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鄉的小路宛若一條絲帶,蜿蜒在沒膝的綠海里。頭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咯咯”地笑著,沿路追逐飛舞的蝴蝶,頭頂的蝴蝶結如同綻放的花朵,隨著她的奔跑一顫一顫地在微風里搖曳,與頭頂盤旋的蝴蝶優美地互動,斜挎著的小書包,隨著她一顛一顛地拍打著身子。一個男子伸展著的雙臂,在女孩的身后緊追,像是隨時都能將有可能摔倒的女孩攬在懷里。他一邊追趕,一邊親切地喊著女孩的乳名,囑咐她慢點,再慢點……
不知道,這個優美得如同曠世水墨的畫境曾多少次重現在我的夢里,那么溫馨生動,那么清晰逼真……直至被那個男子的喊聲驚醒,那聲音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親切。畫面里是父親和童年的我。父親在夢里不停地喊著我的乳名,讓我沐浴在父愛的陽光里。夢醒之后,我總會在淚雨迷蒙里,循著夢境走回久違的故鄉。
我溫厚的故鄉從詩經里走出,在黃土地雄渾的背影中,如一條經年不息的河流,以深厚的底蘊,滋養著我的鄉情,撼動我的心魄,如同清晨草尖上一顆圓潤而飽滿的露珠,晶瑩透剔在我異鄉的夢里。
遠遠地,我家那只老黃狗一溜煙似地朝我飛奔而來,搖頭,擺尾,前腿連連伏地作揖,繼而又站起來,用身子輕輕地磨蹭我,抑或是伸出長長的舌頭,恣意地舔舐我的手,而后,一步三回頭地望著我跑開,為我帶路……
大門敞開,走進一位年輕的父親,他十個月大的女兒在院子里爬行,仿若一只活脫脫的小泥猴兒。或許是看到父親過于激動,女嬰竟然第一次顫巍巍地獨自站了起來,邁開了她人生的第一步……年輕的父親瞬間揪緊了心,慌不擇言地喊著“小二”,飛快地朝著女孩奔了過去,把臟兮兮的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繼而又在她滿是泥土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從此,“小二”竟成了這位父親對女兒的獨自昵稱——只有他一個人對女兒的專用愛稱。因為是女孩,他不允許別人像他一樣用男性化了的昵稱親昵地稱呼他的女兒。
陽光灑滿農家院落,屋檐下掛滿了鳥籠,各種鳥籠在這里媲美,各種鳥兒在這里集會,各種鳥鳴在這里婉轉……父親迎著朝陽,踏著鳥鳴,從西屋里牽出一匹棗紅大馬,拴在那個被馬韁繩磨得明晃晃的拴馬柱上。然后從拴馬柱頂端的釘子上摘下一把特制的梳子,熟稔地為那匹膘肥體壯的棗紅大馬梳理全身,一點一點,細致地梳理掉馬身上的塵土和草屑,直至把馬渾身上下都梳理得如同柔軟的綢緞,在陽光下折射著紅色的光暈。棗紅大馬輕抬四蹄,悠閑地甩甩尾巴,扭動著身子繞著柱子轉著圈,一幅悠閑自得的樣子。然后,它一邊昂起頭蕭蕭鳴叫,一邊用靈性的目光望著父親,算是對主人的親近與感激。
父親是個樂觀向上的人,他用內心的陽光把每一個苦澀的日子都咀嚼成生活的詩意,即便是他講起他在“三年自然災害”里被饑餓折磨得不能動彈的艱辛歲月,他的臉上也依然會掛著淡定的笑容,以至于讓我們覺得父親的心里永遠都盛滿陽光,感覺他所講述的故事好像與他無關,與這個世界無關。每一次講完,我們都會纏著他讓他再重講一遍。
我們了解父親,溫和的外表下,有著鋼鐵般堅強的意志,縱使流淚,淚水也是硬的。在他患癌癥的后期,病痛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疼痛發作的時候,即使疼痛得他渾身顫抖著汗水直流,他也會咬緊牙關強忍著,從來沒有發出過哪怕是及其輕微的一聲低吟。
“我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為了父母,為了你,為了孩子們,為了這個家,再疼我也會強忍著和病魔抗爭,你和家人盡管放心好了,我絕不會有任何輕生的念頭……”父親在一次病痛發作后對寸步不離的母親如是說著,淚水竟然撲簌簌地流下來,滴落在院子的泥土上,濺起些許的微塵飛揚,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痕。那是我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那淚是堅硬的淚,留戀的淚,無奈的淚,遺憾的淚……
“家有長物充富貴,胸無詩文總歸貧”,這是父親的教誨,讓我默默地背負起沉重的叮嚀與期望,以清貧的姿勢穿越四季,在書頁嘩嘩作響的流水里書寫著屬于自己的歷史。
一個個曾經鮮活而生動的畫面清晰如昨,畫中的父親如今卻被一抔黃土阻隔在紅塵之外,與他牽念的家和子女隔世相望……
二
無論一個人走得再遠,他的心里永遠站著故鄉,故鄉里永遠站著母親。
窗外,雪花飛舞,一朵一朵的雪花,漂洗著夜幕的黑色和世間的塵埃,訴說著冬天的故事。
望著窗外的雪花,我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漫天飛雪的冬天。故鄉皚皚白雪覆蓋的原野里,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蒼天,哪是大地;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原野。北風叫囂著舞弄雪花,人們都躲在屋里,把寒冷和風雪一同關在門外。一個懷揣心事的母親在雪野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身后留下的一串深深的腳印,被不斷飄灑的雪花一點一點地覆蓋。遠遠地望去,她是那么的渺小,仿若一個漸來漸小的黑點躑躅在蒼茫雪原。在零下十幾度的風雪里,她一口氣在雪野里步行二十多里,累得氣喘吁吁,汗透了衣衫——那是我的母親在我遭受人生第一次挫折時,用慈母的天地大愛,頂風冒雪步行二十多里為我找神婆祈求平安。母親踏雪而去的時候,家里沒人知道。她回來后,雖然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零下十幾度的天氣里熱得滿臉通紅,頭上冒著熱氣,如同剛剛掀開鍋的蒸籠,可神婆的指點迷津,讓她不見了滿臉的愁云,看著疲憊而欣慰的母親,我們姊妹誰也沒有埋怨母親的迷信之舉。誰會忍心去揉碎一個母親的慈愛之心?誰會忍心去責怪一個為子女操碎了心的母親?父親過早地撒手人寰,是母親用柔弱的雙肩挑起了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老老少少,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全都由她操勞,遇事沒人商量又沒注意時去求助神婆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和全部的精神寄托。望著在零下十幾度的冰雪天滿臉汗水流淌的母親,我忍不住摟住母親失聲痛哭……
恒河曉霧滋養哺育的佛教經聲,帶著飄逸和神秘,越過大漠黃沙的寂靜,涉過亙古長河的喧囂,氤氳成靈謐的溫情,一路風雨兼程,抵達母親,悠悠地釋放出一片清涼的月光,將母親的內心照得透亮,也將母親滄桑的一生照得透亮。母親是一個鄉村婦女,沒有文化,不董超凡的道理,一生都在佛教經聲里陶冶自己的靈魂。母親善言辭,會解夢,村里常人找她解夢,她總是有求必應。聽著母親不緊不慢地用自己獨到的思維為人們化解內心的迷茫,看著他們一個個迷茫而來,又滿意而去,我們在佩服母親能言善辯的同時,更佩服母親有一顆善心,她非菩薩轉世,卻心地善良,用一顆慈悲為懷的善心會同佛教理念去安撫一個個迷茫的靈魂。
“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想報”,或許母親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句經典的感恩名句,或許她根本不知道這句經典名句的意蘊,可她一生都活在感恩里。別人能給她一個黃昏的感動,她定能回報其一生的恩情。“五八”年集中勞力挖大河,母親是其中的一員。饑荒的年代,即使是人力揮掀挖土成河的超負荷勞作,每人每頓的伙食也僅僅是限量的一個不足二兩的黑窩窩頭外加一碗稀飯,人們根本填補抱肚子。可每一頓飯母親都會省出半個窩窩頭給父親的堂爺爺。一是因為母親看他飯量特大,饑餓加上體力透支,身體浮腫,常常虛脫;二是感恩于在去工地的路上他曾幫母親扛了一段路的鐵锨。正是因為饑餓加上超負荷的體力透支,母親竟然落得了終生的癆傷。每當母親有饑餓感的時候,她的病情就會再度發作。面對她憋得面紅耳赤的咳嗽不止,知情的人都會問她后不后悔,可她說她受過那位堂爺爺的恩情,從來都不曾后悔過。
聽母親說,在我不到一歲的時候突發高燒,父親不在家,是老祖父用地排車把我和抱著我的母親一路小跑地拉到了醫院。等我退了燒,老祖父一手鉗著幾個大燒餅一手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送到母親的面前,同病房的人都羨慕母親有個好父親。當母親告訴他們老祖父是她的公爹的時候,大家無不驚異于老祖父的寬厚仁慈,對待兒媳婦就像對待自己的親閨女一樣。正是這幀動人的畫面,讓母親感動了一輩子,踏踏實實做了老祖父一輩子的閨女。在身為祖父母獨子的父親病逝后,母親義無反顧地代替父親盡孝,盡著一個女兒和兒媳的雙重責任,對他們盡心贍養,為他們養老送終。老祖父晚年患老年癡呆后,每當有人問起他怎么吃的飯時,他都會告訴人家,他碰到好心人了,一個開飯店的老太太一日三餐都給他端著吃。她既不收錢,又伺候得格外細致。其實他不知道,他所說的開飯店的老太太正是一生都把他視為父親的他的兒媳婦——我的母親。
雪花還在不停地飄舞,二十多年前那個頂風冒雪用母愛踏雪的母親如今卻已被雪花封在了地下……
三
電視劇里的雞鳴犬吠聲仿佛從遠古的詩經里穿過厚重的歷史,跋山涉水而來,不經意地敲擊著我的耳膜,讓我的靈魂遇到了久違的鄉音,讓我的呼吸和故鄉的梵音共鳴。
炊煙裊裊的縱深處,我家曾經獨領風騷的紅磚紅瓦的老屋,如今蜷縮在四周翻修得日漸現代化的房屋中,如同一個病句醒目在一行行參差不齊的詩行里,靜默在歲月的深處。站在院子的荒涼里,沿著記憶尋覓曾經的繁華——這里曾經是一個七口人居住的大家庭——一對恩愛的夫妻帶著他們的五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這里曾經雞鳴犬吠,這里曾經人歡馬叫,這里曾經其樂融融。這里有父母來回走動的身影,他們從青年走到中年,父親稍不注意,一抬腳就從中年直接走到了墳墓;母親從中年扶著孤獨走到老年,又在孤獨里一步步走向等待她的父親……如今,站在荒涼的院子里,抑或是站在寂寞的老屋里,其實就是站在父母和姊妹的身影里,站在親人交織的手勢和動作里,站在曾經溫馨的時光里。
那些布滿灰塵的犁簍鋤耙靜默在老屋的角落里,翻過曾經輝煌的歷史,訴說著千年農事的歷史;那些幾近迸裂的潛水泵眺望著農田,做著嘩嘩流淌的夢,它曾經滋潤的不僅僅是禾苗,還有父母的疼痛歲月;結滿蛛網的織機倚墻倒立,如同被遺忘的古董,懷念著母親俯身把歲月織進額頭的時光;曾經顯赫一個時代的“永久”牌自行車早已面目全非,銹跡斑斑地靠在墻角,把它和父親都曾風光一時的歷史一同存放在歲月的深處,靜靜地與時間抗衡……撫摸家中的這些器具,就如同撫摸著父母經歷過的歲月,撫摸著溫馨的記憶……
在人們的心里,故鄉就如同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遠不會老去,哪怕他走過千山萬水,總不會走出故鄉的牽絆。一縷月光,一片寒霜,都能觸動游子們深深的思鄉情結,讓他們在“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故鄉”的鄉愁里想念父母,思念家鄉。故鄉高高飄逸的炊煙,牽引著每一個游子的心,引領他們循著縷縷炊煙走回老家,走回故鄉。
如今,我的父母被一層薄薄的黃土阻隔在紅塵之外,正在接受一場盛大的雪花圣典的洗禮。沒有了父母,我的故鄉在哪里?
時磊英,女,曾有多篇散文、詩歌散見于《國際日報》、《散文百家》、《山東文學》、《中外文藝》、《江津文藝》、《當代文苑》、香港《新文學》、《詩人》、《菏澤日報》、等報刊。2011、2012連續兩年獲得全國散文論壇大賽一等獎,有作品收錄在《全國散文作家精品集》。著有文集《驀然心跳》、散文集《靜聽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