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昆蟲博物館的演示器前,望著你在碧草叢中煩躁不安、忐忑彷徨地顫栗,我的心便隱隱地痛。
那草很嫩翠,每一片葉子都綠得透亮,似乎聞得見被她覆蓋的土地的芳香;那草也很厚,一層一層地疊出蔥蘢的柔軟。周圍的一切都靜謐地只留下你蠕動的“沙沙”聲。選了這地方蛻變,你一定是將之視作更生的盛典:新婚的莊嚴、膜拜的虔誠。
我想,在那疼痛將至的前曲在身軀內萌動的時候,你浪漫的遐想必是玫瑰色的鮮艷,飛揚的憧憬當是舞動的風流:在叮咚的泉岸,在翩躚飄垂的柳枝,在北國塞上的山丹丹枝頭,在南疆水鄉紫藤青條。惟其如此,那痛才是快樂的。
不!你也許沒有這樣瀟灑,倒是眼角溢出憂傷的清淚。
其實,我更知道,我看到的只是撕心裂肺的一幕。從“縹緲青蟲脫殼微”的那時刻起,就注定了你的前路坎坎,煙云重重,陰雨霏霏。無法知道,前世的你,修了怎樣的緣分,竟以“文王星”入了古人的詩雨,點點滴滴,都是智慧的靈光。可你,只為這今生的精彩,塵世的光明,而寧愿忘卻夢里的太虛幻境,前世的清雅韻致,癡情地踏上尋覓美麗的旅程。據說,羽化成蝶,要經歷四五次的蛻變,每一次都是與死亡的擁吻,曲動、呻吟、嘆息、流淚,而你,不曾有過沉淪和萎縮。一切的忍受,都因為蓄積太久的期冀,都因為那美麗的嬗變,都因為被疼痛蒸煮的幸福。假若你是海德格爾筆下的“此在”,那么,你一定相信那粉翅展開的一刻,是宇宙間最美麗的綻出;假若這蛻變帶給你的只有一天的新生,那么,在你的意念中,每一寸光陰都被感覺拉成美麗的永恒。逝!一下子變得那么遙遠。不用酒,清露也可以讓你醉入愛,醉入戀,醉入依偎。
感謝生活,她讓你的輪回轉世如此真實而又慘烈的地呈現在我的面前。而我此刻,用含淚的目光撫摸你的憂傷,卻忽然地為你活得坦蕩而震撼。有一首佚名的詩曾經賦予你的蛻變幾許神秘,幾許風雅,說你在托生的前夜,“周公夢現傳經易,袈裟體裹臥念禪。”一副藏身繭中,如同披著袈裟參禪的高僧,等待那奮飛一刻的高峨。唉!子非蝶,焉知蝶之苦?你鄙夷蛾兒的作繭自縛,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你嘲笑蜘蛛的虛幻,空織一天羅網而不禁天風飄搖。而你苦得如此透明無礙,赤裸裸地誕生,赤裸裸地嬗變,在天地間演繹一場生的壯烈,直到有一天身子變得僵硬,沉沉地墜入羽化之夢。
那是多么幸福的輪轉,多么圣潔的涅槃。一切的躁動歸于寧靜,一切的沉重歸于輕盈,一切的丑陋幻化成美麗,“頓悟身輕成造化,雌雄花叢共涅槃”,你的再生,是生命徹悟的歌謠。惟其如此,你才珍視這被造化新生的莊嚴,如同新嫁娘,尋覓了這開滿鮮花的溪畔,尋覓了這碧草重生的桃溪蘭徑,去圓一個期待已久的夢冀。
終于有一天,你醒了,不再有痛的傷痕在美麗間殘留,“拂綠穿紅”、“翠發朝云”,飛過粉墻,“舞入梨花”。那時候,你什么也不想,款款意,悠悠愛,都為了留住春光——一生的心事,一生的濃情。
二
我慢慢地收回目光,沿著大理石臺階,歩上“蝴蝶世界”。
回身去看,年輕的女作家禪香雪依然守在演示器旁,痛著蝴蝶的痛,體悟著蝴蝶的羽化。
我的腳步頓然變得躑躅,而思維瞬間徜徉了千年文化古道,問一聲黃卷簡牘,斑斑墨跡,蝴蝶與人,究竟是怎樣物我相融于美的律動呢?
如果它是一部天與人的圣書,那么,扉頁上該是莊周的名字吧?“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我每讀這物人無礙的暢想,幾度憑欄,為他化而為蝶的愜意而動容。我想,他必是為俗塵間事所煩惱,才托了這夢,做一回“但解消搖化蝴蝶,不須富貴慕蚍蜉”的物外之人。莊子那個時代,是否蝴蝶已是愛的意象,我不得而知。可他的妻子長逝,他“鼓盆而歌”,曾經遭到惠施的唾罵,總有些負了你的柔情吧!
也許你的痛本來就是唱給這個世界的愛詩圣曲,才有了那么多相愛的人羽化成蝶的夢囈。在世間得不到的,就在仙界去尋找;在現實中流失的,就在夢中去撿拾。那是個人間四月天的季節,我曾經到西湖邊去尋覓化蝶的千古絕唱。孤山青黛依然,映落一湖碧影;長橋的足痕依舊,撒下梁祝十八相送的別淚。倘是沒有了英臺遐思萬縷的聰穎,你也許與他們感天動地的愛失之交臂;假若沒有了梁祝,你的美麗,也許不會如此的翠裛丹心,香凝粉翅,所有的凄婉,皆因了人與蝶的異質同痛。一樣的期待,一樣的愿景,一樣的破殼,一樣的死去活來。有誰能說,英臺身上披戴的禮教枷鎖,能比“縹緲青蟲”背負的腐皮輕松呢?英臺將嬌娥化了男兒身,從此就登上了涅槃的旅程。愛得深,也就痛得切,每一次精神的蛻變,一如你的脫胎換骨,生了新的秾艷,卻是品嘗了辭舊的艱辛。前路崎嶇,愛山嶙峋,每一步都灑滿生與死的抗爭。便只有到你的世界中去“愿作南華蝶,翩翩繞此條”了,那里沒有世態炎涼,高門闊第,沒有離愁別緒。“可尋穿樹影,難覓宿花蹤。”任由愛河蕩舟,情海揚波,演繹出刻骨銘心的交頸之戀。
于是!梁祝相依相傍地飛翔在千百年文化史長河中,纏綿悱惻,不絕如縷。
我在堂奧幽深,燈光絢爛的展廳漫步,朦朧中有蝶影翩躚,相為依傍,卿卿我我,若仙若幻。及知那是借了光影的復原時,忽然地就在心靈的地平線上喧響起“愛是你我……這世界,我來了”的吟唱,凄然而又悠長。
那是亙古的旋律,為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以死相許”的海誓山盟。連那個“器宇寬弘,喜怒不形于色”南梁簡文帝蕭綱,有一天聆聽了梁祝化蝶的情事,竟然潸然淚下,揮毫潑下“復此從鳳蝶,雙雙花上飛;寄語相知者,同心終莫違”的心緒。宮闈深深,雕欄玉砌,佳麗三千,他卻向往蝴蝶的真愛,也算是活得真實而有明白了。是的,杭州西湖畔讀書的身影漸行漸遠,曾經留下他們月下呢喃的庭院早已歲歲春風,青苔滿階,只有他們羽化的蝶身,在“山上桃花紅似火”的日子,雙雙歸來,繞園徘徊,“最嫌神女來行雨,愛伴西施去采香”,把每一寸光陰讀為永恒,讀為“愛是你我”的時尚。
那是普世的情語。你在南國的山水間羽化,憑借一雙美麗的翅膀,帶了愛的花訊,飛到大陸對面朝鮮人聚居的海島上去了。這個多情的族群,為你蕩魂攝魄的愛而傾倒,為載滿疼痛的生死相擁而淚染金達萊花。“因茲深染相思病,當時身死五魂飏”,“片片化為蝴蝶子,身變塵灰事可傷”!那是一段發生在大約中國五代時期的往事,它形而上的悲劇美曾激起這個星球每一個角落的唱和。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莊嚴承諾,是羅依和瑪拉的魂斷藍橋,是大宮雄二與仲田夏子的生死戀,是杰克和羅絲泰坦尼克號甲板的心靈守望。愛是人類永遠的諾亞方舟,載著我們駛離苦難,駛向太陽。
三
楊凌昆蟲博物館是千百蝴蝶用美麗交織而成的世界。
昆蟲大師周堯教授的蠟像寧靜地坐在蝴蝶叢中,仿佛一切的俗塵凡事飄然淡去,他把自己化為千姿百態的蝴蝶。
莊周只在夢中化了蝴蝶,醒來后卻發現自己仍然留在人間。難怪清人漲潮說:“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化蝶有殘夢,焦桐無賞音”,清醒,就是孤獨和惆悵,自由只在夢中飛翔。
周堯一生都與蝴蝶相依相偎,在你的王國里,駕著科學的“諾葉方舟”,書寫化蝶的詩花,自由的花環永遠伴著他與蝴蝶一起飛過春夏秋冬,風花雪月。
我沒有到過彩云之南的大理,然而,我從清人沙琛的詩句中讀出了蝴蝶泉邊的絢麗和恢弘:“迷離蝶樹千蝴蝶,銜尾如纓拂翠恬。不到蝶泉誰肯信,幢影幡蓋蝶莊嚴。”詩人就是地道的大理才俊,他難以置信,每年四月十五日,千萬只蝴蝶歡聚,盛況空前。
你是為著愛而來,那幢影幡蓋,那銜尾如纓,那桃蹊牽羽,那風流繞綺,都是寫在你羽翅上的詩行。愛!本是花間月下的漫步,林蔭深處的鬢磨,弦上知音的琴挑,何以你的交愛這樣的“日晚來仍急,春殘舞未慵”呢?
多情而又執著的周堯先生讀懂了你的心語。一部《中國蝶類志》,流淌著你生命的詠嘆。上蒼無情,一生的等待,只有一天的大限。“分飛還獨出”,你的綻放常常讓我想起夜色中的禮花,縱然短暫,也要將絢爛留給人間;“成隊偶相逢”,即便是一首短歌,也要唱給你的最愛。太陽剛剛曬干你雙翅的露潤,風兒剛剛送你一縷輕盈,就疾疾地朝著芬芳,朝著艷麗而去。那里!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撩撥一顆芳心,舞動一天浪漫,給對面飛來的“男子”;投一縷酒醉的熾熱,卷一泓情波,給身邊安謐的“女子”。這個早晨,蝴蝶泉邊,是用愛鋪就的花氈,是用情染香的清流,任你結伴醉入花叢,步進莊嚴的圣堂。“傷心一花落,無復怨春輝”,你的基因告訴你,當落霞與孤鶩齊飛,一泉碧水被夕陽涂成瑟瑟的絳紅時,你將壯烈的死去,魂歸孤山。可你無悔,畢竟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場,這就夠了。
于是,我的思緒追逐著周堯先生蠟像的安詳而去——一定是你艱難的生,壯烈的死讓他心靈震感蕩,品讀了生命沉甸甸的“詩意”;一定是你的癡情給了他飛離在場的想象空間,讓他獲得了詩人的靈感,才有了“漸覺身非我,都迷蝶與周”的科學神話。他將自己化作一只美麗的蝴蝶,放飛在南國的花海,北國的桃林。他的愛,都在華夏的山水間了。
周堯夢蝴蝶,成就一代宗師;蝴蝶夢周堯,在文化的激流中獲得永生!
我對楊凌藉作家禪香雪說:這該是一篇多么詩情飛彩的散文。
如今,我終于將自己想說的都說出來了,我的情感在文字的躍動中蜿蜒著一簾幽夢:那是我的生命蝶影,沿著呱呱墜地的來路,回到青春的芥菜花溪,知會我的原初,我的初戀……
楊煥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竹影墨影》等四部文化散文集、長篇小說《往事如歌》、《漢武大帝》(三卷本),學術專著《秦始皇與秦都咸陽》(與雷國勝合著)以及多部人物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