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著軟皮挎包,她再次捏了捏里面那本薄薄的硬皮小本本,心里無端地生出一股子悲涼,為了這個硬邦邦的小薄本子,她這些年咽下了母親多少嘮叨,又硬著頭皮承受了多少復雜的眼神!現在,它總算是規規矩矩服服帖帖地被她捏在手心里了,想怎么捏它就怎么捏,想怎么拍它就怎么拍,想把它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肖涵這么發狠地想了一陣,長長地舒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秋天的天空高闊得連夢都觸不到。瓦藍瓦藍的底色上偶爾飄過兩朵悠閑的白云,也不知被哪路神仙踩在腳下——越發顯得自己渺小得如同螻蟻。一種習慣性的卑微感使肖涵收回目光,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五彩的花磚路從她的腳尖延伸出去,一直向前,看不到盡頭。是的,她的路還長著呢,這才剛剛開了個頭。想到這兒,她又隔著挎包捏了捏那個硬本本,彤紅的封面上三個燙金大字:結婚證。里面蓋著共和國民政部的鋼印,下面填寫著她和高天的生辰八字等民生信息。兩個世界里生長的人,躲到同一個硬皮本里,能有多少安全感?
肖涵踢踢踏踏走得磨磨蹭蹭,兩旁的路人誰也看不出她是個剛領證的新娘子,倒像是電視上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戰士,每個毛孔都向外散發著疲憊,亟待休息。然而她不急于回家,盡管她知道母親一定做了一桌子好菜,在家焦急地等她的好消息。可她這時候突然發了小姑娘時惡作劇的頑皮心理,她偏不著急,就讓母親再多等些時候——這么多年,她不也急過來了嗎,還差這一時半會兒嗎。這么多年,她活得不像個女孩子,甚至不像個女人。這個時候,就允許她任性這么一時半刻吧!自從走出民政局的大門,她就有了想任性一次的渴望。因此她堅決拒絕了高天的請求,她不跟他回家,也不用他送。她要半天的自由,自由自在,完全受自己的心支配。
走著走著,肖涵突然發覺沒有了方向。任性要來的半天自由,居然帶給她非常茫然的迷失感,就像突然斷了線的風箏,不知要往哪兒飛。真是的,天生一副奔波勞碌命,冷不丁地給你一段閑暇時光,還真不適應。肖涵懊喪地停了腳步,站在街頭茫然四顧,街上的人都走得急匆匆的,腳步堅定,目標明確,似乎他們的人生和命運都篤定地握在他們自己的手心里……肖涵撇了撇嘴,這話若擱在10年前,二十幾歲的小姑娘是會相信的,還沒經歷過人生磨難和風雨的心,自然會保留一份盲目的自信,覺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可現在,已經35歲的人了,再說這樣的話,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高天的電話非常體貼地打了過來:“你到家了嗎?我剛回來。”
正茫然不知所以的時候,知道有個人還在乎你,牽掛你,肖涵的心剎那間濕潤溫熱起來,她甚至對自己的任性行為感到后悔了,這個時候他們應該是雙雙對對地出現在人們面前的。可是既然這樣了,就只能這樣下去,她定了定神,對著話筒溫柔地說:“我還沒回家,正準備去幾個朋友那兒坐坐,順便通知他們喝喜酒……”
談到喜事,高天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對對對,還是你想得周到,等會我也給大伙兒通知一下,還要再去酒店敦促敦促,還得買請柬什么的,得忙活一陣子呢——你明天……”
“明天我去找你,咱們再好生計劃計劃。”
“好咧。剛才妮妮還問呢,阿姨怎么沒一起回來——”高天的聲音突然帶出一絲疑慮,試探著問:“要不,這幾天我把妮妮送到她奶奶那兒住些日子?”
“別!”肖涵急急地打斷他,并給予堅決的否定:“我很喜歡妮妮,妮妮也喜歡我,你可別人為地給我們制造障礙啊。”
高天終于放心地掛了電話。肖涵心里卻突然掠過一絲煩躁,她理解高天,怕妮妮的存在影響他們的新婚生活,可是存在的就是存在的,逃避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她當初既然決定嫁給他,就已經準備好做這個5歲孩子的后媽了。往后就要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若這個當爹的為了怕擦出火花而一味地小心謹慎,日子久了,大家難免生疏而客氣起來,那日子還過個什么勁兒!肖涵就怕這點。
打完這番電話,肖涵好像給自己找到了營生。她掏出手機給自己的閨中好友譚雨晴打了個電話。關于自己的這樁喜事,有幾個朋友,是必須親自登門告知的。譚雨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
2
譚雨晴砰地打開一瓶紅葡萄酒,拿出兩個杯子:“來,喝一杯,慶祝慶祝!”
肖涵笑吟吟地看著她轉來轉去地忙活,既不說話也不幫著張羅,就這么一聲不吭地窩在沙發里。在這個相處了近二十年的朋友面前,她一直緊繃的某根神經慢慢松弛下來,一放松,便覺得渾身沒有了一絲力氣。憑著對朋友多年的了解,譚雨晴忙活的身影逐漸放慢,最后在肖涵跟前停下,“你不開心?”她看著這個癱倒在沙發里的人問。肖涵垂下眼睛輕輕搖了搖頭。譚雨晴又看了她兩眼,沉默了,然后她沉默地從廚房里搬出幾個菜,穿過餐廳,直接擺在肖涵面前的茶幾上,自己搬個小凳子坐在她對面,把酒倒進酒杯,舉起來:“當后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這些年可真是委屈你了……”語無倫次地說了這么幾句后,她感慨地搖搖頭,眼角濕了。
肖涵的喉頭哽咽了一下,她使勁咽了下去,微笑地看著手里的酒杯,輕輕地說:“你放心,我很好。高天對我很好。我是真的愿意嫁給他——我都這么大歲數了,還能找到比他對我還好的人嗎?這世上的男人……這些年我到底相了多少親?我見過的還少嗎?誰肯無條件地、真心真意地對你?”
話說到這份上,兩個面對面的女人都不免被觸動了心底的塵埃,而發出些惺惺相惜的共鳴。頓了頓,譚雨晴輕輕說:“前兩天我看到王俊了,在醫院門口。聽說他那個老丈人給雙規了,他媳婦連驚帶嚇,老毛病又犯了。”
肖涵吃驚地抬頭盯著譚雨晴,“真的?!”一霎間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又想哭又想笑,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好半天才穩定了情緒,恨恨地說:“他就那么個命!靠樹樹倒,靠山山崩!”
發狠歸發狠,眼圈里卻忍不住地汪著一泡淚。王俊那張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就穿過這濕淋淋的鏡頭,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
那時候她多年輕呀,一朵花兒一樣徐徐綻放在他眼前。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回眸,都能引得他詩意大發。盡管他寫不出詩,但是戀愛中的男女本身就是對方眼中的一首詩歌!噙在眼里,含在嘴里,怎么看也看不夠,怎么愛也愛不夠。他心心念念只想娶她,當初那些燙人心的話,她一輩子也不能忘。
“我雖然現在窮了點,但以后我保證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咱們兩個人兩雙手,日子肯定越過越好。我也會孝敬你媽,把她當自己的親媽看待。從現在開始,咱倆都開始攢錢,等攢夠首付的錢,就買套房子,安家!結婚!”。不記得是從哪本書上看過這樣一句話——結婚,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肯定。她還記得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多么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張充滿熱情和希望的發著光的面孔。可是,年輕的她又怎么能想到人的嘴臉就如同紙張的正反兩面,會生出不同的表情呢!肖涵的眼前迅速切換成一張充滿驚訝過后的失望面孔。王俊,她的愛人,在聽完她斷斷續續的訴說之后,呈現給她的那張由于極度失落而扭曲的面孔,她同樣一生難忘。“啊?你沒跟你媽說咱們結婚的事?你,你,你要先打發你弟弟結婚?那我……咱們咋辦?”
肖涵哀求地看著這張突然顯得陌生的面孔,怯怯地說:“咱們只能往后拖。我得先顧弟弟。”
雖然王俊勉強點頭答應了,可是女性的敏感卻讓她感覺到在那之后王俊發生的變化:他不再膩著她了,不再殷勤地跟她聯系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經常顯得心不在焉,看她的眼神也越來越遠,越來越陌生。終于有一天,他徹底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對此,她對他是抱著理解的心態。家境貧寒的王俊愛上同樣貧寒的她,并且愿意娶她,這都是愛情的力量。可是當他得知她決定犧牲自己的幸福,先成全弟弟的時候,時間和金錢就像兩座大山橫亙在他們面前,愛情便顯得單薄了,像一根營養不良的房梁,支撐不了沉重的現實。說到底,是她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怨不得他。然而當她后來聽說他娶了市里某位領導家的有智力障礙的丑千金時,她還是在心里鄙夷地撇了撇嘴。他把自己賣了。
現在,出賣了自己的人卻拿不到命運應付給他的酬金了!肖涵心里一痛,狠狠地擎起酒杯:“干!”譚雨晴眨巴著眼睛,看著擂過來的酒杯,咂摸半天也沒搞懂她這個字的讀音到底是“該!”還是“干!”……
3
仿佛泅水過河的人,拼命掙扎的時候沒有心思,也顧不得回頭張望。然而現在她是到達了河對岸,難免要回過頭看看來路。記憶的閘門一打開,便是控制不住的奔瀉。隔著一張桌子,隔著一瓶紅酒,肖涵看著自己多年的朋友,突然淚流滿面。有些話,有些委屈,她一直一個人嚼碎了咽下去,這么多年,心都苦透了。
你當我當年愿意犧牲自己嗎?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誰叫我攤上那么個家庭,攤上那么個弟弟呢!命運有時候就是那么會捉弄人,當年,她和王俊攥著辛苦攢的幾萬塊錢,把新房的位置都選好了。就等雙方家長一點頭,他們便能像兩只幸福鳥一樣擁有自己的愛巢了。
那天,當她又高興又急切地推開家門的時候,她看到媽和弟弟圍著飯桌坐著,誰都沒動筷子,聽到門響,一齊向她望過來,眼盼盼地。毫無疑問他們是特意在等她。她看了一眼桌子,好幾個菜,都是她愛吃的,也不知道它們在桌子上靜置了多久,都已經不冒熱氣了。她心里驀地感動了,難道他們都知道今晚她有重大喜訊要宣布,因而特意在等她?
媽看到她回來,立馬站起來,接過她手里的包,催她洗手吃飯。弟弟破天荒地夾了個雞腿放到她碗里:“姐,你吃。”然后低著頭往嘴里扒飯,再不抬頭。媽還是沒動筷子。
到這時,她才突然感覺今晚的氣氛有些不對勁,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而這件事恐怕與她是脫不了干系的,否則媽和弟弟不會巴巴地等她等到飯都涼了。她的心里一緊,把一雙眼睛盯著媽,問:“媽,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媽看著她緊張的樣子,倒笑了:“能有什么事呢?看你那樣兒。其實說出來倒是好事——你弟弟也老大不小了,總算找了個媳婦,預備結婚了。”“哦——”她長長地松了口氣,歡喜地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你小子,瞞得還挺緊,都快結婚了,還不趕緊領回來給俺看看!”弟弟抬頭,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可是,”媽咽了口唾液,語氣就沉重了起來:“人家閨女要求咱家買房子……”肖涵突然愣了一下,心里忽忽悠悠地有了答案,但這個答案像隱藏在云霧里的燈一樣,忽隱忽現不明確。她看著媽那張欲言又止的面孔,腦子里云山霧罩的底色上慢慢浮現出兩個字:錢呢?錢呢?
媽看肖涵呆愣愣的樣子,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直統統地說了出來,本來嘛,自己的閨女,有什么不好說的呢?她說:“我是這么打算的——你也是知道咱家的情況,你爹不在這幾年,我又沒有工作,掙不了幾個錢,咱們娘兒三個勁苦巴力、省吃儉用才過到今天,你們倆也都長大了。我心里很欣慰,我對得起你們爹了。可是現在你弟弟買房子、結婚,都要一大筆錢,就是把我這把老骨頭砸賣了,也賣不出那么多錢呀!我尋思著,你這個當姐的就當是為咱這個家,為你死去的爹做貢獻了,你先幫著我,咱們齊心協力地先把你弟的婚事辦了,以后你再考慮你自己的事兒,行不?”
媽一口氣說完這些,兩眼緊張地盯著她。弟弟也悄悄從飯碗上抬起眼睛偷覷著她的反應。肖涵心里刷地一涼,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看著媽期待的眼神,她不知該怎么回答。告訴他們她也有了結婚的對象?告訴他們她也要結婚?她若結婚了,這世上還有誰能全力以赴地幫助弟弟?
媽似乎看到了她心里的想法,加重語氣說:“你弟弟是你爹留在世上的一根苗哇,你不知道你爹有多不放心他,唯恐他找不著媳婦,斷了咱家香火。他自己又不爭氣,念書也不好好念,也沒個好工作,現在好不容易找個媳婦……你這個當姐的不幫他,他還能指望誰呢……”媽說著撩起袖口擦了擦眼角:“你就當提前給你媽盡孝了。這樣吧,以后我老了,就找你弟弟給我養老送終,絕不連累你。”聽到這話,弟弟趕緊抬起頭,鸚鵡學舌般地重復:“媽老了我養活,我給媽養老送終,絕不連累你。”
肖涵突然想哭,她覺得自己像被逼上絕路的羚羊,她想逃跑。可是媽和弟弟的兩雙眼睛就像四根尖銳的錐子,牢牢地把她釘在這個散發著菜香的飯桌前。她的眼里涌出淚水,怎么能張口拒絕呢?眼前這個一籌莫展的老婦人是她的媽,這個面帶羞愧的青年是她的弟弟,他們都是她的親人,依賴她,信任她,對她抱有期待。她有什么理由拒絕?
“可是我這兒這幾年只攢了3萬塊錢,離買房子還遠著呢……”說出這句話之后,她覺得自己的形象在心里陡然變得高大了起來,盡管是別無選擇,可她還是有種壯士斷腕的慷慨情懷。她知道自己犧牲了什么。
媽和弟弟對望一眼,眼里都溢出無盡的歡喜,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起來。媽給她夾了一大筷子涼拌金針菇,一邊勸她使勁吃,一邊說:“先叫他倆談幾年。這幾年你們倆都抓緊了掙錢,掙的錢都交給我保管。等攢夠了房子錢,咱們就買房子,攢夠了裝修的錢,咱們就裝修,等攢夠結婚的錢,再給他們把婚事辦了。這樣我就了了心事了。”
原來他們早都計劃好了的。肖涵剛剛的慷慨情懷云消霧散,心里一陣涼,一陣苦。她沒有再說話。事情就這么定了。
4
在職業中專,肖涵學的是工藝美術。因此畢業后一直在一個工藝美術玻璃公司打工,做繪畫設計。這個工作對肖涵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她做起來游刃有余,老板也對她欣賞有加。只是一點:工資就那么多,每個月除去必須的花費,剩不了多少。接下媽交給她的這個沉重的擔子之后,肖涵冷靜地分析了家里的經濟狀況和自己的能力。因此她當即做了個決定:辭職,自己開個工藝玻璃店。雖然操心受累,但掙錢多。
第二天她把這個決定告訴媽的時候,媽表現出的歡喜和擔憂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能掙大錢,媽固然歡喜。但是做生意經商潛在的風險有可能卷走這即將到手的三萬塊錢,又叫她憂心忡忡舉棋不定。肖涵看著媽猶疑不定的面色,心里悲涼地笑了一聲,說:“如果不自己投資開店,想攢夠小弟結婚的錢,恐怕十年時間也不夠。能叫他這么等著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媽一咬牙,點頭同意了。最后她說:“你弟弟反正也沒個正經工作,叫他和你一起干,還省得你再雇人,他也有個著落。”
肖涵看了一眼弟弟的房間,房門緊閉。她嘆了口氣,答應了。只是心里隱隱約約有點不舒服,覺得媽派這個懶踏踏的小弟跟她一起創業,最重要的目的是監視她,以防她私藏小金庫。
店開起來了。憑著肖涵以前的工作經驗,加上女性的細致周到,和她熱情的微笑式服務,小店很快紅火起來。不到兩年就還清所有欠款,把本金收了回來。媽的臉上越來越多地曬出陽光,對她的態度也從氣指頤使的命令式逐漸轉化為商量問詢,再到現在的小心翼翼。不過有一個底線媽倒是嚴防死守滴水不漏,那就是小店的收入必須交給媽保管。每當看著媽眉開眼笑地數錢的時候,肖涵心里就忍不住像被打破了調味罐一樣,五味雜陳。她不知道,媽現在對她這個親閨女的感情多一點呢,還是對這些嘎嘎響的鈔票的愛更多一些。
錢!錢!錢!肖涵覺得自己的日子被這個散發著寒光的字眼充滿了。她像發瘋一樣干活,掙錢。只有把弟弟的生活安頓好了,她才有資格做回自己。
然而隨著房地產市場的蕭條,裝修行業也跟著跌進低谷。肖涵已經閑了好幾天,每日里坐在店里看日頭從東頭走到西山,一天就過去了,半點收成沒有,房租水電費卻不會停息,依舊嘩嘩地流走,只急得她心里火燒火燎,嘴角起了一圈泡。每次,只要手機一響,她就像溺水者抓救命稻草一樣,趕快接聽,唯恐漏掉一筆生意,現在哪怕是虱子身上的肉,都能起到救命的作用。肖涵正這么長吁短嘆著,手機鈴鈴鈴地響了,肖涵一看手機屏幕上顯示“李師傅”三個字,眉眼間立即洋溢出笑意——來生意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筆生意簡直就像一支強心針,使她頓生絕處逢生的感覺。半點不敢懈怠,交代弟弟看好店門之后,她就急匆匆趕了過去。
老木匠李師傅是她的老客戶了,經常帶著客戶光顧她的小店。雖說最終挽留住客戶的是她精美的作品,可是若沒有熟人領路,客戶哪能如此直接地找到你呢——滿大街那么多搞裝修的店!因此,李師傅等木匠們著實是肖涵眼里的貴人,每次見面她總是先帶三分笑。這次也不例外,肖涵一進門先各個屋子里轉悠一圈,發現房主不在,尚未裝修完的房子里只有李師傅一個人,馬上從包里掏出兩盒“將軍”塞給李師傅,卻不料李師傅連香煙帶她的手一起握住了:“小肖,我一直喜歡你,你知道嗎?”李師傅激動得滿臉通紅,急不擇言地說:“你知道的,滿街那么多裝修店,我就愛上你那兒去,你知道為什么?——我喜歡你呀!你給我親親,讓我親一個!我保證以后對你死心塌地,我那些老伙計,我都叫他們去關照你的生意,你放心——你讓我親一個……”說著,一張油漬麻花的大胖臉就湊了過來。
從最初的震驚當中醒悟過來,肖涵感覺就像吃了一只蒼蠅一樣,那一刻她憤怒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從眼里冒出兩團锃亮的火苗,筆直地朝著那張臉燒過去——燒死他,燒死他!燒穿這張偽善的假面具!
肖涵猛地抽出手,朝著這張直逼過來的面孔下死力地搧了過去,然后奪門而逃。在逃出門口的一剎那,身后那個氣急敗壞的聲音追了出來:“呸!假正經!還當自己是沒開苞的黃花大閨女嗎,誰信!……”
肖涵狠狠地跺著地,騰騰騰地只管往前沖,后腦勺上高高抄起來的頭發像一條憤怒的馬尾巴,隨著她的擺動,左右橫掃,仿佛要為她清掃身后的垃圾。強烈的羞辱感反而燒干了她的眼淚,她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恨恨地罵:不要臉的老東西,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老娘就算不是黃花,也輪不到你采!去死吧!去死吧!不要臉的臭男人!
沖到小區門口,沖到公交站點,停了下來,她突然感到渾身的力氣都消散得無影無蹤,兩條腿哆嗦著軟得擎不起她那瘦弱的身子,胃里卻翻江倒海地開始折騰,她只來得及向旁邊挪了兩步,就蹲在那兒“哇哇”地吐開了,只吐得頭暈眼花,鼻涕、眼淚和冷汗糊了一臉,才覺得胸口舒暢了點,然而整個人卻虛脫地癱在那兒,蒼白著一張臉,蒼白著一片頭腦,發呆。
“嗬,一個女醉鬼!看吐了這一大攤!”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肖涵瞇起眼睛,看到3、4雙款式不同,潔凈程度也各不相同的男式皮鞋停在離自己幾步開外的地方。
“呵呵”另一雙皮鞋發出輕飄飄的兩聲譏笑,接著是一個長期被煙酒熏泡的嗓子的聲音:“這女人要是瘋狂起來呀,可比咱們男人厲害多了!你看看這才剛天晌呢,就喝成這個樣子了。厲害,厲害!”
肖涵在心里冷笑一聲,已經麻木的神經系統調動不起一絲憤怒的情緒。她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幾雙腳上,在心里猜測著這個聲音屬于哪一雙皮鞋。
“不對。”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是個渾厚的男中音,具備使人安靜下來的鎮定力。這個聲音還像個人動靜,應該給他配那雙皮鞋呢?肖涵的眼睛在幾雙皮鞋上掃來掃去,耳朵卻聽這個聲音繼續說道:“我看她是病了,不是醉酒。她臉色不對頭。”
被煙熏酒泡的嗓子不屑地“戚”了一聲,說:“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個醫生,那也不用滿大街給人看臉色吧?管她是不是醉酒呢,這又不是醫院,還是別管閑事了,走吧走吧!”
幾雙皮鞋向前走去,肖涵稍稍松了口氣。卻在這時聽到那個男中音傳了過來:“不對呀,就是出了醫院,我也是個醫生,不能見死不救。”接著就聽見噠噠的腳步聲又折了回來。
唉,肖涵心里嘆了口氣,眼前就出現了一雙干凈的皮鞋,順著這雙皮鞋往上看去,就觸到一雙充滿了關心的眼睛——陌生的眼睛,然而她心里還是一熱——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
“用不用我送你上醫院?哦,你放心,我是醫生。”
她重新耷拉下腦袋,搖了搖頭。
“可是你看起來真的病了。要不我幫你叫救護車?”那人停頓了一會,又說。她感覺到他在打量她,不由得臉皮像被細針刺著一樣紅了起來:“我沒事,就是累了。要不你幫我喊個出租吧。”
5
一進家門,她掙脫掉鞋子,就再也沒有力氣脫衣服了,一頭扎到了床上。媽進來看了看她,摸了摸她的腦門,然后躡手躡腳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端來一大碗飄著蔥花和香菜的荷包蛋,輕手輕腳地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又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荷包蛋濃郁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鼻孔,鉆進她心里,使她的心呼地一熱,兩行眼淚就流了出來……
朦朧中,似乎聽到媽和弟弟在爭論什么。她懶得去管,也知道他們根本不需要她參與意見。只要能夠源源不斷地拿回足夠的錢,她是可以不用管家里的任何事的,這是媽的意思,媽不愿意她這根頂梁柱在外面奔波一天,回來再為家務瑣事費精神,她也樂得省心。但現在不管似乎不行了——現在她太需要安靜了。幾年來,她覺得自己一直在透支著體力,到如今她已經心力交瘁了,很需要安安靜靜地休息一下。反正店里也沒什么活兒——又失去一個客戶了,不,也許還不止。李師傅肯定會在木匠當中說她的壞話,挑撥她和客戶們之間的關系……心里一痛,鼻子一酸,眼淚又涌了出來。
外屋的爭論變成爭吵。她煩躁地打開門,卻看見媽手里掂著一條金項鏈,激動得滿臉通紅,指著坐在一旁耷拉著腦袋的弟弟罵:“你沒看見你姐掙個錢遭那個罪!你花這么些錢買這個東西!這些錢都是有大用處的,你不知道嗎?!”聽到房門響,看到女兒站在門口,媽罵得更厲害了,聲音也更大了:“這幾年咱全家省吃儉用,一分錢都不舍得亂花,還不都是為了你嘛!可你看看你,這么貴的東西,你說買就買,也不回來商量商量,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媽!”
弟弟被罵得跳了起來,面紅耳赤地吼:“我知道你們都在為我操心!我知道我是罪人!你當我不知道錢來得不容易嗎?你當我愿意花這么些錢買這么個破東西嗎?……小雯快過生日了,她就喜歡這么個東西,我給她買了怎么了?再說,都快結婚了,結婚也免不了得買這些首飾,就權當提前買了不行嗎?……要是把小雯惹毛了,跟我分手了,我跟誰結婚去?你們還準備個屁!”
媽瞪著兒子,一時語塞。
肖涵疲憊地說:“你們倆別吵了。買了就買了吧,再說也該給人家買點首飾了。”媽感激地看了一眼女兒,柔聲說:“你臉色不好,快回去躺著。”
躺在床上,肖涵卻再也睡不著了,兩眼瞪著白茫茫的天花板,腦子里卻浮現出那根沉甸甸的項鏈:那么粗,看樣子得不少錢呢。她不由得想起當年王俊送給自己的那條項鏈,細得像一條縫衣服的線,還花了好幾百。看來結個婚真不是個容易的事,感情拋在一邊,必須得堅實的經濟做基礎!經過幾年掙命似的奔忙,弟弟的房子已經有了著落,可是裝修的錢還在半空飄著呢,裝修完了還得一筆錢結婚……病不起呀!她掙扎著端起早已涼透了的荷包蛋,吃了下去。
6
不知什么時候迷霧從腳下升了起來,包圍了肖涵,包圍了四周的一切景物,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空茫,仿佛到了世界盡頭。肖涵心里升起無盡的恐懼,她像盲人一樣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著走去,沒有目的地,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也停不下來……終于,前方出現一座建筑物,她就像在茫茫海面上看到了燈塔一樣,毫不猶豫地奔了過去。這是一所大房子,類似宮殿。可是奇怪的是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她猶猶豫豫地推開門,走了進去。里面還是沒有人,她感覺自己仿佛像闖進另一個世界,忍不住四處轉悠著,希望找到一個人,一個同類,哪怕是個心懷叵測的陌生人。就在她惶然四顧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身后響起:“你在找什么?”她猛地回頭,看到一個身影裹在一襲白衣裳里,站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終于聽到了人聲,她欣喜地睜大眼睛想看清這個人的模樣,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終看不清那張模糊的面孔。她不想回答影子的問題,可是嘴巴卻不受大腦的支配了。“我在找幸福。”她聽到自己這么說,接著就聽到影子似乎輕笑了一聲,說:“你知道幸福是什么樣的嗎?”“……”她張口結舌回答不出,心里卻急得要命,天天在尋找,找得這么辛苦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卻根本說不上來。一股悲哀從心底猛地竄上來,她覺得胸口像塞進一大團委屈,咽不下,吐不出。只急得她無助而絕望地哽咽起來……
喘息著醒了過來,肖涵發覺自己還在哽咽著,盡管心里明白自己剛剛做了個夢,可是夢醒之后,那份委屈和絕望還是緊緊攫住了她。窗外一彎殘月在窗簾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使她不由得想起夢里那漫天漫地的白霧,進而想起那個白影子的問題:幸福是什么樣的?
那么,自己所追求的幸福,應該是什么樣的呢?假如當初自私一點,不管媽和弟弟堅持和王俊結了婚,她會幸福嗎?她在心里搖了搖頭。那么現在自己成全弟弟和媽的期望,不正是順應了心的選擇嗎?還有什么委屈和不平的呢?這么想著,心里似乎舒暢了些。不久,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身體還是軟綿綿,但她不敢再躺下去了,店里不能沒有人照顧,萬一今天有顧客上門呢?所以一大早她就起來,簡單洗漱了一番,就急急忙忙趕到店里,哪怕沒有客戶來,坐在店里,她的心踏實。
弟弟照舊是日上三竿才趕到店的,看到姐姐呆著臉對著門外發愣,便明白還是沒有什么生意。因此他在店里轉了幾個圈,對姐姐說:“反正也沒什么活兒,我就不用在這兒熬吧?光浪費時間了……”說著就預備往外走,被他那個愁腸百結的姐姐喊了回來。肖涵看著這個仿佛長不大的弟弟,無奈地說:“你別走。我剛才想好了,這么干等也不是辦法,所以我決定主動出擊,挨個小區去轉轉,看能不能攬到活兒。你留在這兒看店。”
弟弟的眼角和嘴角一齊耷拉下來,踢踢踏踏地蹭了回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雖然已經是秋天了,但頭頂的日頭依然熱辣辣地烤著大地。風軟綿綿地吹過來,仿佛剛離開蒸籠的蒸汽,還帶著夏日的悶熱。路邊的柳樹葉子蔫頭耷腦的沒有精神。肖涵騎著自行車,穿行在柳蔭與陽光交織的馬路上,從一個小區到另一個小區,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覓食的鳥兒,茫然而沒有方向,不知哪片林子里藏著希望。剛才明明看到有兩家正在裝修,本以為可以攬到活兒,可恨那樓宇門鐵青著臉把她拒之門外。還有一家,房主不在。木匠師傅一聽她的來意,立即就回絕了。她馬上明白這個木匠師傅有自己的固定加工店,就像李師傅以前是她的固定客戶一樣。想到李師傅,她呸地一聲,轉身就走。
大半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最后她把自行車停在一個高檔小區的大門口,自己背著包故作鎮定地穿過保安那雙審視的眼睛,進入小區。進入小區的肖涵一棟樓一棟樓地巡邏著,并且像只警犬一樣豎起耳朵,傾聽四周有沒有電鋸、電刨子的聲音。可是她幾乎走遍了整個小區,也沒聽到那種悅耳的音樂聲,心里不由一陣懊惱。就在她對這個小區表示出毫不掩飾的失望,預備往大門口走去的時候,她的耳朵里突然捕捉到一陣“嗤——嗤——”的聲音。如此熟悉,如此美妙!她連想都沒想拔腳就往聲音的來處奔去。還好,樓宇門沒關,她一鼓作氣沖到6樓。站在門外,聽著里面嗤啦嗤啦的電鋸聲,她狠狠地喘了幾口大氣,平息了一下撲騰撲騰亂跳的心臟,摁響了門鈴。電鋸聲戛然而止,肖涵的心重又砰砰砰地狂跳了起來,嘴里不由自主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門開了,一張沾著刨花的面孔出現在她眼前,肖涵的心卻刷地一下子涼了。這張帶著明顯戲謔表情的面孔的主人是李師傅的師弟——譚師傅。譚師傅曾經多次跟著李師傅去過她店里。那時,面對這些敦厚樸實的面孔,她總是露出一臉燦爛爽朗的笑容。可現在她尷尬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眼里流露出的譏笑。
就在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她發現木匠譚師傅的背后又出現了一張面孔。這張面孔只看了她一眼,就發出一聲低呼:“哦,怎么是你?…你的病好了嗎?快進來。”
譚師傅稍微楞了一下,錯開身子,她貼著譚師傅的身旁鉆了進去。
7
肖涵的小店逐漸有了起色,磨花的電機時不時地響上一陣子。這轟隆隆的機器聲在寂靜的市場大院顯得格外突兀,格外囂張,聽在沒有生意的同行耳朵里,格外刺耳!每當裝貨卸貨的汽車停在她的店門口時,她都能感受到從周圍各個店門口射過來的紅的、綠的、白的、黑的眼珠子。但她顧不得那么多,她的肩上壓著重重的擔子,沒有人跟她分擔。從小嬌生慣養的弟弟一點眼力勁也沒有,不管她有多忙,都要堅持著把懶覺睡到半天晌。
這一天,有個客戶一早催貨。放下電話,她就開始犯愁,一大張玻璃,她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搬不動的。轉了幾個圈之后,她只能硬起頭皮去旁邊找同行幫忙。隔壁的店沒有人,再隔壁的店還是沒有人,一直走了好幾個店,才發現幾個同行湊在一個店里,圍了一圈在打保皇。她的身影才一露頭,便被面朝門口的周二哥看到了。接著,耳朵里就傳來周二哥毫不掩飾的聲音:“她怎么還有工夫到處瞎逛游?管誰都沒有活兒,就她有活兒,真他媽邪門了……”
肖涵心頭猛地一跳,趕忙跨過門口,把身體掩藏了起來。卻聽到另一個聲音哈哈笑了兩聲,說:“靠,老周,你眼紅個啥?你能跟人家比嗎?人家可是透嫩透嫩的大閨女呀!你別在這兒瞎狠,有本事你先去做個變性手術,再回來跟她比比,哈哈哈……“
幾個人爆發出一陣大笑,肖涵捂著砰砰亂跳的胸口落荒而逃。回到店里,她渾身哆嗦著在案子旁邊坐下,眼睛漫無目的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不知該落到何處。最后,她看到一旁的賬本,便一把抓過來,死死地攥在手里,仿佛只有抓住這點東西才能使她的心安定下來。可是沒有用,她的心依舊惶惶地抖成一團。沒有用,沒有用,什么都沒有用,她的名聲已經毀了……絕望中,她把手中的賬本狠狠地沖著墻壁摔過去!正在這時,弟弟走了進來,看到姐姐這個模樣,他一聲不吭地走過去,拾起賬本,怯怯地放在姐姐面前,神情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肖涵心里呼地一酸,咽下就要涌出來的淚水,她默默地扔了一副手套給弟弟,自己也戴上一副,兩個人齊心合力,抬起那塊看似輕薄透明的玻璃。
這一天,肖涵幾乎沒怎么說話,也沒怎么吃飯。她像個機器一樣,按部就班地干活。晚上收工以后,她讓弟弟先回去了,自己跑到好友譚雨晴家里。這種時候,她太想這個同學兼閨蜜了。
譚雨晴的話語不多,是個安靜的女人。老公在日本打工,她自己一個人留在家里照顧上幼兒園的女兒,平時里也是一肚子苦水。因此兩個女人就像生活這根藤上結的兩個苦瓜,誰也不嫌誰,誰也不笑誰,彼此安慰著攙扶著,在日子里跌跌撞撞往前奔。
聽完肖涵的哭訴,譚雨晴沉吟了片刻,勸她:“你弟弟的房子已經買了,大頭兒都落實好了,剩下的慢慢來。你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你不想想,都33歲的大姑娘了,還不找婆家,難免給人家說三道四。你要是有個依靠,看誰還敢嚼那個蛆!”
平時忙得幾乎都忘記自己還是個女人,還是個沒結婚的大姑娘了。此時經好友這么一提,肖涵自己也暗暗心驚:天哪,自己都33歲了!早已經跨入剩女的行列了,是該留心留心了,要不這輩子就這么完了。
見她沉吟不語,譚雨晴又說:“我婆婆有個遠房外甥,在人事局給局長開車。前幾年挑花眼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到現在還沒結婚,比你大一歲,我覺得你們倆歲數合適,要不我給你介紹介紹?”
肖涵鼻子里輕微地哼哼兩聲,算是默許了。
在一家幽靜的咖啡館里,肖涵在譚雨晴的陪同下見到了一個矮胖矮胖的男人。男人一看到肖涵高挑的身材和俊俏細致的五官,便眼睛一亮,滿臉笑意地招手叫過服務員,殷勤地為兩位女士點咖啡、茶水和果盤。男人的滿意寫在臉上,肖涵的心里卻是五味雜陳。說實話,她沒看中這個男人,不過想想自己的年紀和家庭,她又覺得自己平空地矮了半截。因此,她默默地坐著,很少開口。倒是譚雨晴和男人談得比較多,從他家里的人口,談到房子。從房子的裝修談到工作。肖涵知道,好友這是在替她打聽對方的情況。坐了一陣子,譚雨晴借口有事,打算提前撤退。男人笑容可掬地讓她只管放心去辦事,自己會送肖涵回家。提到家,肖涵心里猛地一動,眼前這個男人知不知道自己的家庭情況呢?
譚雨晴走了以后,肖涵坦誠地把自己的情況詳細地跟對面的男人說了一遍。她一邊訴說,一邊注意到男人臉上的笑意像退潮一樣,一點點退了下去。最后,男人言不由衷地豎起大拇指:“你太了不起了,太高尚了,太讓人敬佩了!”接著,男人勉強地又坐了一會兒,便聲稱有事,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肖涵走出咖啡館的時候,注意到角落里放置了一架鋼琴。沒有人彈,也就是個擺設,空氣中回蕩著若有若無的薩克斯曲是從音箱里流出來的。恍惚間,她似乎看到那架鋼琴上厚厚地落著一層灰。
8
“沒見過你這樣的傻子,你就那么急著把底牌掀給人家看呀!你沒看男方對你多滿意嗎?你們倆先處一段時間,等培養出感情了再把家里的情況告訴他不行嗎!”譚雨晴捏著電話筒,跺著腳罵:“人家家里條件那么好,還在乎你那點嫁妝?真是的!榆木腦袋!”
肖涵一聲不出地聽著,聽著聽著腦子里倒浮現出王俊的面孔,不由得暗嘆一聲:和王俊倒是有感情,好幾年的感情,可最后怎么樣?不還是輸給了金錢嗎?她不會再傻到先投入感情,最后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了。她經不起了。但這些話她沒說給好朋友聽,她不能往朋友火熱的心上潑涼水。
肖涵對自己的行為并不后悔,但是挫敗感卻像鋸齒一樣來來回回地咬噬著她的自尊心。這樣平凡的男人,這幅矮胖的尊容,都要嫌棄她!高尚?她苦笑了一下:高尚,是人人都愿意舉起大拇指贊美的情操,可是有幾個人愿意親身嘗試?
無精打采地回到家,卻發現媽坐在客廳的破沙發里抹眼淚。肖涵不僅嚇了一跳:媽雖然一輩子只是個普通女工,可是卻有著男人一樣果斷堅強的性格,從記事起,肖涵就不記得母親還哭過。即便是當年父親病逝,肖涵印象里也只留下母親嚎啕的聲音,像這般不聲不響淚如泉涌的場面,肖涵從沒見過。因此她馬上放下包,跑過去在媽身旁坐下,急切地盯著她的眼睛,問:“媽,咋了?發生什么事了?”
媽抬起紅腫的雙眼,看了她一眼,眼淚越發洶涌了,抽噎了好一陣子才把手往弟弟的房間一指,咬牙切齒地擠出兩個字:“問!他!”
弟弟四面朝天仰躺在床上,也有兩行淚痕從眼角分別流進兩鬢的發際,見她進來,馬上用手胡亂地擦了把臉,坐了起來。
“怎么了?到底發生什么事了?快告訴我。”看著兩個人的架勢,把肖涵唬得心頭一跳一跳,因此一進門,就急匆匆地問。
弟弟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垂下眼簾,說:“當初小雯她媽答應裝修的時候給三萬塊錢。現在連結婚買電器的錢一包在內,只給了兩萬。媽說她們這是在跟咱耍心眼,說這樣的媳婦不敢要了,逼著俺倆分手。”
肖涵心里咯噔一下,又是錢!又是錢!媽的!這世上的人都怎么了?她定了定神,說:“媽說的是氣話,你別當真。你自己對這個事有什么看法?”
弟弟吭哧了一會,期期艾艾地說:“小雯懷孕了……我不分手……還得早點結婚……小雯說要是不早點結婚,她就把孩子打掉…….我想要這個孩子……”
肖涵看著弟弟,這個30歲的男人在她面前還是個孩子樣,可是也快要當爸爸了。她的心里又想哭又想笑,愣了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慢慢咀嚼這個消息:這么說自己就要當姑姑了?她心里有一根柔軟的神經仿佛被一雙粉團樣的小嫩手輕輕撥了一下,臉上便蕩漾起溫柔的神色。
肖涵重新坐在媽身邊,拾起被媽扔在腳下的一個鼓鼓的信封,在手里摩挲著,說:“媽,先借錢吧。給他們早點把事兒辦了,你也能早點了了心事。”
媽抬起淚汪汪的眼看著女兒:“我怎么能了心事呢?還有個你呀!你啥時候結了婚,我才能真正了了心事……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沒少怨我,嫌我偏心,嫌我不疼你,可你不想想,手心手背都是肉,掐掐哪兒我都痛!我就是尋思著你是個女子,好說些。你弟弟要是耽誤了,他自己又沒本事,恐怕就得打一輩子光棍……我有什么辦法呢?只能委屈你了……”說著又哭開了。
肖涵的心被這幾句話說得熱辣辣的,鼻子一酸,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9
在酒店喜氣洋洋的大廳里里外外地忙活著,肖涵恍惚覺得像在夢里穿進穿出。大紅的拱門在酒店門口架起一道絢爛的彩虹,弟弟和弟媳的名字被這道彩虹高高地擎了起來,雙雙對對地掛在人們頭頂。仿佛在告訴世人:一切的幸福都需要仰視。花門、紅地毯,和各色各樣的彩色氣球把酒店大堂裝飾得像年畫一樣,處處都流淌著濃得化不開的繁華和喜慶氣氛。來來往往的賓客都穿得新新嶄嶄,每張面孔都配了一副笑逐顏開的模樣。這是個一派祥和的世界。一切都安置妥當之后,肖涵坐在門旁一個長條案后面。條案上擺著一個大紅禮金箱,里面盛著各位賓客的紅包。大紅紙箱的旁邊放了一本大紅的簽到簿。來一個賓客,都會自動地把紅包放到禮金箱里,然后在簽到簿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肖涵最后的任務就是看守這個箱子。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打扮得一朵花兒似的,手里擎著一個紅包從門外飛到肖涵跟前,脆生生地說:“阿姨,有個叔叔讓我把這個送給你。”
肖涵接過紅包,用手一捻,里面厚厚的一沓票子立即使她的腦子里浮出一個數字:不下于2千元。是誰呢?她翻來覆去地看,紅包上沒寫名字,連一個字也沒有。
心念一動,她望向大門外的眼神剎那間便空了起來。這時,譚雨晴走了進來,順手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輕聲問:“你猜到是誰了?”。肖涵點了點頭,眼神還是直直地盯著門外。譚雨晴暗自嘆了口氣,輕聲說:“你不用看了,他早走了。我看著他把紅包給了個小姑娘,正預備過去跟他打個招呼,但是他好像不好意思見我,急匆匆地走了。”肖涵點點頭,還是不說話。看著朋友失魂落魄的樣子,譚雨晴心一痛,說:“你再別恨他了,他也挺不容易的。”聽到這話,肖涵回過眼神,看了朋友一眼,慢慢地說:“我早就不恨他了。”說著,把手里一直緊攥著的紅包扔進禮金箱大張的嘴巴里。
兩個人相互從對方的眼里看出理解和釋然,一時倒沒有話了。這時婚禮開始了,莊嚴的婚禮進行曲回蕩在整個酒店上空,充斥著每個角落。仿佛帶著一股震懾的力量,使喜宴上喧鬧的賓客安靜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看著新郎新娘手挽著手,踩著紅地毯徐徐地走向禮臺。
新郎新娘走到司儀身邊之后,悠揚舒緩的鋼琴曲便戛然而止,儀式進行到下一項。但坐在門口的兩個女人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音樂中,空氣中還跳躍著響亮的音符,仿佛一柄柄透明的小錘子,碰到哪里,哪里就發出“叮——”的一聲響。好一會兒,直到空氣中的音符都像氣球一樣破碎或者飛走,肖涵才回過頭,看著朋友一笑,說:“你聽,這婚禮進行曲可有那么點快樂的意思?”
“莊嚴、神圣、凝重,就像婚姻。”譚雨晴思索著說。
“你覺得這一個個凝重渾厚的音符,像不像一步步走向婚姻的腳印聲?就是那種深深的,刻骨銘心的腳印,在紅地毯上回放一遍,然后,走進婚姻。”肖涵說。
譚雨晴點點頭,說:“還有責任。也是這個曲子的主題之一,壓著這么些沉重的期望,它怎么能歡快呢?”
肖涵微微嘆了口氣:“責任不止在這個曲子里。生活當中時時處處都有我們避免不了的責任。”說著,她看了朋友一眼,催促她:“你不用陪我,快進去吧。酒宴馬上就要開始了。”
譚雨晴進去后,肖涵獨自坐在那兒出了一會神,腦子里翻來覆去想著剛才兩個人的談話。感覺自己心里一陣頓悟:這世上的男女,哪個人通往婚姻殿堂的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這一路上的腳印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磕磕絆絆,都叫這支曲子那跳躍不定的音符詮釋盡了……
正胡思亂想著,就聽到弟弟在禮臺上高聲說道:“今天,我還要感謝一個人,就是俺姐!為了我今天的幸福,俺姐這幾年付出了她全部的心血!以至于她自己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因此,我今天在這里不但要感謝姐姐對我的支持和幫助,也祝愿她早點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整個大廳沉寂了那么幾秒鐘,接著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肖涵半張著嘴,隔著一片黑壓壓的腦袋瞠目結舌地看著禮臺上的弟弟。弟弟向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所有賓客的視線從弟弟身上轉移到她身上。她想笑,可是嘴角向上一彎,兩行熱淚卻撲簌簌落了下來。走過紅地毯,弟弟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她的心喜悅地顫抖著:值了。這些年的委屈,這些年的艱辛,都值了。
環衛工人在清掃酒店門外的鞭炮屑和彩色的紙屑,嘩啦嘩啦的掃帚聲由遠而近再到遠,仿佛上帝正拿著一把掃帚在打掃人間歡喜過后的小煩惱。賓客基本都到齊了,酒宴也開始了。但肖涵還是坐在禮箱前,磨蹭著不肯起身。里面的大廳觥籌交錯,笑語喧嘩,充斥著她不喜歡的喧鬧氣氛,她很想找個安靜的角落放松放松自己,休息一下。可是自己的親弟弟結婚,做姐姐的不上席面去應酬應酬也說不過去。正猶豫著,就見譚雨晴滿面紅光地走了出來,興奮得兩眼放光,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大廳里拽,一邊拽,一邊說:“快走,到俺們那桌上去,介紹個人給你認識認識。”
肖涵撤回手,不緊不慢地整理著禮金箱,嘴里問道:“瞧你這個激動的勁兒,什么人?”
譚雨晴神秘兮兮地一笑,說:“有人讓我來給你提親了!”
一聽這話,肖涵更不著急了,索性又坐了下來:“你也坐下吧,醒醒酒。醉話你也信,好像我真嫁不出去了一樣。”
譚雨晴一聽這話,委屈地撇著嘴說:“你真是不識好人心,什么醉話呀,人家還沒喝酒呢。”說著她又興奮起來,坐到肖涵旁邊,嘰嘰咯咯地說開了:“那人就坐在我旁邊,聽說了你的事后非得讓我把你介紹給他,說他不介意你有沒有錢,只要人好就行。”
肖涵默默地聽著,不說話。
“他姓唐,今年38歲,是師范學校的一名美術老師。曾經有過一次戀愛經歷,談了5年。據說他一直很寵那個女朋友,結果把她慣得不像個樣子,最后因為一件小事竟然拿著菜刀滿校園追殺他!所以分手了……”
聽到這兒肖涵想象著那種追殺的場面,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兒。譚雨晴認真地說:“是真的呀,唐老師說了,這樣的女朋友,打死他也不敢再要了。”
肖涵收住笑,問:“那他沒說說是為什么?人家為啥要追殺他?肯定他自己也有缺點。”
“他說了。說他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個小毛病,愛喝兩口酒。”
男人嘛,如果只是喜歡喝點酒,也不算什么大毛病。肖涵沉吟著拿不定主意:一個老師,比自己大5歲,按說條件也行。可是她總覺得有哪兒不妥,又說不出來。
譚雨晴拉起她的手就走。這次她沒有掙脫。
就這樣,她認識了這個叫唐海濤的美術老師。
10
“吃菜,吃菜!你別光顧得喝酒”譚雨晴給她夾了一塊鹵豬蹄,說:“吃這個美容。馬上就要做新娘的人了,得好好保養保養自己。”
從沉思中驚醒,肖涵望著好朋友突然笑了,她說:“你還記不記得在我弟弟的婚宴上,你也是一出手就給我夾了個豬蹄?也說為了美容。”
“是我嗎?”譚雨晴也陷入回憶,不確定地說:“我記得是那個唐海濤呀,他給你豬蹄的時候還說這是女士們最喜歡的菜……嗨,好過去幾年了,我都忘了。”
說著,她回過頭看肖涵:“不過我那時候覺得他對你挺好的,也挺真誠的,各方面條件也行。你怎么不干了?”
“因為,我也想拿著菜刀追殺他!”
話一出口,兩個女人哈哈地大笑了起來。透過笑出來的淚霧,肖涵仿佛聽到一個聲音正在打電話:“海濤,你在哪兒?我剛才到你們學校附近談了一筆業務,中午咱倆一塊吃飯吧。”
“行啊,你先到我宿舍去等我一會,我一會回去”電話那頭,唐海濤答應得很爽快。
一個學生把肖涵帶到唐老師的宿舍門口就回去了。宿舍門沒鎖,肖涵一推開門,立即就陷入了一個凌亂不堪的世界:被子胡亂地堆在床上,保持著早晨剛起床的模樣;床頭柜上放著一本書,但書的上面胡亂放著一雙原本是白色、現在是灰色的襪子,襪子保持著剛從腳上擼下來的姿勢;窗臺下一個寫字臺上放著幾個空酒瓶子,和幾個塑料袋,塑料袋里的小菜都吃完了,湯湯水水歪歪斜斜地被勉強兜住,隨時都有灑出來的可能,幾只蒼蠅在上空盤旋著,尋找塑料袋的突破口。隨著眼前令人吃驚的景象,還有一股子異味撲入她的鼻孔,她皺著眉頭屏住呼吸,幾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頓時一股清新的空氣充盈進來。
肖涵手腳麻利地拾掇起來。把垃圾丟進垃圾桶,把臟兮兮的被套和床單拽下來塞進盆子里。桌子擦了,地掃了,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最后她拉開床旁邊一個簡易衣柜,想找干凈的床單被套給他換上。可是拉開衣柜的一瞬間,她目瞪口呆地愣住了:這哪里是衣柜呀,分明是酒柜嘛!也不是能說是酒柜,準確點說應該是酒瓶柜——里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堆滿了空酒瓶!紅酒瓶、白酒瓶、啤酒瓶,形形色色的空瓶子隨著她一開柜的震動,轟隆隆坍塌下來,滾得一地都是。
肖涵愣怔了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她的心,她的頭腦都空蕩蕩的,就像這一地亂滾的空酒瓶,什么內容也沒有了。她就這么直挺挺地站在一堆空酒瓶中間。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動靜,她扭頭一看,是唐海濤扭著八字步跌跌撞撞地回來了。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只看見他滿身酒氣,搖搖欲墜地倚著門框沖她笑:“不、不、不好意思……家長,請客。不、不、不讓走……沒辦法,沒辦法……”
那一瞬間,肖涵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她抓過自己的手提包就往門外沖,卻在門口被唐海濤一把拉住:“你別別別…..走……..不許……走…….”一句話沒說完,他猛地撲進門里,隨即倒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來。
肖涵頭也不回地跑了。
過后,唐海濤千方百計找了她很多次,又是道歉,又是懺悔,又是表決心,賭咒發誓地說自己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但肖涵毫不動搖。那不堪的一幕已經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里,沒齒難忘,并且一想起來就惡心,一想起來就心酸:自己的姻緣命就這么薄嗎?這些年到底相了多少親!可緊趕慢趕、鬼使神差地都不合適。好不容易遇到個覺得不錯的,還是個酒鬼!這樣的男人寧可沒有!她眼淚汪汪地看著窗外發狠地想,罷了罷了,不找了,不嫁了,就一個人過吧!
一輪彎月在窗簾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若有若無地撩撥著人的思緒。看著看著,肖涵猛地感覺這場景如此熟悉,仿佛曾經經歷過一樣。是第六感,還是真的有前世?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一間大房子,仿佛宮殿一樣,奇怪的是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她并不害怕, 她像個公主一樣向大殿走去,腳下是一條紅彤彤的地毯,空中叮叮咚咚響著音樂。只是,她不知道這個大殿究竟有多大,因為腳下的紅地毯總也走不到盡頭,她走啊走啊,直走得雙腿再也邁不開步子,抬頭看看,紅地毯還是無休止地向前延伸著。不知怎的,戲里的一句臺詞猛地涌進她的腦海:殺開一條血路……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這地毯紅得…多么像一條血路!可是,殺開一條血路之后呢?是沖出去?還是闖進來?她被自己的問題問住了,腦子一陣迷糊,整個人茫然地呆住了。“怎么不走了?”一個聲音從身后問她。她沒有回頭,但她知道這個聲音肯定裹在一襲白大褂里。盡管她從沒見過這個人,但她覺得他們熟悉得像老朋友一樣。“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接著,她似乎聽到一聲輕笑,那人說:“你不是要去尋找幸福嗎?”可能是對方戲謔的語氣刺激了她,她猛地回身,賭氣地說:“是啊,我是在尋找幸福。這世上每個人不都在尋找幸福嗎?這有錯嗎?”那人撇了撇嘴說:“可是你不得不承認,大多數人在尋找的過程中反而丟失了幸福。不是嗎?”“……”肖涵再次張口結舌。“你知道幸福是什么樣的嗎?”那人再次這么問道。肖涵輕輕嘆了口氣,說:“我覺得幸福是一種感覺,安寧、快樂、無憂無懼。”那人好久沒說話,肖涵正預備轉身離開,那人又說:“每個人對幸福的理解不一樣。你這種感覺也對。”接著,他指著她腳下的地毯說:“那么你覺得你要的這種幸福,一定要通過這條路嗎?”“不,不一定”這樣說完,肖涵也笑了,輕松地聳了聳肩,跺了跺腳下的地毯,說:“我想,我已經得到了我的幸福。” “祝賀你。”那人低低地說了一句,轉身向外走去。肖涵猛地想起什么,追問一句:“你是誰?”那人仿佛沒聽到一樣,走得飛快,白大褂被風撩起,呼呼啦啦地和空氣中叮叮當當的音樂響成一片……
醒來后,肖涵倚著床頭發了好一陣呆:夢里的音樂如此熟悉,在哪兒聽過呢?那個裹著一身白大褂的人究竟是誰?莫非真的是天使?特為指點自己而三番兩次給自己托夢?
11
那幾年,在整個市場大院里,肖涵也算個名人。因為她的年齡,因為她的未婚,整個大院的人似乎忘記了她的名字,人們私下里統統稱呼她“大姑娘”。
“大姑娘這陣子好像精神頭不錯。”人們這樣說。
“聽說你給大姑娘介紹對象,她還不干?”有人發出疑問。
“看她一點不著急的樣兒,沒準偷偷給哪個大款當地下情人了。”有人這么猜。
“胡扯吧。你見過哪個大款的情人像她這么筋苦巴力地撅著腚干活?”立即就有人這么反駁。
“大姑娘今兒又出了一車貨!媽的,真氣人!”
“大姑娘當姑姑了!她弟弟生了個大胖小子,她媽樂得嘴都合不上了。”
“大姑娘今兒穿了一件新衣裳,真好看。”
………
大姑娘,大姑娘,大姑娘……這侮辱性的字眼在人們嘴里此起彼伏地閃現。在單調的守店歲月里,她成了眾人乏味日子里的調味品。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越發地仰起頭走路,大聲地說笑。
自從生下兒子小豆豆以后,弟媳小雯就成了功臣。母憑子貴,本來就像王后一樣驕傲的小雯,這下子在家里的地位就更上層樓了。她更加理直氣壯地對婆婆發號施令,婆婆臉上稍微露出點不虞之色,回報她的便是小豆豆聲嘶力竭的哭號,開始全家人還感到奇怪,后來婆婆給小豆豆換尿布的時候發現他屁股上的掐痕,便什么都明白了。
強硬了一生的媽在這場與兒媳的拉鋸戰中輸得丟盔棄甲。作為媽手下的兩個兵,肖涵和弟弟自然也繳械投降。就這樣,小雯成了這個家事實上的大家長。有好幾次,媽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乞求般地說:“你早點找個女婿嫁出去吧,在這個家得跟著受多少委屈!”媽的話叫肖涵想想就心酸。
這天上午,弟弟很晚了才匆匆趕到店里,沒過一會兒就接到小雯的電話,小雯氣急敗壞的尖叫通過話筒撞擊得滿屋子都是回音,像尖銳的玻璃碴子刺激著姐弟倆的耳膜:“兒子發燒,你不在家陪著死哪兒去了!”
弟弟囁喏地回答:“今兒有個客戶催貨,我在店里和姐姐趕活兒……”
弟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小雯打斷了:“店里有姐姐就行了,你在那兒有什么用!你兒子都快死了,你也不管嗎?!”
這哪里像個當媽的說的話!肖涵不滿地瞅了弟弟一眼,弟弟窩著腦袋,臉漲得通紅,想走又不好意思,手足無措地捏著手機站在那兒傻住了。看他這幅窩囊樣子,肖涵心里一陣悲苦一陣氣,“你回去吧!”她沒好氣地說。
弟弟如臨大赦,飛一般地走了。
一個人干活就是不得勁,肖涵想,是不是該雇個人了?照這個架勢看,弟弟是真指望不上了。可是雇個人得花多少錢啊!想想就心疼,罷了罷了,還是自己一個人湊合著先干著吧,弟弟有時間就來搭把手。
這樣心不在焉地胡亂想著,她一個人勉強抻著胳膊搬起一塊大玻璃,剛往案子旁走了兩步,便聽得“嘩啦”一聲巨響,玻璃碎了。鋒利的玻璃碴劃過她的手臂,在腳下碎了一地。
市場上的左右鄰居被這一聲巨響和慘叫引了過來,立即被眼前的慘像驚呆了:正是八月天氣,肖涵穿著一件短袖白襯衫,下面一條淺藍色七分褲,站在一堆晶亮閃光的碎玻璃渣子里,殷紅的鮮血順著她低垂的左臂綿綿不絕地流淌到地上,很快匯成一條紅色的小溪,彎彎曲曲地流進玻璃渣子里,她的兩條細腿也被濺起的玻璃碴子劃得傷痕累累,血哧呼啦的。
最先反應過來的周二哥,他悶吼一聲:“都還傻站著干嘛?快救人呀!”說著,他指揮幾個人跑過去把肖涵小心翼翼地從那堆玻璃渣子中間解救了出來,自己飛快地跑回去開車。周二嫂一只手扶著臉色煞白的肖涵,另一只手緊緊箍著她受傷的手臂,努力想阻止鮮血的流淌,但怎么努力也是徒勞,這讓她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旁邊的于嫂也是急得兩手在身上摩挲著,她穿了一件兩件套,里面是一件吊帶的汗衫,外面罩著一件開襟小短袖衫,此時也顧不了許多,手忙腳亂地脫下外套,里三層外三層地為她包扎著傷口,同時嘴里還念念有詞:“別害怕,別害怕,很快就好了。”
周二哥把車開了過來,幾個人擁簇著肖涵坐了進去。突然聽到周二嫂大喊一聲:“老周,你身上帶夠錢了嗎?”
這一嗓子就像一聲命令,周圍的人馬上翻自己的口袋,頓時七八只手臂爭先恐后地伸到周二哥眼前,每只手里都握著或多或少的鈔票,周二哥伸開兩手像摟草一樣把各種面值的鈔票摟到懷里,同時嘴里喊一聲:“誰出了多少錢自己記清啊,我可沒功夫給你們數。”
小轎車嗖地一聲竄了出去。
整個施救過程看似忙亂,但前后也就三兩分鐘時間。這段時間里,肖涵仿佛被嚇掉了魂兒,一直木呆呆地任人擺布,現在坐在車里,陪著她的于嫂卻發現兩條清亮的淚水在她臉上無聲地流淌著。于嫂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痛嗎?別怕,堅持一會就到醫院了。別怕啊,別怕……”肖涵的淚水越發洶涌了,最后她干脆哽咽著把腦袋倚在于嫂懷里。于嫂伸手摟住她不停顫抖的瘦削的肩膀,也忍不住流下兩行淚。
12
急診室里,一個被白大褂、白口罩和白帽子全副武裝起來的醫生急匆匆地從外面走了進來,一看到躺在手術床上的肖涵,似乎楞了一下。但他很快鎮定下來,開始了緊張有序的救治。
肖涵看了一眼那雙露在口罩外面的眉眼,腦子里模模糊糊地覺得似曾相識。也不好意思多看,便閉上眼,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醒來后已經躺在病房里,左手掛著吊瓶,右手掛著血漿在輸液。她扭頭一看,弟弟滿臉羞愧地守護在床頭,一看到她醒了,便滿眼圈含淚地笑了,說:“姐,我在這兒陪著你。小雯得上班,不能請假。媽在家看孩子,也不能來。你就安心養著,我保證好生伺候你。”
肖涵默默地轉過頭去。
門一開,醫生走了進來,摸了摸她纏著厚厚紗布的胳膊和兩條小腿,問:“疼嗎?現在麻藥勁兒過去了,肯定會疼一陣子,別擔心,堅持堅持就好了。”這次,醫生沒戴口罩和帽子,因此肖涵一抬眼就看清了醫生的相貌,不由得臉上騰地一下子紅了。醫生又挨個檢查完同病室的另外兩個病人,看大家病情都很穩定,便放松了精神。回過頭再次走到肖涵的病床前,調侃道:“你這可是自殺式傷情呀!幸虧送來的及時,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肖涵苦笑了一下,說:“沒事,我這個人命大得很。”
醫生也笑了:“我看你是嘴硬得很。”一句話讓肖涵想起了前兩次的見面,一次是自己被李師傅氣得癱軟在路邊狂吐;另一次是自己像個喪家犬一樣被李師傅的師弟拒之門外……她忍不住再次苦笑:“好像你每次看到的我,都是一副狼狽相……”
醫生一咧嘴笑了,露出一對俏皮的小虎牙。這個神情使肖涵覺得他像個大孩子。她悄悄瞄了一眼他胸前的工作牌:高天。他叫高天。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出院后,肖涵在家休息了兩天,終究躺不住,還是堅持著上店去坐鎮。哪怕不能干活,在那兒坐著,看著弟弟干活也是一種享受,比在家里無聊地看電視強。媽拗不過女兒,嘆息著說她是個閑不住的遭罪命。聽了這話,肖涵苦笑著說:“我怕是上輩子欠了你們的。”
走出家門后,肖涵才突然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居然信命了。
九月份,初秋的季節本應該興隆的裝修行業,卻因為房地產的低谷,還是呈現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市場大院冷冷清清的,連個行人都沒有。各家的店主要么無精打采地坐在門口聊天、繡十字繡,要么幾個人湊在一起打麻將或者玩保皇。肖涵的出現像一滴熱油濺在冷水中,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營生,跑過來看她。
“你這個孩子,可不敢再自己搬那么大的玻璃了,滿市場那么些人,你找誰不能幫你搭把手呢!”
“就是,就是,但凡個男的不比你個女人強嗎?以后有什么事,說一聲就行。”
“都是鄰鄰居居的。”
“可得好好養好了再干活,這么年紀輕輕地,可別落下什么毛病……”
“……”
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聽著這些燙人心的話,肖涵的喉頭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當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有時候想起這些事,肖涵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句話。
13
深秋的一天,于嫂來找肖涵。一進門就笑著說:“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先別急著拒絕。先聽我把話說完。”
肖涵一聽就知道她又要為自己做媒。不由笑著說:“真服了你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了,好,我聽著,你說吧。”
于嫂說:“這會這個人是個醫生,在市立醫院。”
不知怎的, “醫生”和“市立醫院”這兩個詞使肖涵的心怦地一動,她開始認真地聽下去。
于嫂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不過——他結過婚。她老婆前兩年突然得急病,死了。留下個孩子,現在4歲。你要是不嫌棄,就先見個面?”怕她拒絕,于嫂接著強調:“我是覺得這個條件挺好的,醫生,這個職業現在多吃香呀!這兩年老鼻子人給他介紹年輕的小姑娘了,他都不愿意,也不知是怎么個原因……”
于嫂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肖涵突然打斷她:“他是市立醫院的?他叫什么名兒?”看于嫂吃驚的樣子,她不好意思地解釋:“我有個同學在那兒,也許我可以先打聽打聽他的情況……”
“他叫高天。”于嫂說。
肖涵腦袋轟地一下,心里瞬間就亂得找不到方向了,不知怎的,心頭就冒出一句話:終于來了。
終于來了。34歲的肖涵那個下午在心里反反復復念著這四個字。突然相信了命運的不可逆轉性。卻原來,一切的磨難,一切的失敗,都是為了這一刻!卻原來,歷盡千帆都是為了等這個人!
后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肖涵經常會感嘆命運的安排。終于有一天,高天笑著揪了揪她的鼻子,說:“你不用這么感謝老天爺,你還是感謝感謝我吧,因為我就是你的老天爺!”。看著她滿臉不解的樣子,高天才說了實話:原來前幾次的偶然相遇,她的狼狽樣子有意無意地觸動他的英雄情結,尤其是初次相見,她臉色灰白地癱在路邊嘔吐,讓他想起自己患急病去世的妻子(倘若妻子當年倒在路邊能得到及時的救治,也許就不會這么早離他而去了。)在她受傷住院的那段時間,使他有機會對這個女子的家境情況有個深入的了解。后來又經過多方打聽,他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這個女人是可信的,是可愛的。但是自己結過婚,又有個孩子,不知她愿不愿意。因此他便托人宛轉地去試探她的心意。說到最后,他嘆息著把這個消瘦的身體摟在懷里,說:“我相信我的眼光。你是個很有責任心的女子。也只有你這樣的品德,才不會嫌棄我的妮妮,不會虧待她。她…..也很可憐……”
14
“你愛他嗎?”譚雨晴從對面探過身子,兩只眼珠子幾乎要貼到她臉上去。
肖涵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輕輕敲了一下這個毛茸茸的腦袋,說:“你害不害臊呀?這么大歲數的人了,問這樣的問題。”
譚雨晴重新坐好,說:“可這個很重要呀。”
肖涵幽幽地嘆了口氣,微微皺著眉困惑地說:“什么是愛呢?”歪著腦袋想了想,她又說:“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我心里踏實安寧,有歸屬感。”
“這就夠了”譚雨晴舉起酒杯說:“婚姻就應該是這種感覺。你一定會幸福的,祝福你。”
兩只酒杯碰在一起,紅殷殷的酒液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回家的路上,肖涵忍不住又想起那個問題——什么是愛?她笑了笑,像是要甩掉什么東西似的搖搖頭。路在腳下平坦結實地托著她;星星在天空閃閃爍爍照著她;家在前方對她敞開胸懷。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媽果然做了一桌子好菜。媽、弟弟、弟媳和弟媳懷里的小侄兒,都坐在桌子旁邊等她。這番情景讓她心里一熱。媽看著她身后,問:“怎么?就你自己?”
肖涵笑著從包里拿出那本紅彤彤的結婚證交到媽手里,說:“放心吧,你閨女嫁出去啦!今天我們倆都忙著通知各自的朋友,所以沒一起回來。明天我們去看酒店。”
媽摩挲著手里的紅本本,看一陣,笑一陣,又翻開看里面:合影上兩個人并排著,笑得都很甜蜜。照片下面這個被自己念叨了30多年的名字——從今往后,終于要寫到別人的戶口簿上了。終于成了別人家的人了。媽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看媽高興的”,機靈的小雯馬上出來打圓場:“這么好的日子,咱得好好慶祝慶祝……”
弟弟探著頭看媽手里的紅本本,只一個勁兒傻笑,直到媽把本本交給肖涵,囑咐她好生收好,弟弟才醒悟過來,急忙忙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姐姐:“姐,你別嫌少,這是我和小雯的一點心意,錢不多,就兩千,你看著置辦點什么……”
肖涵急忙擺擺手,說:“不要不要,咱又不是外人,別搞這一套。高天那邊什么都準備好了,他說我什么都不用帶,就過去個人就行了……”
媽抹著眼角,勸她:“這些年你把心思都用在你弟弟身上,委屈著你了。這會兒你結婚,你弟弟也應該出點……給你,你就拿著,要不你弟弟心里好過意不去了。”
聽媽這么說,肖涵又看了一眼弟弟,弟弟滿臉都是熱切的甚至是懇求的神態,她猶豫了。正猶豫著,就聽到小豆豆“哇”地一聲,尖銳地哭了起來。三個人的心里刷地一沉,齊齊向小雯望去。小雯低著頭,一邊在懷里左搖右擺地晃著哭鬧不已的孩子,一邊“哦~~哦~~哦~~豆豆乖,不哭不哭”地哄。
媽一聲不言語。弟弟的臉色變了,被肖涵瞪了一眼之后,猛地把腦袋別到一邊去,沉悶了一會,轉身離開了。肖涵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塞進小雯手里,笑著說:“這個錢還是留著給小豆豆買點好吃的吧,多買點營養品,把咱們豆豆養得又白又胖的,比給我什么都強呀!”
小雯推讓了一番,便收下了。
晚上躺在床上,肖涵翻來覆去毫無睡意。七年前八年后的事像一幕幕電影,又為她重播了一遍。但現在,她不再是那個焦頭爛額的劇中人,而是坐在臺下的觀眾。以后也許還會有新的困難,但不會再有那種漂泊不定的無助感,和凄寒孤苦的痛苦了。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叫高天的人,因為這本結婚證。從今而后,這個人便是她的依靠,這個紅本本便是她的歸宿。這樣想著,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床頭的挎包上,只見一壟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照在包上,仿佛給它披上了一條潔白的緞帶,又像是冥冥中有誰在為她指出的一條路,通向未來的路。這是個好兆頭,她的臉偎依著枕頭,一絲甜甜的滋味涌上心頭。
通過月光的指引,她又想起弟弟婚禮上的紅地毯,和那聲聲叩擊心弦的婚禮進行曲。此時那些音符仿佛活了,一串一串地從記憶里跳出來,在清亮的月光下翩翩飛舞,帶著銀質的聲音在空中盤旋,忽高忽低,忽起忽落,像一個個優秀的舞者盡情地舒展著身姿,忽而落在她的睫毛,忽而落在她的發梢,忽而落在她的心頭,癢癢的,仿佛有個俏皮的手拿著羽毛在輕輕撩撥著她震顫的心靈……她無聲地笑了,這支曲子竟藏了這么多的喜悅在里面,以前怎么就沒聽出來呢?
楊明秀,女,70年代出生。2006年開始詩歌創作,詩文散見《時代文學》,《當代小說》,《威海日報》等報刊。作品入選《山東省30年詩選》《威海詩歌》等卷本。2010年開始寫小說,小說《井》和《瓶子》在《時代文學》發表。其中《井》曾獲山東新銳青年小說類二等獎。