的邪勁,他們牽出牛來,似乎不是為了放牛吃草,而是專門找其他牛群打架。他們放的牛中,有幾頭牛性情剛烈,長著長長的尖角,力大無比,兇猛異常,無論哪一頭牛沖進我們的牛群中,立刻會嚇得牛們四處逃竄,不敢應戰。
我們隊里也有一頭比較兇猛的黃牛,比較難以馴服,老趙頭怕傷著我們,所以一般不放出來,我們只好牽那幾頭比較溫馴可愛的牛們去放,因此,如果遇到趙家莊的放牛隊,我們要繞著走,不敢惹他們,有意避開他們。但也有繞不過去的時候,就會被他們迎面攔住,這時,我們只好硬著頭皮壯壯膽子,和他們過過招,試試高低。牛們有時也不知好歹,見有牛欺負它們,也會長長地“哞~~哞~~”幾聲,低頭挺角,與那些牛們斗做一團。事情往往是,剛開始的時候是放牛娃們挑唆牛跟牛斗,看牛與牛角力時發出快意的大笑。但等到牛與牛斗出精神來,不再需要放牛娃們做思想工作時,就會學著牛們的動作,與人打起來。這個時候,人與人打,牛跟牛斗,放牛娃們打作一窩,牛們斗作一團,熱鬧非凡。牛們一直斗到沒了力氣,人們打到氣力沒了,方才罷休。雙方分不出勝負,相互罵著,仍不服氣,嘴上不干不凈,還要相約下次再打,爭個輸贏。
現在想來,我參與這種打斗的機會并不太多,一是我那里只能用放學后或者星期天的時間去放牛,遇到趙家莊孩子的概率不會太高,二是我從小就身材矮小,力氣單薄,膽小怕惹事,遇見這種情況,自然想躲著瘋牛們走。等到自己后來覺得可以牽著牛與別的牛群試試身手時,也差不多告別了“小時候”,沒有資格再放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