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水呀，幾道道彎兒

1

我小時候，寄居在鄉下的奶奶家。

奶奶的村莊在黃河灘上，是魯西平原的一個偏遠小村。和奶奶擱對門鄰居的是山根大大。

已經記不清山根大大的具體裝束了，好象他總是一條羊肚子頭巾、一件粗布坎夾兒。太陽把他的臉、胸膛曬成古銅的顏色。

山根大大手執鞭子，腰間別根煙袋桿，身后跟著那只牛犢似的公羊——騷虎。

“山根，溜羊呀？”見山根大大出門，奶奶就招呼說。

“是嘞，二嬸子，讓毛皮跟上吧！”山根大大把鞭子往腰間一插，走過來抱我。

“去吧，晌午早回來吃韭菜坨子。”

話間，我已穩妥妥騎在了騷虎身上。

我們就到黃河邊的一塊草地去。公羊騷虎靜靜地啃草，山根大大和我就在一旁的沙灘上，肚皮朝天曬太陽。

“大大，羊兒會跑丟的。”

“不會不會，騷虎可懂事啦，和毛皮一個樣。”山根大大拔一根青草，往我臉上蹭，癢得我哇哇亂叫。

“毛皮，你家在哪兒呀？”

“在黃河那邊。”

“那邊啥地方呀？”

“很遠很遠的城市里。”

“錯了錯了，這兒才是你的家，不信呀，回去問問你老子，問他根兒在哪里？”

“不，就在大城市，那兒有媽媽，有媽媽的地方才是家。”

山根大大就怔住了。好大一會兒，才喃喃地說：“是呵，有娘的地方才是家吶。”

“大大，你去過大城市嗎？”

“大城市？”山根大大搖搖頭，擰開酒壺呷了一口。

山根大大便不再言語，枕著手臂望云兒飄。

大約是七八月間，黃河水滔滔洶涌，麥秸垛似的浪頭忽起忽伏。和著水聲，山根大大哼起了曲兒：

黃河水呀幾道道彎兒，

那一道流到妹妹心坎兒；

呼兒唷嗨幾道彎兒，

哥哥我這頭兒心酸酸……

“大大，你哭了？”我湊過去擦他眼角。

“哦，瞇眼了瞇眼了。”山根大大折起身，“走，看騷虎吃飽了沒有。”

2

“套車啦套車啦，二嬸子，捎啥東西就說話。啊？”山根大大隔著墻頭招呼到。

我就知道山根大大要進城了，丟下飯碗，跑去湊熱鬧。

車子上放滿了瓶瓶罐罐，上面還花花綠綠粘了紙條兒：東家一斤醬，西家二斤鹽……

公羊騷虎威風凜凜地駕車子，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山根大大在它的角上系了根紅綢帶，風兒一吹，飄來飄去。

“毛皮，在家里好好等著，大大給你買冰糖葫蘆回來。”山根大大躍上車子，鞭兒一甩，上了路。

──我至今能憶起羊拉車子的情景，又肥又大的公羊騷虎駕著車子，成了方園幾十里的一大景觀。

我只好呆在家里，看奶奶在院子里拆洗被子。

“奶奶，大大進城做啥子？”

“為鄉親買東西呵！”

“是誰讓他去的呵？”

“沒誰讓他去。”奶奶停了停，說，“你大大一個人過日子，閑著也是閑著，見莊戶人進城難，就隔三差五到城里去。”

“唉，”奶奶嘆口氣，“苦命人呢，從小沒了爹娘。年輕時候，跟后村的一個閨女相好，可那家嫌貧愛富，活生生給拆散了。”

“后來呢？”

“聽說那閨女被她爹賣給城里一個開藥店的糟老頭了。”

我這才想起山根大大哼的曲兒，似懂非懂。

3

公羊騷虎成了山根大大的命根兒，他走到哪里，騷虎就跟到哪里。

一天，我見山根大大給騷虎一邊刷毛，一邊說話。就問：“大大，騷虎能聽懂你的話嗎？”

“能呵！”山根大大眼睛一亮，“這家伙通人性呢！”

見我不懂，就講起公羊騷虎的傳奇來：

“前兩年呀，黃河那邊出了個小賊。不知怎地，小賊聽說了咱騷虎肥壯得能拉車，就起了歹心。”

“一天夜里，那小賊搖船過來，偷偷摸進羊圈。當時咱喝了點酒，睡得正香，一點兒察覺也沒有。”

“那賊小子解開韁繩，就往外拉。你猜怎么著？騷虎看透了賊的德性，橫豎墜著不動。”

“那小賊也是急了，撲過來搬它的羊角，不料騷虎‘騰’地一頭撞去，把個小賊撞了個四蹄子朝天。哈哈哈哈……”

山根大大呷了口酒，接著說：

“那小賊子一看，哈，河這沿兒的畜牲都這么厲害，那人還了得？爬起來抱頭鼠竄。以后呀，就再不敢到這邊偷東西了。”

“噢──大騷虎真厲害、真厲害！”我拍著手蹦了起來。

這時，山根大大滿面紅光。

4

立秋時節，爸爸把我和奶奶一塊接到城市里。與山根大大和公羊騷虎分別時，我哭成了小淚人兒。

從此再沒機會回到老家去。

幾年前，老家的一位遠房親戚到城里打工，順便來看望奶奶，我便向他打聽山根大大和騷虎的消息。

“那個大騷虎呀？早死了。”親戚說，“也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有一回山根叔進城回來時，喝了點酒，躺在車廂睡著了。那騷虎也是老了，爬大堤時，躲閃不及，給一輛汽車撞了，當場就死了。”

“山根呢？”奶奶急切切地問。

“也該山根叔命硬，被掀到了一旁，落了殘廢。”

霎時，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

張曉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菏澤市作協副主席，山東作協簽約作家。出版文學作品單行本5部，曾獲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中國電力文學獎、泰山文學獎等多項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